烽火信笺里的山河誓
2025-12-08 17:27:28  来源：抗战胜利80周年征文作品 文/王朝仪  点击：  复制链接

　　八十载光阴如江水东去，冲淡了硝烟，却将几页薄纸托举得愈发沉重。在抗战胜利八十周年之际，我在南京城雨花台烈士陵园纪念馆有幸邂逅了孙晓梅、吕惠生、任天石三位英烈的信札。那些泛黄的纸页，字迹或娟秀或遒劲，横竖撇捺之间，仿佛裹挟着战火中依然倔强燃烧的魂魄。烽火连天的岁月里，他们以纸为疆场，以笔为枪矛，在微弱的油灯下，在颠沛的征途中，一字一句刻下壮怀激烈的宣言——这些纸上的烽火，分明比战场硝烟更为深沉，更炽热灼心。

　　纸页上的家国诘问

　　展柜里的信笺，被时光浸出毛边，却浸不淡墨字里的惊雷。“国不保，家何能存？”孙晓梅写这话时，窗外苏南敌后正飘着梅雨，油灯将她的影子晃在土墙上，像一株倔强的苇草。1941年的春夜，姨母的来信躺在她的枕旁。信里说“念及母女之情，速归”，字里行间的牵挂，把她的心扯成两半。这个二十七岁的姑娘，本是杭州女中的学生，七七事变后，却把书本换成了传单，把绣鞋换成了草鞋。她联络爱国教师时的果敢，步行千里投奔新四军时的坚韧，都在这封家书里找到了注脚——不是无情，是情太浓，浓得要把个人的小爱，泼成家国的大爱。

　　皖南的山路记得她的足迹。1938年秋，她穿着粗布衣裳，脚踩泥泞，一步步走向新四军军部。山风掀动她的长发，露水打湿她的裤脚，她却把这些当成了战斗的勋章。敌后的日子里，她把情报藏进发髻，把传单塞进墙缝，把敌人的搜捕当成行走的号角。

　　1943年的黑暗来得猝不及防。被捕时，日军的皮鞭抽碎了她的衣衫，却抽不碎她的脊梁。“妄想让我背叛祖国？白日做梦！”她的怒斥，震得刑讯室的灯泡都晃了晃。临刑前，她望着南方的天空，想起那封没写完的家书——“不愿苟安偷生，将生命轻若鸿毛”。这鸿毛般的生命，最终在雨花台化作了永恒的火炬。

　　如今，她那封泛黄的家书，仍在龙门古镇寂静的故居里无声诉说。薄薄纸页，竟能承载起破碎山河的重压——那是一个女儿、一位战士，以全部生命镌刻的“民族至上”的决绝。纸短情长，家书之上，分明是故国山川的缩影，与一个女性革命者以身许国的孤勇背影。

　　阖门托付的生死契约

　　翻开吕惠生的日记，一行墨字如烙铁烫入眼帘：“我之全家，已委托全部生命于革命，革命进则我全家存；革命败则我全家亡。”这不是书斋里的慷慨悲歌，而是一个父亲、一个丈夫、一个革命者，以全家人性命签下的生死契约。他参加新四军后，毅然将三个年幼的孩子悉数送入革命队伍，将家庭的血脉与未来，毫无保留地系于民族危亡的桅杆之上。

　　七七事变的炮火，惊醒了这位书生。新四军江北游击纵队初创时，粮秣弹药匮乏如涸辙之鲋。吕惠生便以清誉作舟，凭满腔赤忱为桨，四方奔走呼号，为新生的武装募粮筹款。及至主笔《无为日报》，他手中纤柔的毛笔，便成了直刺敌寇与反动当局咽喉的锋利投枪。那激扬文字招致嫉恨，黑名单上他的名字赫然在列，杀机如影随形。

