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区军民发起局部反攻，争取抗日战争的最后胜利（三十一）
2018-11-26 14:28:39  来源：《新华日报》抗战通讯选  点击：  复制链接

　　记王震将军

　　何其芳

　　是去年二月吧，我去听王震将军的报告，我到的时候，礼堂的人已坐满了，我在很后面找到一个凳子坐下。过了一会儿，王震将军就站到讲台上去了，穿着他那个部队自己织的一般士兵都穿的黄呢军服，一双有威严的军人的眼光望着台下的听众,仿佛在寻找谁。他说：

　　“鲁艺的何其劳同志来了没有?报告完后请他留下来。”

　　报告开始了，他是给我们讲解一九三七年八月二十五日的洛川会议决定。那是一个很简短，然而却把抗战的主要趋势、主要问题都作了科学的分析与解答的历史文件。王震同志，也是用简单扼要的语言来说明，有时加上一点他在抗战初期亲自见到的事实。比如，为着说明当时国民党的抗战，是一种不要民群众参加的单纯政府的片面抗战，而不是全国人民总动员的全面抗战，他就讲故事似的叙述了他在山西所见到的国民党军队的军民关系、宫兵关系。他说，当他和他的、队伍开过黄河的时候，山西的国民党军队正处于一种潮水似的溃退中。溃兵到处都是，到处抢老百姓的东西，老百姓都逃到山里去了。同时沿途都是伤兵，血肉模糊地倒在路旁，没有人管。有一次，他带着部队正在这样的路上行军，对面开过了许多撤退的大卡车，里面装着皮箱、沙发，还有穿得花花绿绿的国民党军官的姨太太们。看见了这些，王震将军充满了愤怒，就把这些卡车阻挡了下来，同时搐挥他的部下把路旁的伤兵都抬上车去。他沉痛而又幽默地说：“我们把伤兵抬上卡车去的时候，那些姨太太怕臭，还用手巾按住她们的鼻子呢。”

　　不过一点多钟，他的报告就结束了，大家分散地走出礼堂。我到讲台前去找他，他敏捷地有力地和我拉了拉手，然后我们都坐了下来。他说：“有些事情我正想找你们的校长周扬同志谈谈，你今天来了很好。”接着他问起鲁艺的生产情形。我告诉他，多数参加纺纱，也有一部分参加农业生产。他说，他们部队里有湖南人，依照湖南平江的样式制造了一种纺车，打算送一架给我们鲁艺，看好用不。至于参加农业生产，他说，他正在研究部队里的文化教育，感到过去的教材有教条主义，总是从大道理讲起，士兵们兴趣不高，他想，假如写部队自己的生活来作教材， 那就好了，因此，鲁艺的同学们与其到自己的农场去参加农业生 产，不如到他们部队里去一起开荒，一起种庄稼，既可以同样完成生产任务，又可以体验士兵们的生活，写出许多作品来发表，而短小的就选来作他们的教材。他要我把他这个意见带回去，和周扬同志商量。

　　我是带着兴奋的情绪，赞同了他这个意见的。我想，王震将军是三五九旅的旅长，又是延安的卫戍司令，部队里从生产一直到文化教育他都亲自研究，无疑他是很忙的，然而他还想到了鲁艺同学们的生产问题，创作问题，并且想出了这样一个富于, 创造性的主意，而我们专门.在魯艺作教育工作的却没有想到。回到学校以后，我马上就去告诉周扬同志。不久，.我们就从各系征求了一些同学和研究生，准备到三五九旅去，而以文学系的同学为最多。三月八日，王震同志到鲁艺来了。这天下午，东关的纪念三八节大会，在鲁艺大礼堂举行，王震同志是来讲演的。 这个大会是想动员东关和桥儿沟的老百姓、妇女、干部家属积极参加生产，而王震同志，既住在东关，又是一个模范的生产组织者、领导者。他和他的三五九旅，首先响应了毛主席、朱总司令的关于生产运动的号召，开到南泥湾去开荒，自己打窑洞，自己织布、自己种粮食，不久之后就作到了完全自给，不要政府和老百姓发一个钱，发一颗米，而且，士兵的生活大大地提高了，全旅都穿上黄呢军服了，养的猪总是保持平均每五个人一头。这就是说，士兵们经常有肉吃了。.王震将军还曾亲自下过厨房，给士兵们炒菜，研究如何不浪费而又做得好吃。最近，他又把三五九旅的干部家属的生产运动，也很好地组织了起来，提出了自己带两个小孩还计划纺六十斤的家属劳动英雄陈敏来作模范，同时他还在三五九旅干部家属的生产动员大会上，作了一次动人的讲话。

