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麦已经收割完毕,一望无垠的河北平原上,贴茬播种的玉米茁壮成长,与金色的麦茬黄绿相间,是这个季节独有的风景。
我再一次来到河北省河间市。当我走过尊祖庄镇大街,踏上后念祖村的土地时,仿佛听到评书《肖飞买药》穿越时空回响在耳边。
我们的少年时代,文化生活贫乏,听评书便是精神会餐。《肖飞买药》是当年经典的评书段子,当时的评书艺人几乎人人会说,而当时的青少年几乎人人都会模仿其中的某些段落。
《肖飞买药》取材于长篇小说《烈火金钢》,而《烈火金钢》本身就是评书体裁,是红色经典中为数不多的章回体小说,它的作者刘流是河间人。河间地处冀中腹地,是抗日战争期间敌我双方激烈交战、环境最为残酷的地区之一。日寇在这里肆意践踏,疯狂杀戮,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和冀中人民,在这里奋起反抗,保卫家园,河间的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鲜血,包括刘流的家乡尊祖庄镇后念祖村。
1942年农历六月二十七日傍晚,由冀中八分区三十三区队政委黎彦昌率领的一连、特务连和配合作战的任丘第七区小队,穿过一望无际的青纱帐,从后念祖村西悄悄地进了村。他们今晚就在后念祖安营扎寨,明天去大城县留各庄执行作战任务。
第二天天刚放亮,在村东站岗的哨兵,发现子牙河大堤上出现了鬼子的骑兵,堤下还有大批的鬼子、汉奸,正向后念祖扑来。与此同时,隐藏在村西大柳树上的哨兵,也在村西南方向发现了敌人。所有的情况汇集到黎彦昌政委这里,他马上判断鬼子要包围后念祖,立即冷静地作出了部署:一连连长王会卿负责阻击村东之敌,特务连和任丘第七区小队负责阻击村西之敌,并要求部队隐蔽起来,利用民房、断壁残垣、土堆、沟壕等作为掩体,等敌人靠近了再狠狠地打。同时派出干部战士,帮助乡亲们转移、躲藏。
最先同敌人交火的是一连,当村东的敌人从青纱帐里钻出来,走到我射程之内时,一连的步枪、机枪一齐开火,手榴弹密集地飞向鬼子、汉奸,敌人被打蒙了,很快败下阵去。临近中午,敌人再次组织进攻。村西的情况差不多,敌人遭到我特务连和任丘第七区小队的阻击,迅速撤退,但又卷土重来。
战斗打响后,周围米各庄、束城等9个据点的敌人相继赶来增援,火力密集,战斗十分激烈。中午过后,一连连长王会卿不幸中弹牺牲,指导员郝吉生负伤。村西阵地上,机枪被敌人的炮弹炸毁,机枪手牺牲,敌人趁机涌入村内,双方展开了巷战。弹药即将打光,政委决定突围。任丘第七区小队队长黄百顺是一位神枪手,百发百中,突围时他腿部负伤,坚决拒绝战士背他,自己爬到村西土地庙前,掩护战友们冲出包围圈。土地公公没有能够保护百姓的安全,我们八路军的英雄为人民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政委黎彦昌带领一连从东面突围。当时正值雨季,村子东北角有一条水沟,水深齐腰,难以快速行动。追击的鬼子用机枪扫射,八路军战士的鲜血染红了沟水。
战斗结束后,村边的庄稼被子弹打得没了叶子,村头的大柳树被打成了秃头,村民的房子上到处都是弹孔。街上、房上、地上、村边水沟内,到处都有八路军指战员的尸体。村长带领大家把烈士的遗体收集到一块,共有72具,集体安葬。村民们的泪水裹着仇恨,洒在烈士墓前。
后念祖战斗只是抗日战争期间发生在冀中地区诸多的战斗之一,但它对刘流文学创作的影响是不可替代的。
