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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区军民发起局部反攻,争取抗日战争的最后胜利(二十三)
2018-11-13 15:52:12  来源:《新华日报》抗战通讯选  点击:  复制链接

七勇士
杨朔

  一九四三年六月二十八号的黑夜,在山东恩县边境的一条小路上,走着七个汉子,脚步又轻又快。他们的服装很怪,有的象农民,有的又是商人装束,可是每个人的腰里都插着枝驳壳枪,五颗手榴弹,还背着一枝马枪。来到老黄河的堤下时,恰巧是半夜。当头一个人的身影又高又宽,象是座照壁。他四处望了望,侧着耳朵听了一阵,才转过身做个手势,小声说了几句话,其余的人都悄悄地坐到滩上。

  河床子本来是干的,近来雨多,积下些水。先前那个人脱下草鞋,挽起裤子,慢慢地淌着水,生怕弄出响声。走上对岸,他张望一回,又把耳朵贴着地面听了听,才拍一拍手,对岸也拍了拍。不一会,河水晔啦哗啦地一阵响,其余的六个人也过来了。

  他们重新收拾停当,领头的大汉看了看星,七个人象是七个影子,又轻轻地朝前走去,方向直奔着高海村。这七个人是冀南六分区的武工队。今年春天,六分区为了防 止敌人蚕食,动手开辟运河以东的四个县:恩县、夏津、平原、 高唐。这一带是老敌占区,敌人的势力大,百姓也不十分认识八路军。十九团先挑选三十多个班长以上的干部,个个都是精明强干,组织成武工队,由总支书宋东旭领着,偷偷地过了运河。他们先在河边村庄做武装宣传工作——宣传抗日根据地的民主生活,揭露敌人的残暴,让百姓明白八路军的好处,慢慢地站住脚了,再一点一点地深入到内地。

  这天黑夜,武工队要继续开辟新地方,才派七个人进入老黄河堤下一带。领头的大汉叫高云贵,原先是连里的指导员,其余的人是顾树同、吴大有、孙玉书、金仲和、刘殿臣和宋禄寿。

  一到高海村,高云贵先看地形,在村边端好一座砖房,便去叫门宿营。

  房顶上放了个隐蔽哨,鸡叫时,宋禄寿上去接班。刮点小风,庄稼叶子总在沙沙地响。他藏在屋顶砌的花墙后,恍惚间,听见一声马叫,再细细去听,却又没有了。天渐渐发亮,四处变得灰苍苍的,是拂晓的时候了。这时,他突然了见地里影影绰地动着些什么东西。他怕是眼错,急忙揉一揉眼再看,不想竟是敌人包围上来。

  就在武工队进村那一刻,一个当村的坐地汉奸听见狗咬,发现这几个“暗八路”,马上跑去给敌人送信。恩县伪县长王代三得到消息.,亲自带着两个中队伪军,约计二百五十人,连夜赶来,围住村庄。

  高云贵几个人已经爬上屋顶,趴在花墙后,准备好了枪。他们看见伪军偻着腰,慢慢地缩小包围圈。他们先不动手,直待伪军接近到跟前,发觉他们时,特等射手顾树同才响了一枪,撩倒—个伪军。

  伪军立时散开,各自掩蔽起来,可是并不还枪。只听见王代三在一座房子后喊道:“投降吧!你们只几个人,要打,准是个死!不如降了,咱们决不会错待你们。”

  刘殿臣这个小伙子脾气最急,容易动火,接嘴骂道:“放你娘的屁!谁象你灭尽天良,甘心舐鬼子的屁股!打就打,老子死也不降! ”

  说着,一个手榴弹扔过去。对方还想劝他们降,但是七个人全骂起来。伪军看看没法,开始进攻了,步枪、机关枪,不停地放,也不瞄准,打得花墙的碎砖乱飞。

  武工队对子弹爱惜得象命。临出发时,每人只领到步枪子弹二十板,驳壳枪子弹一百发,于是集中一起,听凭顾树同摆布。 这个人从小在家打野兔,枪法最准,这时伏在那里,红漆面子闪着光,眼睛紧盯着前面。不管敌人打得多凶,他静静地躺着,不慌张。可是,只要伪军一露头,他的眼一亮,手一动,就打中了,不是死,也是伤。他一枝枪顶住二百多个伪军,叫他们不敢抬头,更不敢前进。'

  王代三躲得远远的,拿手枪逼着伪军冲锋。伪军弄到几架梯子,先用机关枪猛打一顿,等机枪一停,立刻搬着梯子抢上来,要爬房子。顾树同接连撩倒两个,但并不能止住他们。他们抢到墙根,梯子看看安到房檐上了,正在这时,吴大有一撩胳膊,一颗手榴弹恰巧打到伪军中间,两个伪军扬一扬手,木头似的摔倒了。

  伪军乱了,把梯子一扔,掉转头便跑可是跑不几步,又一颗手禪弹跟踪打来,当场炸死一个人。

  素来多言多语的孙玉书喝采道:“好准头!” 吴大有挪一挪结实得象块黑铁的身子,半开玩笑地骂:“妈个屁,老子从小放羊,撩石头打羊,指那个打那个!这些王八羔子,也不比羊难打!”