　　晚饭后，我到周扬同志的窑洞里去看他。他们也已经吃过饭了，正坐在有靠背的木板长凳上闲谈。王震同志在谈他走向革命，最初是由于一种民主思想的觉醒。他那时在铁路上当工人，看见外国工程师的生活那样优越，住的地方就象花园一样，而中国的工人们却挣扎在饥寒之中，他就有了强烈的民族意识，这样也就参加了工人中的革命运动。而等到他接受了共产主义的思想，他才知道外国也有无产阶级,他才知道中国的劳动人民为什么这样贫苦与受压迫的科学的道理。

　　闲谈了一会，他要我把确定去南泥湾的同学们找来谈谈。我去通知了他们。他们七八个人陆续都来了。王震同志重述了他的提议的原意之后，他说：“这次我巳经替你们想好了去的 方式，不要£过去一样，用文学家、艺术家的资格去，那样是不能和士兵们打成一片的。这次你们就是去当几个月兵。除了团部知道你们是鲁艺的学生而外，就是连长也不让他知道。我们这样介绍你们到连队去：补上新兵一名。士兵们问你们，你们可以说是延安机关里精简下来的人员，转入部队生产的。”

　　我们都赞成他这个办法。这是一个彻底的深入生活的方式，而他，这位忙碌的王旅长却又细心地替我们想好了。

　　“这样，”王震同志继续说：“你们一到连队去就可以学得一课：你们看八路军的老战士是怎样对待新兵的。旧式的军队，老兵总是欺负新兵，而我们八路军，老战士却是从各方面帮助新兵。”

　　停顿了一下，他又说：“你们在部队生活中发现有什么缺点，可以向团部或者直接给我提出。我们的部队里，缺点也并不是没有的。”他想了一 下，就举这样一个例子。“比如，最近我想了解一下生产情形， 我要连队里找几个战士来谈谈。他们派来了几个，差不多都是积极分子。谈了之后，我告诉连队里，把落后的战士派一个来吧。 结果他们派来了一个他们认为最落后的战士，是一个几次想退伍的老战士。但是我和他一谈，才发现他蛮有道理，不能说他最落后。”

　　事情是这样的。这个被连队认为最落后的战士，来到了王震将军的面前，原来他们是早已互相认识的，他还是一个内战时候参加了红军的老战士。王震将军想，从前他打仗不是很勇敢，很拼命吗?为什么现在成了落后分子呢?于是他就直截了当地问他：

　　“听说你想退伍是不是?为什么要退伍呢?”

　　那位士兵望着他，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说：

　　“王旅长，要是别人问我，我是不和他讲的，你问我，我就和你讲。你不是说打日本，中国人人都有责任吗?我已经当了十几年兵，假若每个中国人都象我一样，都当了十几年兵,那不是说可以轮到我回家了吗?

　　王震同志向我们转述了这位士兵的话，并且笑着说：“你们看，他脑子里在转着问题呢。” ’

　　这位士兵的问题还没有完。他又说：

　　“王旅长，你平常不是说，我们是为工农服务吗?我退伍回家，我还不是当个农民，我还是要为革命服务的，我又有什么要不得呢?”

　　王震同志严肃地叙述着，仿佛向我们说：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了。他说：“我赶快就告诉这位兵士：假若平常我给他们讲话，只讲为工农的利益，而没有讲为兵的利益，这是我的错误。我告诉他，毛主席并不是这样讲的。他还有些不相信，我就把一九二九年毛主席起草的古田会议决议案翻出给他看，那上面特别讲到了要照顾士兵的利益。我又把最近出版的文艺座谈会讲话翻给他看，那上面写着“为工农兵”。他是认识这些字的，而且我告诉他，毛主席最近正写信和我商量,说士兵生产全部归公的办法不好，应该公私兼顾。今年三五九旅就计划每个战士生产六石，只四石归公，作吃穿学习等费用，其余两石完全归他自己支配，他存在合作社也好，寄回家也好，自己花了也好。”

　　王震同志平静地讲完了这个故事，然后说“我这样和他谈了之后，这个老战士就告诉我，他不退伍了。”

