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寡妇
2014-06-09 10:58:32  来源：《东乡人物志》 作者：葛启佳  点击：  复制链接

　　文/葛启佳（岳阳中学教师）

　　史载：洪山血案，日本杀洪山男女老少一千六百多人……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我来到老家洪山“尽将磨洗认前朝。”采访我叔姑奶奶张家寡妇的事，老一辈说：“你家姑奶奶菊姑娘心毒，克夫啊。”

　　“一家养女百家求”。洪山郭家冲郭剑卿的女儿谁不想攀？不说那嫁妆，郭剑卿那一身点穴针灸的医药功夫谁不想得点好处？求亲的人踏破门槛。而其中又以练武的人居多。郭家功夫虽说是传媳不传女，难道她女儿能不耳濡目染懂一些吗？若能让郭家指点一两招，那肯定受用不尽。退一万步，即使郭家不肯外传功夫，做郭家的女婿无疑也是找到了一把保护伞，若谁敢动郭家的女婿一根毫毛，那不是太岁头上动土？更何况早就传闻郭家的女儿美艳动人，方圆几十里无人能及。

　　但是，郭家的菊姑娘却对前来求亲的人高低不顺眼，一个也看不中。这天，菊的表兄，也就是郭剑卿的外甥，刘响山又来到郭家。他是求亲队伍中最有竞争力的一个。一身猴拳颇有功底。五短身材，圆滚结实。胖脸上那一对小眼睛透露出少有的精明。他书读得不多，然而门路却不少。见到郭剑卿，他就得意地说：“舅舅，前一阵我去日占区贩了一趟盐，赚了不少，这回我给表妹撕了一节洋布，您看看，我去送给他！”

　　“你去吧，我怕她！”郭剑卿说。

　　世上一物降一物。郭剑卿虽有两个听话的儿子，却只有这样一个满女。菊不恨爹没教她功夫，却常常埋怨父亲没有送她去读书。郭剑卿性格孤傲古板，谁都不怕，却只奈何不了他自己的女儿。所以在婚姻问题上就说了由她自己做主。

　　“菊妹，这节布漂亮不？”刘响山满面堆笑。

　　“啊，好漂亮！”菊在家中并不是那种大家闺秀，一双天足屋里屋外到处跑。“可惜这一点也不都不稀罕，我自己虽然织不出来，却买得到。”菊对表兄可以说很给面子，却一点也不客气：“送给爹吧。”

　　刘响山于是一脸的沮丧：“你不喜欢？”

　　“我喜欢的东西多呢，总不能所有的东西都占有吧。”

　　“嗥……”一声狼嚎。打断了他们的话。

　　近水知鱼性，近山识鸟音。“有人遇险！”

　　郭剑卿、刘响山还有菊循声奔到后山，见一只狼与一个青年人两相对峙。年青人一袭长衫，肩上一个小包袱，显然是个远行客。而那狼，两眼凶光，口中呜呜有声。刚才那一声狼嚎显然是在招集同类。看见刘响山等人狼又转身呜呜连声丝毫没有退缩之意。刘响山倒不禁退了两步。而年轻人两眼圆睁，卓然独立。郭剑卿一摔手，那狼惨叫一声，飞奔而去。

　　一进郭家庄，菊就问：“先生，您会功夫不怕狼吗？”

　　“怎么不怕？我当时真吓得要命。我不会功夫，只不过当时也是没有办法，硬撑。”年轻人似乎还有点不好意思：“多谢大伯救命之恩！”他连忙向郭剑卿道谢。

　　原来年轻人是邻村张庄人，名张真。这两年在湖南第一师范读书，这次回家路过郭家庄。

　　“张先生，你毕业了？长沙还稳定吗？”菊竟然迫不及待地问起来。

　　“嗯，长沙还较稳定。自从两个月前武汉陷落，长沙正抓紧备战呢！我这次回来是准备应我一个同学的邀请准备去北方谋个事做。”

　　然而张真却没能去北方。因为日寇进逼很紧，战乱不休，路上不好走，而且他有个瞎眼的老娘。他跟菊结婚了。

　　菊选中贫寒的张真让先前求亲的人慨叹议论，却更让刘响山把肠子都悔青：“早知一个岳飞的故事和一首《到敌人后方去》的歌能打动菊妹，我干嘛费那么多的白心思。”

