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魂归故里的“中国辛德勒”
2020-05-20 14:13:16 来源：孟企平 点击： 复制链接
长眠于此的这个人就是在上个世纪世界反法西斯战争期间曾出任中华民国驻奥地利总领事的何凤山先生，这座纪念馆也是为他而建造。何凤山先生于1921年--1926年就读于长沙雅礼大学，雅礼大学是我的母校雅礼中学的前身，这让我深感与有荣焉。
我是在互联网上得知“生命签证主题纪念馆”正在施工的消息，但在什么地方?何时落成开放?报道语焉不详。我的朋友金穗女士从她的朋友那里了解到，何凤山的墓地和主题馆都在会龙山，主题馆尚未竣工，而何凤山事迹的展览目前还在益阳市博物馆展出。益阳的志愿者团队负责人符节也专程为我到博物馆打探开放时间和注意事项。“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我迫不及待想要实地探访一番。
5月12日来到益阳，侄媳妇联系上益阳市博物馆领导，特意安排讲解员陪同参观了位于博物馆二楼的“国际正义人何凤山博士生命签证展览”特馆。展出主要有何凤山子女何曼德与何曼礼提供的史料、照片及实物，鉴于知识产权，馆内不准拍照摄影。但丰富详实的资料和介绍让我了解到何凤山先生的生平，还看到何先生1986年回长沙雅礼中学参加建校80周年校庆的照片与其子女捐赠他当年穿戴的衣帽。
何凤山先生出生于益阳桃花仑叶家河村一户贫苦教书先生家庭，七岁丧父，按说他是没有条件读到中学、大学，又出国留学到德国慕尼黑大学获得政治经济学博士学位的。但幸运的是，他被挪威路德教信义会看中，进入信义会在益阳开办的信义小学和信义中学(现益阳市一中)学习，并获得奖学金。1921年以优异成绩考入由美国耶鲁大学雅礼协会创办的长沙雅礼大学读预科(后定名为长沙雅礼中学)，1926年公费赴德留学，学成归国，担任过湖南省主席何键的秘书，受聘过湖南大学，1933年再赴美国芝加哥大学修习，这样不可多得的外交人才终于学为所用效力于外交部，1935年担任驻土耳其大使馆一秘。
日寇侵华、中华民族全面抗战的1937年，也正是希特勒纳粹德国法西斯在欧洲发动侵略战争的前夜，36岁的何凤山被派任奥地利公使馆一等秘书。岂料在希特勒魔掌操纵下“德奥合并”，奥地利成为德国的一部分，各国只得将驻奥地利大使馆、公使馆改为驻维也纳领事馆，何凤山也就被“中华民国外交部”任命为总领事。说是总领事，实际上领事馆只有两个人，他和更年轻的副领事周其库，既是代表国家的外交官也是事必躬亲的办事员。
其时，纳粹迫害、驱赶犹太人的浪潮日益猖獗，奥地利的18万犹太人面临清洗屠杀，唯一的生存希望就是拿到各国签证逃离奥地利。而设有领事馆的30多个国家或慑于德国的淫威或顾忌与德国的关系，纷纷拒绝发放签证。正在犹太人走投无路、陷于绝境之时，何凤山却勇敢地站出来，顶着德国与中国顶头上司的内外巨大压力，向渴望求生的犹太人施以援手，在两年时间里先后签发数千份“救命符”。凭着它，成千上万犹太人乘船逃难到上海、菲律宾及其他国家城市，成为600万犹太人大屠杀惨案的幸存者。德国纳粹没收了总领馆的办公楼，他就自己出钱租房坚持办公，即使是在被调回国内赶往机场的汽车上，他仍在车内不停签发。用时下最时尚的词汇，何凤山先生就是那个时代最无畏的“顶风逆行者”。
