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信 |谈谈东团堡战斗的损失问题
2022-08-29 10:01:23 来源：知乎-言信 点击： 复制链接
先看一位朋友的问话：
杨老师，我有一个疑问。
东团堡，官方统计，我军损失200多。
这个，应该是牺牲人数吧。
负伤、失踪、被俘、掉队……通常，不超过牺牲人数的2.5倍。
三团，未必全部参战。剩下的人，凑不齐一个营，应该是可战斗人员吧
最早引起我对这个问题感兴趣的，是老萨多年前的一个讲话。他讲到黄土岭战斗，说八路军损失惨重，他的一位老领导就是这个团的，战斗结束后，剩下的干部战士只有一个营了。
我偏巧对一分区八路军这个整体十分清楚，于是我说：抗战期间，一场战斗一个团打到结束，最后只剩下一个营的战斗，不是黄土岭战斗，而是东团堡战斗。
接着是几年前的一场大雨，把涞源县东团堡的一个八路军墓地给冲垮了，两百多具烈士遗骨被冲刷出来。于是当地政府集资，拿出一笔钱来，为东团堡牺牲的两百多八路军烈士重新修建了新的墓地。
东团堡烈士陵园，我们的故事从这里开始
于是有人说：东团堡战斗，八路军牺牲的干部战士有两百多人。
1940年8月底的涞源县东团堡战斗中，一分区八路军到底牺牲了多少人?
这主要是指参加攻打东团堡日军据点的一分区主力三团的干部战士。迄今，我在有关的晋察冀历史、一分区历史资料中查不到一点痕迹，没有一份历史资料中明确说明东团堡战斗中一分区八路军究竟牺牲了多少干部战士。无论《聂荣臻回忆录》还是《杨成武回忆录》中都没有记载，也就是说，所谓的“官方统计”是不存在的。
百度上查到的数字是不可信的，就像百度上许多战争年代公布的伤亡数字都不是真实的数字，仅仅是后人的认为。
你可以自己动脑子想一想：一百多武器装备精良、弹药充足、训练有素，又躲在牢固工事后面的日军，居高临下通过射击孔向进攻的八路军战士射击。八路军战士基本上都是没有一点文化的青年农民，他们没有任何攻坚经验、没有炮火的支援、没有炸药包、爆破筒这些攻坚的武器，单凭一腔热血冲向日军碉堡，可能会造成多大的牺牲?
一个日军士兵像打活靶子一样打掉两个八路军战士，一百多日军(史料上记载是一百七十多日军)打掉的八路军战士就是三百多人。
还有一个算法：整个抗日战争年代，每消灭一个日军士兵，中国军人要付出牺牲多少名战士的代价，这可以能查到吧?所以，消灭一百七十多名藏身在高大坚固据点里面的东团堡日军据点，奋不顾身登梯子攻坚的八路军仅牺牲两百多名干部战士，你说这可能吗?抗日战争有这么好打吗?这跟消灭日本鬼子如儿戏的抗日神剧有什么两样?
