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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忘记的“蛮子陵”
2018-03-23 15:41:05  来源:顾少俊  点击:  复制链接

  “蛮子”是扬屯镇老百姓对四川人的称呼,“陵”指墓地。“蛮子陵”是埋葬藤县保卫战中牺牲的川军官兵墓地。“蛮子陵”在江苏沛县扬屯镇。

  一

  今年66岁的李东虎是扬屯镇人,他原是大屯煤电公司职工,退休后,一直调查关于“蛮子陵”的情况,走访了许多老人,还原了“蛮子陵”的历史。

  1938年3月,滕县保卫战打响。江苏沛县扬屯镇离战场只有20多里地,中间隔着昭阳湖。那时,昭阳湖里只有夏秋两季河里有水,冬春两季河水就干枯了。当年,民工们用小推车和担架把一批批受伤的川军官兵从滕县方向抬过昭阳湖,到扬屯镇上救治,没有救活的就埋在扬屯镇东边的荒田里。当地老百姓把埋葬川军官兵的墓地叫着“蛮子陵”。

  “蛮子陵”里有坟墓60多座,坟前有木牌,上面写着烈士的家乡、籍贯和名字。1940年,国民政府在“蛮子陵”前盖了几幢平房,建了一所小学。1948年水灾,校舍和蛮子陵都被洪水淹没。大水退后,坟前的木牌不见了。后来,这些坟墓因长年无人问津,慢慢坍塌消失了。1960年,扬屯镇办初中,需要扩大校舍,“蛮子陵”被新校舍覆盖。

  2017年4月20日,笔者和李东虎一起骑自行车从扬屯镇到昭阳湖边。从扬屯镇出发,大约20分钟就到湖边了。李东虎指着昭阳湖说:“解放前,这一段湖面很窄浅。每年冬春两季以后,湖中可以走人。过了湖到高庙只有十几里地。这是当年村民们抬伤员的路线。”

  张楼乡北丁官屯在山东境内,紧靠昭阳湖西,距当年川军布置在高庙的防线只有十几里地。今年94岁的吕高礼老人说,那些天枪声、炮声、冲锋号声日夜不断。伤员、尸体一批批运过河来。

  吕高礼老人还记得,滕县保卫战打响前,有一支川军部队曾在他村里住过。他说,一个川军军官住在他家的隔壁。那军官个子高高的,手下有一个警卫,一个勤务兵和一个伙夫,共4个人。吕高礼的邻居是地主,家里房间多,有一个大院子。军官曾在大院里召集官兵开过会。军官讲的四川话,村里的老百姓只能听个大概,大体是要对老百姓好,不许随便拿老百姓东西等等。军官和他手下的人对村里老百姓很客气,临走时屋里收拾得很整齐,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水缸里的水也挑得满满的。滕县那边打起来后,有一天夜里,吕高礼听说那军官负伤了,抬到村里来了。吕高礼过去看,见那军官头上缠着纱布。已经不能说话了。村里好多人都哭了。第二天大早,几个川军士兵把军官抬到扬屯镇上救治,后来没有救活就埋在“蛮子陵”。70多年过去了,吕高礼一直后悔,没有问一下那军官的名字。

  “蛮子陵”里种了许多槐树、杨树和柳树。几年后,这里变成了茂密的树林,高大的树干擎着蓝天。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住在“蛮子陵”附近的居民常听到军号声、喊杀声、兵器碰撞声、战马嘶鸣还有军人操练之声。胆大的村民走到现场,周围静悄悄的,只听到风在树林中盘旋啸叫。

  60年代,一位住在“蛮子陵”附近的60多岁的老奶奶,当年和蒋中勤的哥哥一起参加担架队。蒋中勤的哥哥被流弹打死,是她帮着抬回来的。她经常给后代讲川军打仗的事。

  一天下午,她在院子里做针线活,突然放下手中的针线跃上一人多高的围墙,跨在墙上,像骑马一样,双眼紧盯前方,用四川话大声喊道:“我是连长,听我命令,准备战斗!……与滕县共存亡……日寇一日不出境,川军一日不还乡……”老奶奶的儿子30多岁,力气大,上前想把她抱下来。老奶奶一甩手,儿子打了个踉跄,吓了一跳:“力气好大呀!”后来,老奶奶自己从墙上下来,回屋里睡了一觉,醒来后什么也记不得了。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这些为国捐躯的川军,他们不屈的英灵告诉我们:为了祖国的安宁,要常备不懈!