  从拂晓到过午,敌人几次冲锋,都叫吴大有的手榴弹打退了,到处横七竖八的,打死和炸死的总有四五十个伪军。可是,七个武工队员却没损一根汗毛。他们十分镇定地应付着这个战斗,虽然从早起还没有喝一口水,没吃一点东西,却丝毫不觉累,反倒更有精神。不过他们的子弹越来越少,手榴弹也只剩十六七颗了。敌人可没有撤退的模样,倒象越打越厚。

  不知怎的,伪军的枪停了,许久不见动静。高云贵有些狐疑,不晓得他们闹什么玄虚。他正在盘算,眼前忽然一亮,一团火球从伪军的阵地抛过来,落到房顶上。紧接着,火球接二连三 地落到院子里,大门前,更多的是房顶上。孙玉书、金仲和、宋禄寿、刘殿臣四个人分头去扑火。火一打灭,看见是块劈柴,蘸满煤油。

  一个火球落到院里的麦秆垛上,转眼烧起来。他们赶紧去扑,还没有扑死,窗户又烧起来,再一霎眼,火苗早窜上大梁,. 烧得木头哔剥哔剥的响。高云贵看见情势紧急,阵地守不住,立刻下了决心,对顾树同和吴大有果断地说:“咱们突围吧!”

  他抬起四方脸,透过花墙往外了望,发现村旁两块庄稼地中间是敌人的结合部,火力很弱,便打定主意。

  不上五分钟,七个人浑身扎紧,枪顶上手,闪在大门里边。高云贵使个眼色,刘殿臣再也捺不住性子,抢前一步敞开大门。 七枝枪集中火力,一齐朝敌人的结合部打去。那里一时乱了。高云贵喊一声:“冲啊! ”首先跳出去,身后紧跟着其余的六个人。 他们象是一阵风,呼啸着扫过敌人的阵地,穿过那结合点。

  伪军一下子愣住,待响枪时,他们早越过最危险的地带,一•个也没伤。

  他们插着庄稼地,直奔着西北跑去,因那边是武工队站脚的游击区。但是,不管人腿多快,总跑不过马。后边扬起眯眼的黄土,马蹄子越响越近,五六十匹马追上来了。

  顾树同转身趴在一块地头上,一边叫道:“你们快跑,我挡他们一阵,金仲和跟着他也趴下去。他们一开枪,追的马队打着趔趄,不敢向前,跳下马背还击。金仲和平常没言没语的,光.做事,不说话,如今变得特别兴奋,放一枪就骂一句。

  顾树同的红漆面子象要烧起来,不慌不忙地放着枪说:“打'吧!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两个赚一个!”

  打着打着,两枝枪的子弹打光了,他们想退,但是敌人的枪火猛,撤不开。对方觉察到他们的虚实,乱叫着冲上来。他们亳无畏怯,裰地跳起身,嘴里大骂着,拿着些碎砖头迎面打去。一梭子机关枪扫射过来,顾树同先倒下去,金仲和打横压到他身上去。他们的血流在一起,渗进地面。他们生在这块地上,长在这块地上,如今为了保卫这块地,又绝不吝惜自己的血!

  高云贵几个人尽力放快脚步,跑出五里地,刚到一个村庄,敌人的骑兵被顾树同和金仲和牵制一个时候,又追赶上包围了他们。他们气没喘,脚没站稳急切间隐蔽在一座土墙后,又接上火。

  时间是黄昏了,四野苍苍茫茫的,泛起一房他们的子弹快要打完,精神却紧张到极点。他们面向着死,但并不怕,一个坚定的信念文持着他们,使他们昂着头,直着腰,把死看成应有的归宿。一他们把人分成两股,冒着枪火,第二次突围。孙玉书和宋禄寿往西跑,髙云贵领着吴大有和刘殿臣朝北突去。

  高云贵几个人跑得急,敌人追的紧,枪也打得更猛。跑不多远,吴大有的左胸中了枪,向前娘踉跑跑地抢了几步,跌倒下去。高云贵和刘殿臣跑在前面,转过身想要救他。他忍着痛叫道:“赶快跑,不要管我”可是,他们怎么肯抛下一个受伤的同志不管呢?这一耽搁,马队追上来,把他们围在中心。他们连放几枪,再也打不响——子弹完了。

  伪军从四面八方拿枪瞄住他们,大声吆喝道:“扔出枪来!