那为什么东团堡战场旧址上只有两百多牺牲的八路军干部战士的遗体呢?很多人的脑袋很简单，没有很强的思维思考能力，他们信奉“眼见为实”，看见了就是真实的，所以坚信：为消灭东团堡日军据点的一百七十多敌人，一分区三团就是付出了两百多干部战士的生命，谁要是说实际上牺牲了更多的八路军干部战士，那就是给八路军抹黑。
怎么来说明这个问题呢?我讲一段往事来从侧面说明这个问题。
1986年，我虽然还没有正式开展对晋察冀第一军分区八路军历史的研究，但我已经对这一课题的了解深入精髓，可以跟许多当年走过来的老干部交谈，毫不逊色。那一年的12月，我去西安，在社科院的宿舍楼里，同当时陕西省社科院党委书记钱丹辉有过几次深入的交谈。钱丹辉是1941年的一分区宣传科科长，那一年的10月初曾受杨成武的派遣去调查狼牙山五壮士英雄事迹的始末。
话题是从“口音”开始的，一开始并没有接触到狼牙山五壮士这个话题。那时，我已经自费对易县、涞源县、满城县、顺平县、涞水县、门头沟、房山这些一分区及挺进军故地开始了走访，了解和验证抗战年间在这些地方发生的八路军往事。社会调查及走访中，我遇到的最大一个困难是口音问题，当地人说话一快，我竟然就听不懂，要靠猜测才行。
在此之前，在北京的易县、满城县、顺平县老干部我交往过不少，均不存在口音障碍的问题。比如我的一个亲戚就是易县人，标准三八式的老干部，孟阁臣部队过来的，一口易县普通话，没有什么听不懂的。我住的地方附近就是文化部宿舍大楼，一个满城县老干部就住在这里，也是个三八式，孟阁臣部队旧部，给我讲过许多往事。
一团长邱蔚的夫人田池，也是满城人，乡音不改，我听起来稍费点劲，但好像从没有我听不懂的，除非我装傻，即装听不懂。她抱怨某个人，说他不好的地方，等着我接过话茬，我开始装傻了，“啊、啊”了一阵子，好像没听懂她在说什么，她不说了，改变了话题。我提到过，她给我讲述：老邱和狼牙山五壮士，从没有提到过“老邱亲眼看见狼牙山五壮士跳崖”，如果真有此事，她早说了。
但一到北京西南那个地方，尤其在满城县，当地人说话一快，我登时就像到了外国一样，半听半猜，否则就无法交流。
钱丹辉说，他们这些南方人(他特地补充一句：你父亲也在内)跟当地人交谈就更困难了。抗战年间，当地还远没有推广普通话，除非像杨成武夫人赵志珍这样在北京念书的学生们，当地人一口本地腔可太难懂了。就连李青川这样的北方山西人，跟当地人交谈起来也有困难，要慢慢地说话才行。当然，时间长了就好了，八路军在当地一年之后，相互说什么都听得懂了，就是个口音的习惯问题。
钱丹辉逐渐提到了1941年的狼牙山大扫荡，杨成武要他去调查狼牙山五壮士发生的始末，他先到狼牙山老君堂，跟养病的一团长邱蔚，特别是总支书记郑秀煜了解情况。然后根据郑秀煜的指点，到狼牙山西边的的桑岗村卫生院，当时狼牙山五壮士生存下来的两名战士葛振林、宋学义都在住院疗伤。
顺便提一句，桑岗村卫生院，原本来自一分区卫生部东西水医院的前身，院长卢星文，陈正湘的夫人康捷也原本是这个医院的医生。日军围困狼牙山期间，医院搬到了狼牙山上的老君堂，以后突围下山，转移到了狼牙山西边的苑岗和桑岗两个村子。钱丹辉当时要去的，就是桑岗村卫生院。
我问他：你怎么找到的?以前去过吗?
他说：哪里去过，易县一多半村子我都没有去过。
我说：那怎么办?靠打听?
他说：这可不行，除了语言的障碍，还有保密的需要，八路军有一个卫生院设在桑岗村，大扫荡还没结束期间，是不能让当地的老百姓都知道的。
我说：那怎么找到的?
于是他给我讲了动人心弦的“坟墓说”。当年凡分区卫生部医院驻扎过的村子，村子外面都会有几座高大的集体坟茔。那时的八路军医院缺医少药，医生的治疗技术也不统一，一场大战后抬下来的伤员，到医院后很多战士当场一检查就没气了。而在生存下来的重伤员里面，能活下来的几率也不是很高，所以每当医院转移到哪里，村口的坟墓就跟到哪里。
我只要看到村口建起两座崭新的坟茔，我就知道医院肯定在这个村子。
我说：1941年大扫荡，一分区八路军尽力不与日军发生正面的大军事冲突，哪有那么多的伤员呢?