　　也就有老年婆婆青年妇女直接问菊：“做贫穷人家的媳妇惯不？”“怎么选上了张家？”

　　菊总是说：“三穷三富不到老。不能光看穷富，您说是啵！”

　　果然，沦陷不久，维持会建立，张真就因为读书会文，竟当上了县总维持会的秘书。在那个鱼龙混杂的年代，连刘响山也去维持会混了一个保安队长。

　　只有菊，她在张家侍候一个多病的婆婆。别人都说：“菊姑娘，你真有眼光！你男人在外面做了官了。你怎么不跟去享福？”菊便不应声。

　　有时也有人们背后议论：“想不到张真这后生竟做了维持会的官，一点书都帮日本人读的，汉奸！”菊听到了，低着头回家，眼泪总禁不住的往下流。她不止一次地后悔：“我真的看错了人吗？”

　　这一天，张真回家。菊炒了两个菜，还买了点酒款待丈夫。吃饭之间，她说：张真你在外头做什么，可别做汉奸。张真就粗声一句：“妇道人家，晓得什么。”

　　菊便两眼圆睁，筷子一放，骂：“我晓得什么！你这个汉奸，可不要回家！”

　　张真大张着嘴，诧异地看着一向温顺的菊，临末才轻声说：“我不会做坏事，你放心。如果刘响山替日本人到附近招什么纺织女工或女护士女招待，你招呼姐妹们别去。日本人不会有什么好心。”

　　果然，不久刘响山来到张家庄附近说招收女护士。刘响山拿出一面圆镜子对菊说：“菊妹，如今你做了秘书长夫人，越发漂亮了！可别忘了你表兄啊！”菊说：“你拿去自己多照照吧，可别帮日本人尽干些坏事，让别人指背！”

　　刘响山挪了挪腰里的枪，垂涎着脸说：“表妹，我哪比得上张秘书啊。官，他比我做得大；抢女人他比我行。你看表妹你都偏心他！”

　　菊厌恶地将手一推，刘响山手里的镜子“叭”的一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由于菊在此之前打过招呼，刘响山没招到人，只好悻悻地走了。

　　让菊牵肠挂肚的事不只有婆婆和丈夫，不久她就发现自己有孕了。一个女人当有了孩子之后，她会更明白自己的使命。而菊的孝顺是远近闻名的，所以尽管时局艰难，尽管菊觉得与张真没吵个明白，但菊与瞎眼的婆婆倒也过得平安。

　　突然一天晚上张真风风火火地赶回来，对菊说：“你今天晚上去你娘家帮我找一位姓王的洪山人，将这封信交给他，千万不能丢失。因为游击队将日本征稽的粮草烧了，风声很紧，我要连夜赶紧回去。”

　　菊想了想，郑重地点了点头。瞎婆婆说：“还是我去吧，真，你晓得什么，你媳妇身怀有孕，夜里这么冷，怎么能走！”张真呆了。菊说：“不要紧，我能走！”张真拉了拉菊的手说：“你们娘俩同去吧，保重！我要走了。”张真留恋地看了看菊，转身消失在黑幕里。

　　菊与婆婆连夜赶了近三十里山路将信送到。终于病倒了。

　　就在娘家养病时，菊听说了一件事：游击队将日本人的军火车炸了，扒了铁路。她禁不住的兴奋，隐隐地感到自己似乎与这事有些关系，病也不觉就好了。

　　一场大雪，冰棱边刮出的风仿佛是刀子，气温也格外的低。菊扶着婆婆回到张家，不觉又暗暗替自己的男人担心起来，内心突然有一丝莫名的惊恐。可她脑子里随即又闪现了张真面对一只狼时的卓然与冷峻。“苟全性命于乱世，岂可贪生怕死。”她仿佛听张真说。

　　第二天，一位远房亲戚飞也似的赶来送信：张真被日本人活埋了！

　　晴天霹雳！菊一下昏了过去，乡亲们将她救醒，她也只是呆呆地站着。原来，张真被刘响山出卖，日本人将他抓起来，捆着下半身埋在土里严刑拷打，问他跟谁接头，洪山游击队在哪里。张真不肯说，日本人便将他身上的血抽出来注入日本战马体里，最后一无所得，终于将张真活埋了。