  二

  1938年,王铭章奉命守滕县,他手下5000多装备简陋的川军要抵抗15000多装备精良的矶谷师团。这是一场悬殊太大,无法打赢的仗。王铭章"知其不可而为之",殚精竭虑,把仅有的力量发挥到极致,走向结局的每一步都悲壮惨烈。

  破城时,5000多守城壮士出城的不足百人。千余伤员待日军走近后,引爆身上的手榴弹与敌同归于尽,无一生存。滕县孤城碧血十日,日军付出伤亡4000多人的代价才攻下滕县。后来,一位在徐州被俘的日军军官说:“我们好多新式火器是准备攻打徐州的,想不到在滕县大大消耗了。” 1938年的春天,川军将士们的鲜血染红了齐鲁大地。

  3月17日,日军在重炮与飞机的掩护下攻入城内,守城官兵与之白刃战。王铭章亲临城中心十字街口指挥作战,遭到日军机枪扫射,身中数弹,当场牺牲。王铭章高大的身躯倒在滕县大街上,践行“与滕县城共存亡”的誓言,竖起了中华民族不屈的丰碑。川军的巨大牺牲换来了台儿庄战役的胜利,李宗仁在回忆录中感慨地说:“如无滕县之固守,焉有台儿庄之大捷!”蒋介石把王铭章比着唐朝的张巡,先后赐“烈比睢阳”“民族光荣”“死重泰山”的牌匾,追赠陆军二级上将。

  参加过徐州会战的老兵孙英杰出生于1921年,1937年加入冯玉祥部26路军。徐州会战前,26军番号改为第2集团军。孙英杰被调任仓库员,分管卫生器材,同时还负责押送军车。

  2014年,我在无锡采访过孙老,谈起徐州会战,自然就会提到王铭章。当我想了解关于王铭章的情况时,孙老当场就哭了,最后泣不成声:“徐州会战结束,上级让我带5个弟兄把来不及运走的军火炸掉,不能留给日本人。我打开军火库的大门,看到里面有几千支好枪还有不少手榴弹。王铭章守滕县,上面只给他部队补充了500支新枪。假如多给一点,或许……可惜……”

  三

  李东虎和段连峰曾一起走访过扬屯镇上1920年出生的蒋中勤老人。1938年,蒋中勤已经结婚,儿子1岁多了。蒋中勤的远房哥哥当年是担架队员,蒋中勤因为腿有残,没有去。他清楚地记得,“那些天,枪炮声日夜不断。一批批伤员抬到镇上,有的士兵胳膊没了,有的头打破了,有的腿烧黑了,有的肠子露出来了……那场面看了个个都会掉眼泪。”从滕县方向运过来的伤员都是先经过简单的战地救护,然后安排担架抬下来的。当后方的医生打开这些伤员的伤口时,常常被那伤势震惊,有的已腐烂,有的皮开肉绽……可以想象前方战斗的激烈。时隔七十多年,谈起当年的那场面,蒋老仍控制不住地流下眼泪,两肩颤抖,嘴里不断重复:“那些士兵年轻得很,有的只有十六七岁……”

  蒋中勤老人还记得,有一个年轻的士兵从前线抬下来时,满脸是污血和泥土,晕迷不醒,一位妇女打来一盆清水帮他把脸洗干净。那士兵一脸孩子气,喂了米汤后,慢慢睁开眼睛,拉着那妇女的手喊了声“妈妈”,发现不对时,眼神暗淡下去,几个小时后就不行了。那位妇女哭了:“他和我孩子差不多大啊!”

  没有人知道那个川军士兵的名字,只知道他曾是一个母亲怀里难舍难分的命根。在弥留之际,他想起千里以外的母亲,想再次投进母亲的怀里,享受那曾经的温馨和爱抚。

  这位士兵埋在扬屯,他的母亲至死也不知道自己孩子的葬身之地。我仿佛看到,一个远在四川的母亲,辗转反侧,对户无眠,门外响起的脚步声,让这位母亲推开大门探望,“过尽千帆皆不是”,蚀骨的思念撕扯这位母亲的心。

  抗战胜利后,在成都流传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寒冬腊月的傍晚,一名衣衫单薄破旧的军人,满面尘土,又冷又饿,好像走了很长的路。他在成都一个城门洞边的小食摊前停了下来,向摊主要一碗汤圆。摊主把汤圆端给他,他埋头呼啦啦吃起来…….突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军人消失了……人们恍然大悟:这是当年出川抗战阵亡川军士兵的鬼魂啊!他们不远千里回来吃家乡的汤圆。现在,每年除夕夜,许多成都的老百姓在家门口放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圆,祭奠那些为国捐躯的川军先烈们。

  1937年9月,王铭章率部出川抗日,7个多月的时间转战大半个中国,每天行军打仗。这位年轻的士兵,你还能记得回家的路吗?

  “川军苦啊!”杨屯镇上一位90多岁的老奶奶感慨地说,“徐州会战结束,我们这里还有零星的战斗。这里曾牺牲了一个四川兵,快到夏天了,我们这里都穿单裤了,那个牺牲的川军还穿着棉裤——他们没有换洗的衣服。现在只要想到这件事,我就会掉眼泪。”

  四

  李东虎小时候常听老人们讲川军抗战的故事,那壮烈和悲怆一直深深地震撼着他。李东虎感到对不起四川人民,这些川军弟兄们“万里赴戎机”,在我们家门口打鬼子,而我们村的老百姓竟没有一个人知道“蛮子陵”里哪怕一个川军的名字,心中有愧啊!对不起这些英烈啊!