　　这的确是一个动人的故事。周扬同志兴奋地站起来了,他说: “王震同志，你这个故事很感动人。”我也在兴奋地想，王震同志是很生动地为我们解释了文艺座谈会讲话，为什么毛主席不只提为工农，而提为工农兵。同时，我感到这个故事与其说是反映了我们的队伍里的缺点，还不如说是很有特点地说明了我们的队伍里的优点。这是什么样的旅长与士兵的关系!而且这是什么样的旅长……并未为我们这些听众的情绪上的骚动所影响，王震同志还加 上了一个概括：“这个士兵哪里是什么落后分子呢?他是士兵们的代表，他是来替他们提出要求的。战争太长久了，士兵已经成了一个特殊的阶层，他们有他们的利益和要求。”

　　王震同志就是这样平静地讲着。我想，他自己，平常就是这样在工作着，这样的事情在他是没有什么可惊奇的。而我们，平常与这些优秀的工农干部接触得太少了，尤其是不大知道他们平常是在怎样处理着工作，解释着问题。王震同志这个偶然的叙述 就象给我们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仿佛这就是早已应该出现在新的文学、新的戏剧里面的人物、场面;仿佛这就是怎样在创造着世界与历史的布尔塞维克的“神秘”。

　　王震同志停顿着，霜在木板长椅上。煤油灯在窑洞中间的小圆桌上发着白色的光辉。我们的心里共同怀着一种深沉的敬意,

　　对于这个从中国的农民和工人中间走出来的优秀代表，对于这个毛泽东同志的好学生。

　　接着他问大家还有什么问题要问他没有，是不是都准备好了，什么时候搬去。在零碎地交谈了一会儿之后，他以勉励大家努力为工农兵服务来结束他的谈话。他望了一下大家，他说:“你们恐怕都是从有钱人家出身的吧。我的老婆，常常向我说，她从前在北平上学的时候，是一个穷学生。”他的老婆是北大毕业 的。“有一次我就问她：你说你是穷学生，那时候你一年用多少钱?她说，她一年用一百多块银洋。我就说，你一年用一百多块银洋还算穷吗?在南方的农村里，那时一石谷子只能卖六七块银洋。一百多块，那要多少个农民劳动终年才能生产得出来? ”他感叹地说了最后一句：“对于工农，我们真是应该努力为他们做事情，将功折罪呵。”

　　这，本来是对同学们说的，但对于我这个旁听者，对于我这个从地主家庭出身的人，这几句话也有些使我毛骨悚然。将功折罪，这是一句听来不大舒服的话，然而这是真理，而且我还没有从旁的同志那里听见这样赤裸裸地说过这个真理。因为他说得这样露骨，就深刻地打进我的脑子中去了。所有我以后的日子，所有我以后的工作，假岩我能够时时刻刻想着劳动人民的利益，并且不知疲倦地充满热情地为他们服务，王震同志的这几句话的作用是应该估计进去的。

　　他还要回到东关去，我们就站起来送他走了。我们带着一种沉重的然而愉快的感觉，各人回到自己的窑洞里去。躺在床上，我很久很久未能入睡，许多思想起伏在我的脑子里，:' 而其中有一个，就是我追悔对于工农和工农干部我接触得太少。我想到我第一次见着王震将军，那还是一九三九年冬天。那时他刚从前方回来，是带着贺龙师长的消息来沙汀，我就是在沙汀的窑洞里见着了他。他穿着灰棉军衣，沉默地坐在沙汀对面，完全象一个极其普通的兵士。而我对于这位有名的旅长，也就没有多攀谈。这是古人所说的，失之交臂。一九四三年以后，他住在东关，我才有机会和他有了很少一点个人接触，而这些零碎的接触和片段的谈话，就给了我一种极其深刻的印象。从他身上，我深感到我窥见 了什么是无产阶级，什么是布尔塞维克，什么是毛泽东思想。

　　第二天早晨起来，我见着文学系的那几个即将到南泥湾去的同学，我们都不约而同地首先谈起了王震将军。我们都赞叹地说，虽说我们还没有到士兵中间去，可我们已经学得了很可珍贵的一课。

　　十二月十四日

　　(原载一九四五年十二月十九日《新华日报》)

责任编辑：张波 最后更新：2018-11-26 14:2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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