钱丹辉说：不是1941年的伤员，是一年前，1940年八路军在东团堡战斗的伤员，很多人存活到一年以后已经是一个了不起的奇迹了。当然很多人当时还是个轻伤员，按规定寄养到老乡家里后，因为没有药，没有吃的，缺少营养，轻伤硬是拖成了重伤。眼看不行了，老乡把一个个伤员送到了卫生院，在卫生院、而不是在老乡家去世，是当时的一个习俗。
钱丹辉还说：东团堡战斗很难打，前后打了近三天，命令说只要伤员还有一口气，都要抬回来。最初的牺牲者也是抬回来的，因为怕在当地造成恶劣的影响，三团的涞源县本地人太多，人死了也要把遗体还给人家。
很多人不知道，1940年5月，是一分区历史上一个重要的时间段。在这个时间里，一分区领导作出一系列重要决定，包括分区领导机关的各部门、各主力团、各游击支队，包括炮兵连、工兵连这样的小部队，都要写出自己的工作总结。这就是时间最早的晋察冀八路军历史档案，我们今天查找那一时间的八路军历史，依据的都是当年做出的历史总结。
1940年5月，不仅是一分区全体八路军聚会检阅那样简单，还有一系列重大决议
其中还有一项重要的内容，就是在一分区司令部的所在地、易县北娄山村附近，修建一分区烈士目的，这就是今天易县《北娄山烈士陵园》的雏形。决议做出的三个多月之后，东团堡战斗打响，第一天运回的烈士遗体，应该是北娄山一分区烈士墓地的第一批烈士。最后，由于形势的紧张，还有两百多烈士遗体没来得及运回，就地掩埋在东团堡战场附近。
刘峰拍摄的：牺牲的烈士迁入墓地，一分区八路军、一地委、行署干部及当地老百姓都来送行
1942年的5月，当狼牙山上的“三壮士纪念碑”开始动工的时候，山下的北娄山烈士墓地也开始动工，建成了一座高大的墓碑和墓园。1942年掩埋在墓园的数百名烈士中，不敢说全部、但相当一部分烈士来自东团堡战场上牺牲的干部战士。1943年在日军的大扫荡中，狼牙山顶的纪念碑和山下的纪念碑均被日军所破坏。
刘峰拍摄的：1943年，北娄山烈士墓地的纪念塔被扫荡的日军炸毁
有人会问：为什么东团堡战斗中牺牲的烈士遗体没有全部运回到易县?总之，原因是多方面的，牺牲者过多，所以要“分别掩埋”。特别是东团堡战斗的第三天，形势恶化，九宫口阻击敌人援军的黄寿发他们开始撤了，日军赶到东团堡只是时间问题。所以打下东团堡之后，将牺牲的烈士在河滩地草草掩埋之后，三团立即撤向浮图峪一带与杨成武会合。
沙飞那张照片就是在回撤之后的长城现场拍摄的。
沙飞拍摄的这张照片，是东团堡战斗结束后三团剩余的干部战士回撤的留影
原本涞源县境内的战斗打完之后，还要再去打灵丘县境内的战斗，这就是总体上的“涞灵战役”的完成过程。但三团的损失实在太大，于是将剩下的人组建了三团三营，由副团长肖应棠(年底宣布为新任团长)带到满城县刘家台休整。在易县西边的东西武家庄子和口头村，重新组建三团的一营、二营。
东团堡战斗结束之后，一分区卫生部在易县西边的一些村子建了不少作为医疗点的小卫生院，配备几个卫生员并指导老百姓家庭对伤员的救治。所以凡细查1940年底至1941年在易县西部的那些坟茔，都与东团堡战斗牺牲的那些伤员有关。
我曾经和一分区卫生部部长张捷、医生王磊、陈佩莉都谈过，知道当年伤病员的死亡率是很高的。造成伤病员死亡率高的几大原因，一是缺少药品、二是医疗技术有限、三是食物短缺，营养极其匮乏、四是日军扫荡频繁，缺乏一个安全安宁的医疗环境。所以当同样收治伤病员养伤的崔洛堂夫妇家中，竟然没有一个伤病员死亡时，他被授予全晋察冀的拥军模范。
刘峰拍摄的：一分区八路军打心眼里感激拥军模范崔洛唐对伤员的救助
最后，如果问我东团堡战斗到底牺牲了多少八路军时，我的确不知道，但如果按照当年抗战时期的真实战斗力状况，训练不足、武器弹药严重缺乏的八路军伤亡人数，应该几倍于被消灭日军的数字。是不是这个道理?
2022年8月16日上午
责任编辑：石庆慧 最后更新：2022-11-15 10:4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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