　　闻讯赶紧来的乡亲们正要劝慰菊，却突然听房里扑通一声“张老太太去世了！”菊也只是呆呆的，却没有哭。

　　菊坚强得令人难以置信。躺了一会儿起来后她平静地披麻戴孝平静地送婆婆上山。始终不曾哭过一声。乡亲们有的说：“菊怕是伤心得呆了。”有的说：“这女人心恨！”

　　安葬完娘，菊就一人住在张家，连娘家接她回去她都没去。张家本来就家境贫寒，加上丧事一闹，更是拮据。幸好乡亲们支助，菊在家勉强度日。

　　这一天，刘响山悄悄来找菊，菊问：“你来干什么？抓我吗？”刘响山说：“菊妹，我这不都是为了你吗？何况张真跟皇军作对，早晚都是死。”菊咬着牙不做声，刘响山于是说：“菊妹，嫁给我吧，我待你一定好！”说着脱下身上的皮袍子披在菊身上。

　　菊想了好久，终于答应了一声：“好，但是你必须先替我办好一件事。”

　　刘响山喜出望外：“不要说一件，十件都行！”

　　“我跟张真夫妻一场，你要替我把张真的尸首弄回来安葬。另外结婚要等到来春我生下孩子之后。”

　　刘响山满口答应，而且不到一晚上就运来了张真的尸首。菊看见丈夫硬梆梆的还没有腐，脸白得跟地上的雪一样，她将自己头上的方头巾盖在丈夫脸上，又竭尽全力操办了一场极其热闹的丧事，将丈夫葬在婆婆身边。只是菊还是一声也没有哭。有人说只看见菊在坟头雪地里坐了一个晚上，嘴里喃喃地说，还轻轻地哼歌，人们只好像听到一句，“到敌人后方去”。但始终没有看见她哭。

　　第二年开春，就在日本兵扫荡的时候，菊奇迹般地被陈向古---向古聋子救了，并生下一个儿子。就在儿子刚满三个月的时候，菊把儿子寄在娘家，自己嫁给了刘响山。出嫁的前两天，人们看见菊在婆婆与丈夫坟头培土，大哭：“我个娘啊……”

　　结婚那天，菊打扮得异常美艳动人。刘响山骑着日本人的高头大马得意洋洋。锣鼓鞭炮热闹非凡。菊婚后一连几天没有起床，连新娘子回门的仪式都没搞。菊说：“我这样一个二婚女，有什么面目回门？”刘响山也由她，自顾自的去应酬喝酒。

　　半年后，就在人们忘记了张家寡妇菊的时候，有一天刘响山突然死在自家的床上，脑袋却在房里的另一个角落，旁边还有纸钱和香灰，而菊却无影无踪了。

　　生逢乱世，命如草芥。一场洪山血案，死亡几千人，能记起张家孤儿寡母的就更没有几个了。只有清明时老年人会顺手在张真母子坟前插上几根香；只有向古聋子的孀妇悲叹自己身世教育儿子的时候往往还想到那一位比自己还命苦的孤儿寡母：“姊妹啊，好生逃命啊！”也只有后来抗日战争胜利时，人们才体会到张真一家真正是壮烈啊！也就有人念叨着：“老天真该保佑张家母子这样的好人啊！”

　　有一年的清明，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妇女带着一个青年人来张家庄祭祖上坟，哭：“我个娘啊……”

　　几位年纪大的人惊奇地走近：“那不是张家大嫂菊姑娘么？！”

　　中年妇女便放声大哭。

　　一地的人们都哭着传着一个喜讯：张家母子活着回来了！

　　原来张家寡妇菊杀了刘响山后带着儿子一路讨饭，走到了延安，在张真生前一位同学的帮助下，菊参加了革命，当了一名护士，直到解放。

　　新中国成立后，菊年年都来张家庄祭坟扫墓，在张家庄菊已经没有什么亲戚，但只要有人喊她一声张家大婶，她都极高兴。她跟向古聋子一家孤儿寡母来往密切，在三年困难时期张家寡妇还给了向古聋子一家不少接济呢。

　　张家寡妇年逾古稀后去世，她的那个当市长的儿子遵照娘的嘱咐将她的骨灰埋在了张家庄张真墓的旁边。墓碑却是旧的，上面只有几个字：“张真妻郭氏之墓，郭氏女菊立。民国二十九年。”原来菊在自己改嫁刘响山之前就为自己刻了一块墓碑，埋在了张真的坟前。

　　1997.5.31

责任编辑：李祖琨 最后更新：2014-06-09 11: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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