“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中国历史上有过太多类似的人与事。何凤山的英雄壮举在当时并不广为世人所知，1940年他回到重庆参加抗战工作，那正是抗战相持阶段，为与美、英、法、苏及其他国家结成反法西斯同盟，最终迎来胜利，何凤山参与了多少外交战斗无人知晓。只知道他于1942年—1943年担任中国军事代表团秘书长前往美国首都华盛顿，1943年—1947年担任国民政府外交部情报司司长。那是日本偷袭珍珠港、美国正式向日本宣战的时刻，那是美国向中国提供大量军援和经援，与中国人民同仇敌忾浴血奋战的时刻，飞虎队、驼峰航线、中国远征军、开罗会议、战略反攻、原子弹轰炸广岛长崎、日本无条件投降、东京审判，多少重大事件都发生在这个时期。我难以想象何凤山先生为此付出了多少精力、做出了多少贡献。1990年他出版回忆录《外交生涯四十年》，对自己的生平仍然保持低调，“善欲人见，不是真善”，并无半点居功自夸。直到1997年病故后，他的女儿在讣告中提及他在担任驻奥地利总领事时曾为解救犹太人签发出国签证，才引起以色列关注，调查发现大量史料及幸存者和后裔，2001年以色列政府授予他“国际义人”最高荣誉称号，2005年联合国会议赞誉他为“中国的辛德勒”，在耶路撒冷的何凤山纪念碑上刻着“永远不能忘记的中国人”。“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病故10年后，2007年何凤山先生归葬益阳，明年是他百岁诞辰。
何凤山先生的人生道路并非高歌坦途。抗战胜利后，他从1947年—1973年先后被委任为驻埃及、墨西哥、玻利维亚、哥伦比亚大使。作为这样一位为世界反战和爱好和平事业做出过杰出贡献的人，作为一位为中国外交事业奉献终身的外交官，何凤山因坚持向犹太人发放签证被记过处分，后在哥伦比亚大使任上竟然因莫须有的“贪污罪”被台湾当局“监察院”弹劾，为300美元的宴会开支和8美元的检车费报销“问题”，竟因此“勒令革职”且取消他的退休金，不得不移居美国，靠稿费与友人接济度过余年，1997年客死旧金山。我是应该为台湾的“反腐倡廉”点赞，还是为何凤山先生的遭遇不平则鸣?直到2015年9月，台湾当局向所有参加过抗日战争的官兵和遗属颁发纪念章的同时，马英九向何凤山先生颁发褒扬令，向何先生的女儿何曼礼当面道歉，这才算是水落石出，洗清污名，还原历史真貌。
参观过益阳市博物馆的展览，景仰之情油然而生，想要前往会龙山寻访墓园及主题馆，虽博物馆工作人员告知，主题馆尚未竣工，墓园断路封闭，仍执意前往。行车至会龙公园停车场，向几位当地人打听，竟无人知。幸有一老者告知方向，沿路步行至山脚，果然见用架管和施工围挡阻拦道路。钻过缝隙，绕过围挡，上石阶，山顶有“英烈亭”，看新旧程度似与何凤山墓无关。从另一围挡钻出，却已来到“生命签证主题馆”工地最高一层，拾级而下，馆内各层正在紧张施工。从张贴公布的施工图看，投资方为某基金会，施工时间定为2019年3月至9月，估计因新冠疫情等原因未能按时竣工。下到底层遇到戴安全帽的保安人员，见我一古稀老者如同天降，大惊失色，言工地危险，极速请出。问何凤山墓，谓在南面山顶，无路可登，可待5月底竣工后再来参观。
远道来，不甘心，遂按所指方向绕行小山，经广法寺，行三角塘巷，至一基建工地，眼前已无路可走。山脚有高高低低几畦菜地，其上是茂密荒草灌木丛，坡度约在60度，举头不见山顶。孤身一人，进退两难，万一失足跌伤，或被蛇咬，后果不堪设想，然而想起《西游记》主题歌“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不想打退堂鼓，乃奋然手攀脚蹬攀援而上。脚下枯枝败叶厚达尺许，松软湿滑，攀扯几根树干藤蔓几乎连根拔出，其上又是一片建筑垃圾顺坡倾倒滚落，且鼓余勇，踏过石块瓦砾，豁然开朗，已到山顶水泥大道。北侧是曾士峨烈士(红军11师师长，“反围剿”中牺牲)纪念碑，南侧不远处即是何凤山墓园。
墓园入口先是一排纪念墙，上有以色列政府授予的“国际义人”纪念金牌、公祭文、众多幸存者的铭文颂词。何凤山与黄綬荣夫妻合冢墓在一小广场之中，黑色大理石墓碑右侧刻何凤山遗诗“大造生才非偶尔，英雄立志岂徒然。而今愿集精与力，万里前程猛着鞭”。左侧刻余秋雨撰墓志铭，其文朴实无华：