　　北撤途中不幸被捕，身陷囹圄。四壁森然，他却以手指或断木，在斑驳狱墙上刻下绝命诗行：“忍看山河碎，愿将赤血流。”字字如刀劈斧凿，溅出灵魂的火星。最终，他挺立在雨花台凛冽的寒风中，口号如惊雷滚过，遂作永恒的沉寂。而今，他主持修筑的“惠生堤”仍如沉默的巨人，以其钢铁誓言般的坚固，护佑着长江北岸的田畴安宁。后人行于堤上，清风徐来，泥土深处似有低沉回响——那是他日记中未尽的独白，依旧在无声处守护着生民所托。

　　秋风不凋的生命处方

　　任天石的医馆曾在常熟城声名远播。他戴着水晶眼镜，捏着银针，把无数病人从死神手里抢回来。但1937年的枪声，让他的银针再也扎不进侵略者的铁蹄。他对弟弟说：“做个医生，只能救命；若要救民，必先救国。”这话像一把手术刀，剖开了一个医者的觉醒。他亲手组建常熟人民抗日自卫队，从救死扶伤的仁医，化身为力挽狂澜的战士，把医馆的药香，换成了硝烟里的火药味。

　　战斗间隙，他既是指挥官，也是军医。在芦苇荡的掩体里，他给伤员包扎伤口，也给队员们讲家国大义。深夜里，他伏在煤油灯下写作战计划，笔迹里还带着医生的细致，却多了战士的锋芒。

　　1947年的叛徒告密，让他在黎明前坠入黑暗。酷刑把他的白衬衣染成血衣，他却在给战友的信里写道：“我始终会像信笺一样洁白。”狱中，他望着庭前的梧桐树，写下“任凭百般摧毁，不到秋风是不会扫落的”。这棵梧桐成了他的化身——即便被风暴折断枝干，根系仍紧紧抓住泥土。

　　1948年的南京，雨花台的泥土接纳了他三十五岁的生命。如今，京剧《沙家浜》里的故事还在传唱，他的精神如梧桐，历经寒冬，仍在春天抽出新芽。每当有人说起“救民必先救国”，总能看见他转身时的背影：白大褂换成军装，银针换成步枪，却始终揣着一颗医者的仁心，和革命者的热血，那灶膛里看似微弱却恒久不熄的光焰，正是他留给后世最温暖也最坚韧的生命处方。

　　纸页早已泛黄，墨痕却如凝结的血泪，历久弥深。八十载风雨，雨花台的松柏绿了又黄，展柜里的纸页却始终鲜活。孙晓梅的家书里，藏着青春的决绝；吕惠生的日记里，刻着家国的重量；任天石的诗稿里，燃着觉醒的火焰。这些烽火中的誓言，不是冰冷的文字，而是一群人用生命焐热的信仰。指腹轻抚这些纸页的影像，八十年的岁月风尘竟无法冷却其间的滚烫——那“苟利国家生死以”的赤诚初心，依旧灼灼如新。

　　八十载岁月长河奔流不息，卢沟桥的硝烟早已散入历史云霭深处。然而英烈们以生命熔铸于纸上的誓言，却如镌刻在民族脊骨上的不朽铭文，任凭时光侵蚀，光芒愈显。他们以血肉铺就的荆棘长路，正由一代代后人默默接续前行。今日我们所沐浴的每一寸和煦阳光，所听闻的每一声市井喧嚷，都是对那些在血火中昂然挺立的忠魂，最深切也最永恒的告慰——这安稳人间，这太平气象，便是他们当年以命相搏所求的全部答案。

　　在雨花台纪念馆肃穆的光线下，那些静卧于玻璃展柜中的信纸，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然而八十年岁月流转，纸上无声的烽火，分明从未熄灭。它们燃烧在每一个后来者虔诚阅读的目光深处。当指尖小心翼翼地划过电子屏幕上那薄脆的影像，轻微的滑动声掠过耳际——那正是穿越时空的不灭烽燧，于无声处警醒着我们：后死者的肩头，永远压着一份未曾完成的契约。

　　(作者王朝仪,江南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责任编辑：石庆慧 最后更新：2025-12-08 17:29: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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