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方德专访：滇西是血，是气概
2017-05-28 17:05:21 来源：抗日战争纪念网 孙洪艳 点击： 复制链接
我们所书写的历史无论多忠于史料，都是一种选择性构建。学术与社会的脱节，不同知识文化背景对同一事物陈述的异同，历史延续中沉淀下的现实存在以及认知的偏见，对于历史再现的发掘揭露依然存在于表象，模糊难以呈现。对于准确地展现社会的真实与异文化，我们都没有能力对他者正确无误地表达，正如德勒滋所说：“为他者发言是一种轻辱。”
所以对于历史正确的认知质疑发掘是为了反思，而不是为了推翻取代它所造成的现在，它仍然是建立在典范历史知识架构上的反思，即过去如何造成了现在，如何避免人为性质灾难的发生再现乃至延续。
王明珂把它比喻成就像是蝴蝶咬破了蚕茧，终于看见以前被自己当做全部世界的茧，以及自己存在的真正世界。前一半是“化奇特为熟悉”，后一半就是“化熟悉为奇特”!无论是哪一种呈现，都是为了更好地传承与继续。
对历史的验证，无论以现实中还是史料中做田野都应有它客观、独立，跨时间、跨文化的认知，让历史不仅仅是一个真实的存在，也应是我们所认识的反思过的延续……
根基历史是一种集体记忆，本相与表象难于解构，我们需要把怎样的历史交付与大众，除了挖掘还应反思， 即使历史为强者所书写，是一种选择，是一种不公，我们依然不应让它边缘无存，弱者无声......
谭方德专访： 滇西是血，是气概
谭方德：南充市抗战历史研究会特聘顾问
19 49年出生，川军后代。18岁下农村，两年后调入农场到党委工作，很早就加入了共产党，在党支部工作很多年。退休之前研究党史，研究八路军新四军的历史，研究过蒋百里。退休之后，研究远征军历史，从2011年起，几乎走遍了滇西抗战的每个战场。对于鲜为人知的南口抗战也有涉猎，从2016年9月，6次到南口战场考察。最感兴趣的是湖南的山川河流，风土人情，三湘大地可歌可泣，悲壮的抗战史迹。
历史冥冥中有着一种联系，有不可阻挡的力量
我从最初只知道蒋介石躲到峨眉山不抗战，到日本莆田少将在湖北非新四军所在地阵亡令我所迷惑开始，就想研究这段历史，想知道我们的前辈在面临生死存亡的时候是怎样生活、战斗的。我父亲是一个川军的下级军官，我对他了解很少。四川人民经历了很多苦难，抗战中牺牲很大，蒋百里先生的《国防论》，就谈到四川和湖南，他谈到战争会长期在湖南和四川胶滞，我研究南口抗战，南军和日军打，那里的老百姓是旁观者。但是湖南不一样，即使十分之七沦陷，他们也没有成建制的伪军。我们川军一半长期在湖南作战，6个集团军3个在湖南，很多川军官兵就在湖南结婚。
抗战中我们败多胜少，但雪峰山和芷江却是扬眉吐气的地方，历史冥冥中有着一种联系，主持芷江受降的萧毅肃就是四川人。30多万四川人在湖南战场作战，新墙河一直是20军在坚守。历史也有一种不可阻挡的力量，当四川人王超奎在新墙河战死，宋美龄在美国发表了一个演说：中国只有断头将军，没有投降将军。后来湖南人把他阵亡的地方改成了超奎岭，这是湖南人对四川人最大的褒奖，不管有多少变化，四川人民与三湘大地一起支撑了中国抗战中最艰苦的岁月。
蒋百里曾经谈到过，我们可能比日本更早地崩溃，因为我们中国是农业国家，靠关税。中国抗战不到两年，丧失了所有的海岸港口，就是依靠大后方云南、湖南、四川、广西等地支撑了抗战。我们的前辈是怎样走上战场的，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和张组委喝酒的时候，他说在湖南阵亡的士兵百分之九十没有结过婚，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女人，但是他们把生命留在了三湘大地，所以我们有义务有责任把他们的历史讲出来。四川还有1100多位老兵，每个月他们四五个地离开，几年之后他们也许都不在了，但是不能因为他们不在了，他们的历史就像风吹一样消散了，他们是自觉不自觉地走上战场，那些精英都被战争消耗了，这些老兵愿意不愿意都卷入了这场战争。八年中，四川有6个集团军36万人开赴战场，增补26万，绝大多数都不在川军里，在中国各个战场，所以才会：“无川不成军。”
以史为鉴，历史已经过去，我们研究历史不是为了声讨谁，不是为了传播仇恨，记住前辈的历史，是希望我们的后辈永远不要再遭受战争的苦难。
我认为中国远征军是中国军队所有战争里面最值得研究的
中国军队在中国战场战绩非常差，只有在远征军里打的比较好，除了美式装备也因为官兵有文化，史迪威讲过，中国士兵经过严格的训练后，良好的装备，他们不逊于世界上任何一支军队。在中国战场上日军一个大队一个营横扫中国一个师，但在远征军战场上只能一比一，是一个让人荡气回肠的战场。