公元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法西斯狂潮肆虐欧洲，数百万犹太人惨遭迫害。无辜平民死中求生寻求逃奔之路，多国政府慑于淫威拒收犹太难民。在此漫天黑暗间，维也纳一处屋宇灯火犹亮，一位东方外交官争分夺秒发放签证，帮助犹太难民逃到上海和其他地方。
屋宇为何名?中国驻维也纳总领事馆也。外交官为何人?中国驻维也纳总领事馆何凤山博士也。
此屋宇终被纳粹没收，何凤山博士自租公寓继续签证。此善举又被国内同行疑嫉，何凤山博士光明磊落不为所动。随其手也，千百家庭得以绝处逢生;随其笔也，沉溺之身攀上救命方舟;随其声也，海外人士惊识中华文明;随其形也，离乱生命重建人世信心。
华夏之德，不思远征而不拒远授。君子之道，默行大善而不事声张。何凤山博士之功绩埋于尘沙久焉，近年方见端倪，已被以色列政府授予“国际正义人士”荣誉称号。其家乡中国湖南省益阳市民众闻其事迹，深为感动，遂会商其子女决定修筑何凤山纪念墓地于中心城区，以千年乡土体温，永久拥抱这位伟大游子。
余赞之曰：
三尺之助尚不易，万里之善非等闲。
乱世星火天有记，湖南益阳何凤山。
墓茔之后，是一道蜿蜒的片石墙，仿佛耶路撒冷圣殿的哭墙默默立于身后。金色阳光从林荫间洒落，满地圣洁光辉。没有香烛也无鲜花，我采摘一束绿叶，献于墓前，表达敬意。哭墙是以色列国魂的象征，信众常将心愿和祈祷之词写成纸片塞入墙缝。我也写下一张纸片“追思凤山先哲，牢记历史教训，悲剧不再重演，祈祷世界和平”，折叠塞进石墙的缝隙。拜谒已毕，复从主题馆下山，安全员见我再次从上而下，大为惊讶。
与何凤山墓毗邻的福源寺、广法寺、栖霞寺宝刹云集，宝塔高耸，与何凤山墓相依相伴。佛家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凤山先生的善行义举体现了“见义勇为”的中华传统美德，也深受德国马丁路德教派信义会“怜悯、爱人”教旨的浸染。正义与善良不分国界、民族与宗教。他无愧于养育他的父母、祖国与家乡。
我钦佩犹太民族的“恩怨分明”“恩仇必报”。 对于曾经迫害屠杀犹太人的刽子手，他们不惜代价天涯海角跨国抓捕归案一一绳之以法，例如躲藏在阿根廷15年的“纳粹屠夫”阿道夫·艾希曼被处以绞刑，骨灰扔入大海成为孤魂野鬼。又如最近有一对父母，他们的犹太血统儿子在C国旅游，被以“受教会指示密谋窃取海报”的罪名判决15年劳教，援救回国时已成植物人，不久去世。丧子之痛的父母不依不饶要求伸张正义，为儿子讨回公道。在所有犹太人协力追讨下，经过艰难调查、诉讼和执行，法院判决赔偿5亿美金，冻结C国政府存款与财产数千万美元。而对于曾经施以援手救助犹太人逃离死亡的外国人，他们“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以色列于1950年1月就最早宣布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中以正式建交以后，在军事、经济、科技、外交等各方面都给予了巨大支持与友好合作。益阳市与以色列佩蒂瓦市结为友好城市，在上海的犹太难民纪念馆也安放有何凤山雕像。何凤山纪念碑揭幕及墓园落成，历任以色列总统、总理、驻华大使都亲临现场、表达感激。中以两国、中犹两个民族的友谊中有着何凤山先生积下的荫德。
二战的硝烟和何凤山先生与我们相去不远，但本不清晰的记忆已更趋模糊。健忘是一个民族的耻辱，“一个健忘的民族，必然经历重复的苦难，一个多数人都不敢面对邪恶的民族，必然由多数人来经历恶的病毒，一个喜欢把丧事办成喜事的民族，没完没了的病毒一定时刻准备着成全你。”这是今年新冠疫情期间人民网“强国论坛”发表的一篇博文的结尾，就以它作为本文的收篇吧。
2020.5.19
责任编辑：李艳萍 最后更新：2020-05-20 14:5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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