  王八操的,还硬什么劲!”

  吴大有仰着躺在野地上,左手按着伤口,吃力地喘着气。他知道自己离死不远,可又不甘心死。他咬紧牙,偏过头望了那些伪军一眼,蹙起眉头,似乎打定什么主意。他腾出左手,抽出身边的马枪,往近处一撩,沙声说:“拿去吧!”

  两个伪军想要争功,抢着跑过来拾枪,刚弯下腰,枪还没拾到手,吴大有忽然抬起上半身,右胳膊一挥,平地爆起一阵尘土。等尘土落下去时,地面上露出那两个伪军,已炸得不象样子。吴大有的半边脸满是血,眼睛闭上了,嘴角略略歪到一边,象是冷笑。他用最后的一颗手榴弹结束了自己,也炸死了两个伪军。

  伪军看见这种情形,不敢近前,只对高云贵和刘殿臣大声吓唬道:“还不缴枪,再不缴,就要你们的命!”

  刘殿臣的火早冒出几丈高,气得瞪着眼,喷着唾沫星子,大骂道:“狗杂种,老子就不缴,死也不缴,看你能把老子怎的。王代二站在人后,骂着催促伪军往上冲。一个伪军迈开腿,其余的也跟着拥上来。刘殿臣不但不退,反倒挥着马枪,跑着迎上去,朝着伪军没头没脸地打,一边不住嘴地骂。伪军欺负他人孤,把他抱住,夺下他的枪,反剪苕手绑起他来。他猛力更着身子,踢着脚,嘶哑着嗓子骂:“汉奸,杂种,不是入做的东西! 先别得意,等你们日本爸爸倒了台,有你们妤看的。老子活着是人,死也是人!我看你们死的日子,有什么脸去见你们的祖宗……”

  王代三气得牙痒,忘记装腔作势地摆架子了,几步抢到跟前,刚抬起手要打,刘殿臣弯着腰,一头撞过去把他四脚朝天 地撞倒了。他还没爬起,刘殿臣早扑过去,一口咬住他的胳膊。 王代三挣扎着,好几个伪军揪着刘殿臣的腿和膀子,拚命地扯,但他死也不松口。拉到末尾,王代三的祅袖刺啦一声,撕下一大片,膀子也被咬掉一块肉,痛得他叫起妈来。

  刘殿臣吐出嘴里的东西,不管旁人怎样打,只是猛力摇着身 子,乱踢着脚骂:“天诛地灭的狗东西,老子恨不得活活地吃了你。”

  .刘殿臣躺在车上,依旧不绝口地痛骂。他骂他们不要脸,一 边还宣扬着抗日的大道理,直骂得那些伪军低着头,惭愧得响都 不响。骂到半路,刘殿臣的声音衰了,突然停止下去。高云贵躺 在他的身旁,以为他乏了,问他不答话,用拐肘触了触他,动都 不动,原来他打了一天仗没吃东西,再加上睥气躁,竟活活地气死了。

  高云贵的心里一阵酸,差一点流下泪来。他最个铁汉子,出入战场,见惯死,可是今天看见几个同志这样死去,实在感动。

  他望着天,满天是星,早黑了,几个同志的影子掠过他的脑子,生龙活虎的,象是活人一样。他们很年轻,死得太早。可是,他们都做了应该做的事,死在应该死的时候,还有什么牵挂! 现在,他自己也象做完要做的,心里反倒十分平静,只觉得疲乏不堪。大车一颠一簸地摇着他,他闭上眼,好象回家一样,慢慢地睡去了。……

  第二天,老黄河堤上堤下的百姓争着传说这个惊心动魄的英雄故事:

  “神八路,真是好汉!七个人对付二百多皇协军,打死好几十,从古少见!”

  他们收拾起顾树同、金仲和以及吴大有的尸首,又找到孙玉书和宋禄寿的尸身。这两个人在第二次突围时,当场死了。百姓们流着泪,好好地埋葬了他们,有的老太太还到他们坟前烧纸,凄凄切切地哭。隔不几天,城里透出消息说,高云贵经过严刑拷问,一句话不说,结果被活埋了。

  紧接着,另外的武工队踏着七个人的血迹,又来到堤下。百姓们受到事实的教育,深刻地认识了八路军,因而到处掩护他们。没好久,不但堤下武工队可以站牢脚,连堤上也变成武工队活动的地区,一直逼近恩县的城边。

  (原载一九四五年三月十一日《新华日报》)

责任编辑:张波 最后更新:2018-11-19 14:3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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