  1976年,李东虎到大屯煤电公司工作。从那时开始,李东虎一直关注四川的信息,在报纸、电视上看到四川的贫困学生他捐款,四川那边发大水他捐款,汶川大地震、雅安地震他捐款……他这是一个普通的工人,有3个孩子要上学。他现在的工资也只有2000多元。他从牙缝里省钱,只为了还一份良心债。他悄无声息地做,没有告诉任何人。后来,他女儿向单位组织提出入党申请。有人向领导反映,李东虎整天在外面东跑西走,会不会有什么问题。李东虎知道后,写了一封信说明情况,把多年来的汇款单复印好,一起寄到女儿的单位。李东虎女儿单位的一位领导人接信后立即表态:“不要调查了,让他女儿入党不会错。”

  李东虎说:“在扬屯镇上,90岁以上的老人都记得川军打仗的事,80岁以上的老人知道‘蛮子陵’,记得‘蛮子陵’里的木牌,以及木牌上写着这些勇士们的家乡:四川。70岁以上的印象就不深了。再过几年,还有几个人会记得那些牺牲的川军官兵们,记得‘蛮子陵’?”。

  李东虎退休后,“我要为这些无名烈士们做点什么”的念头越来越强烈。为此,他走访了很多40年代在杨屯上过学的老人。

  2015年11月,李东虎找到83岁美效白老人,美老回忆说,1945年,我在扬屯上过学,记得学校后边是“蛮子陵”,大约有60多座坟墓。牌上的名字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四川”两个字。

  姜继勋老人今年85岁,曾在扬屯上过学,记得“蛮子陵”。他见李东虎为川军的事天天在外面跑,非常感动,送了一块“骨葬苏鲁地 魂归蜀道难”的牌匾给他。

  去年,李东虎看了几部关于滕县保卫战的电视剧,剧中川军抗战的艰辛比李东虎听说的还要惨烈,激起了他要为这些战死的川军官兵立碑的欲望。

  现在,扬屯中学已迁走,原校舍可能卖给开发商。李东虎担心先烈的遗骸被抛弃,他给四川媒体,沛县民政局等部门写信呼吁,为这些牺牲的川军官兵立碑,保护他们的遗骸。后来,有人把当年参加过滕县保卫战团长何煋荣的儿子何允中的电话号码给李东虎,李东虎和何允中联系后,把这些年走访的材料寄给何允中。何允中是四川巴蜀抗战研究院的专家,他看了李东虎寄来的材料后,第二天就召集巴蜀抗战研究院的川军后人开会,成立了“沛县往事追踪工作组”,到实地调研。经多方核实调查后,《成都商报》于2016年8月19日,作了整版报道。沛县民政局表态,将建纪念烈士设施作为爱国教育基地。

  2017年清明节前,王铭章的儿媳、川军团长王麟的孙女和何允中等川军后人来到沛县扬屯。李东虎和他的姨侄吕高群热情接待,许多热心的志愿者闻讯赶来,领着他们走访了当年川军战斗过的地方。这些川军的后人受到沿途老百姓的热烈欢迎。王铭章的儿媳白光莲说:“这里的老百姓太热情了,让我感到王铭章还活着。”王铭章永远活在中国人民和世界爱好和平的人们心中。

  最后,这些川军后人的在扬屯中学操场上取了10包土带回四川。他们期待着,纪念碑竖起的那一天。

  五

  2017年4月19日,笔者在扬屯镇上走访了86岁的董明奎。董明奎一直在扬屯镇上生活,他说:“小时候,镇东边的荒田里有60多个坟墓,坟前有木牌的37个。木牌上刻着生平事卒,都是排长以上的军官。墓地离我家只有80多米。50年代,我做生产队长时,这些坟坍塌了,只剩下一个没有木牌的小坟墓了。”

  今年62岁的魏老师说,上世纪80年代,扬屯中学新建校舍挖地基时,挖出十几具白骨。有一个老师捡了个头骨,洗好后带到宿舍玩。后来,那老师不知什么原因疯了,不能教学了,头骨也不知去向了。

  今年87岁的申乃乾是杨屯镇张庄村人,他说:“我在扬屯上过学,曾看到过坟墓前的木牌,记得上面写着四川的字样,其它还写什么记不得了。”

  抗战期间,四川人民对抗战做出了巨大贡献,抗战八年,四川输送兵源300多万,输送民工300多万,送往前线的军粮占全国征粮总额的三分之一。

  在成都万年广场,有一尊雕塑:一名年轻的士兵,脚穿破烂的草鞋,身着旧式军服,打着绑腿,胸前挂着两颗木柄手榴弹,背上一把大刀、一只竹编斗笠,他手里端着一支上着刺刀的老旧步枪,身躯前倾。这是川军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雕塑上年轻士兵衣衫褴褛、装备破旧。这就是当年的川军将士,他们就是穿着这样的衣服,拿着破旧的装备走上卫国战场的。

  “青山处处埋忠骨,何必马革裹尸还”。齐鲁大地上的老百姓热情好客,重情重义,英雄们可以含笑九泉了!

责任编辑:李一菲 最后更新:2018-03-23 16:3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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