后念祖的老一辈人都记得,抗战胜利后刘流曾经回到家乡。他那次回乡做了两件事:一是与青梅竹马的小学教员徐广纯成婚,二是搜集小说素材。他看到了墙壁上的弹孔,听到了后念祖战斗的故事,凭吊了七十二烈士墓。1937年夏天即已担任八路军晋察冀军区第五支队侦查科长,后历任晋察冀军政学校区队长、军区政治部军事教官、白求恩学校军事与政治教员兼大队长的刘流,两度被调到晋察冀边区抗敌剧社工作,参加了《史可法》《李自成》等京剧的改编和导演工作,同时创作了《民兵李长发》《大练兵》等小说和鼓词。转业到地方工作后,发表了反映现实斗争生活的小说《锻炼》和大型话剧《血尸案》等作品。1943年参加晋察冀边区第二届群英大会的组织工作时,他就产生了用长篇小说的形式歌颂英雄们的愿望。有这样阅历的作家刘流,视野中决不会只有后念祖,甚至不会只有冀中。
但是,后念祖是生了刘流养了刘流的地方,许多作家一辈子不论走多远,故乡都是他们出发的原点。不论写出何等辉煌的著作,从中都能找到他们故乡的影子。刘流在《关于<烈火金钢>的创作报告》中说,为什么单单要写冀中?第一条理由就是“这是我生长的故乡”。不仅小说的故事,就连小说采用章回体的形式,也和家乡有关。在《我为什么把<烈火金钢>写成评书》一文中,刘流说自己的家乡河间是西河大鼓的发祥地,自己在儿童时代,就经常看野台子戏,听大鼓书,看了听了以后就模仿。
刘流的生命中流淌着来自后念祖的血液,《烈火金钢》的故事中铭刻着后念祖的记忆。尊祖庄镇和后念祖村,为哺育了刘流这样的作家而自豪,为孕育了《烈火金钢》这样的红色经典而欣慰。但是,他们明白,红色经典的意义在于传承红色的精神,因此,一定要把红色的故事讲下去。从安葬72名烈士开始,他们一直在做这件事情,而且一代一代薪火相传。在后念祖村,我有幸见到了两个人,一个是86岁的退休教师赵福林,他是后念祖战斗的见证人,虽然当时只有5岁,但那激烈的枪声至今记忆犹新。刘流回老家结婚时,他跟随大人去参加婚礼,还吃了刘流家的饽饽。老人身体健康,思路清晰,非常健谈。尤为难能可贵的是,他一生酷爱写作,特别是搜集整理红色故事,先后写作包括后念祖战斗在内的革命历史故事40多篇。讲到后念祖战斗对于刘流创作《烈火金钢》的影响,他说战斗中黎彦昌政委带领一连突围,在蹚过村子东北角的水沟后,发现水沟旁边的高粱地里还埋伏着许多伪军,如果这些伪军开枪阻击,后果不堪设想。可是,伪军不仅没有开枪,反而朝着八路军摆摆手说:快跑,快跑!这些情节是不是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烈火金钢》中争取伪军小队长刁世贵的故事呢?
曾经担任镇司法所长的退休干部高宏忠,是赵福林的学生,在尊祖庄镇工作期间,每天都听到有人在讲当年的故事。那些激烈的战斗,特别是战斗中那些壮烈殉国的英雄,时时浮现在他的心头。退休之后,他用一年多的时间,访问了60多人,查阅了上百万字的资料,廓清了许多模糊的传说,还原了后念祖战斗的经过,并整理出全镇50多位烈士的英雄事迹,写成了《金刚壮歌》一书。他感慨地说,幸亏动手早,当年采访过的90岁以上的知情人,现在一个都不在了。
先烈的精神和遗志一路传唱,始终回响在平原上。当年部队突围的水沟,已经填平,而置换出来的土地,成为充满生机的工业园区,到处绿树成荫,鸟语花香。“七十二烈士墓”坐落在一片空旷的土地上,墓顶上摆满了人们祭奠时放置的冬青枝。镇、村的领导告诉我,看到烈士墓,就明白了什么是党的初心。
“尊祖”“念祖”,这些村庄的名字真好。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尊重祖先,缅怀先烈,不忘来时的路,才能走好今天的路。后念祖村正义无反顾地走在乡村振兴的大路上,而那行进的队伍里,总能看到史更新、丁尚武和肖飞他们的身影。(作者系河北省政协原副主席)
责任编辑:钟思宇 最后更新:2023-09-20 14:3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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