中国远征军有两支，新一军和新六军，同样是美式装备，但是差异很大，从成员上，新一军大部分是有文化的士兵，远征军大部分是壮丁。陈诚1944年在楚雄看到一只远征军补充团，他给蒋介石写了一封信，说形同乞丐，这样的军队，别说打到缅甸，就是走到缅甸都是实数不易。很多老兵给我讲，他们上飞机前，美国都要身体检查，合格了盖一个臂章，蓝色印章。史迪威说：让一个中国士兵背上行装跑上四圈能站住的不多，我同戈叔亚也探讨过，蒙巴顿到重庆和蒋介石谈，我们每天供应每人一天两斤牛肉够不够，蒋介石苦掉了，说我这边哪有水平。这就是中国军队的现状，很多老兵都谈到，他们到兰姆伽的时候，下飞机美国人让他们脱掉所有的衣服，都烧掉，洗澡，出来后，坐着一群美国兵，从内裤到军装换完。史迪威说：中国军人是天下最好的军人，但是他们没有得到良好的训练，没有良好的装备和供应，如果有一天我能把中国军队训练成第一流的军队，死而瞑目。
中国的军官在作战方面大多缺乏战役概念，蒋先生讲过，黄埔学生要降低三级才能胜任职务，中国在抗战时的军长大多在30多岁，日军没有50岁以下的，这就是差异，我们的远征军在野人山为什么死了那么多，因为迷路，很多人不会使用指南针。我到滇西考察时，有个细节非常感慨，高黎贡山并不高，最高3100米，惠通桥800米，第一天下雨，中国军队36师一夜冻死100人，从海拔800米上升到3100米，有个军人讲他冻得已经不能吭声了，米汤已经喂不进去了，第二天，美国空军冒着大雾撞山的危险投下了20000件雨衣，挽救了成千上万的中国士兵。后来美国新闻处发表了文稿，称二战中所有中国军队海拔最高的战争。我们的装备差，海拔800米的时候，穿单衣，到了山上3100米他们还穿单衣!当时高黎贡山有三条路，每一条路，日本人都进行了精心的准备，在一个山村战斗中击毙一个日军大尉，在他身上发现一个地图，有中国军队所有经过的路线，卫立煌看到电报后，把桌子掀翻了，想着中国军队总参部一定有间谍，但是滇西反攻前，他主持作战会议不允许记笔记，他不知道什么原因。后来九十年代日本公布了档案，1944年一月的时候，一架中国军用飞机飞到印度途中，因大雾迫降在腾冲，上面有个中国军队少校被日军俘获，他带有全部密码本和中国军队编织图，不知他命运如何，没有任何记载。卫立煌死后都不知道，他一直怀疑有间谍。日军掌握了中国全部的战场，在滇西战场上日军只有一个师团，他集中全力进攻中国的主要方向，但是中国军队完全处在雾里，我在龙陵县镇安街，看见日本有个记录，他们在镇安俘获了一名中国年轻女学生，严刑拷打没有招供，但在她的发卡里发现了地图，就把她押解到仰光，不知道下落 。我们曾很想到密支那移回中国士兵的遗骸，这些士兵大部分是四川人，很想让这些流亡在国外的灵魂能够回到自己的家乡。
左（张庆成）中（谭方德）右（王薇）
我们不是难民，我们是盟友
野人山我走过，我们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中国人完全不了解缅甸的雨季，其实从缅甸到腾冲一周就可以赶到，当时日军一个大队攻占密支那，中国军队第五军还有2万人，完全可以打开一条血路，但是我们采取了一个消极的路线，炸毁了军车坦克大炮，走上野人山。上山以后迷路，他们不知道野人山的厉害，一个士兵的遗体一天后只有骨架，食人蚁、疟疾，很快就死亡。他们带了30天口粮，但是迷路，中国士兵大部分死于疟疾。200师15000人，走出来不到3000人，但是很少人知道日军比我们更惨，他们5万人回来不到4000，同样是野人山，他们是野人山西部，中国是野人山东部，我们是跨过野人山回到中国，他们是进攻印度失败后退回野人山。我去过密支那，整日下雨，没有人烟。我们回过头来看，我们犯了很多错误，孙立人的新一军6天走到印度，几乎是完整到达，如果孙立人听了杜聿明的话，中国就没有了驻印军。当时英国按照国际惯例要解除武装，他说我们不是难民，我们是盟友。他组建了中国的驻印军，印度不是战区，不能叫远征军。我去过的地方很难再去，都是反政府武装控制的地区，远征军的路线我也走了，每一条路都有大量的中国士兵死亡，在中缅边境有个小村，叫雷允，中国第一飞机制造厂，从杭州迁过去的，八年期间装配了310架飞机，我们是中国人都不知道，中缅边界也存在陈纳德飞虎队基地。我曾两次翻越高黎贡山，中国人用血肉开避的这条线路，日军却并不很多，它的坡度平均60多度，以逸待劳，台阶很高，我在想我们的士兵是怎么翻过去的，大量的鲜血，大量的尸体，前仆后继，血肉之躯。这条路很多人在研究，但还是没研究透，历史没有禁区。
那里有1000多架飞机坠落，500多人，牺牲的都是美国的精英
前年我参加了重回驼峰航线，从新机场到驼峰机场。汇通桥炸毁以后，中日两军对峙怒江东西岸，切断了中国所有的对外交通运输，对于不能生产重型武器、交通配件、西药的中国，罗斯福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开辟一条航线支持中国，最早是中国航空公司开辟的，原来是从印度经过缅甸上空通往昆明和四川，但由于日军占领密支那，这条航线被迫北移，要通过喜马拉雅山。当时飞机高度6000英尺，山有超过6000的，在山间触着飞机，像骆驼峰一样。很多老兵讲，中国为了省衣服，上飞机前，把棉衣脱掉，喜马拉雅山高度很高，很冻人。驼峰航线的运量超过了滇缅公路，如果现在，美国人绝对不敢，那里有1000多架飞机坠落，500多人，牺牲的都是美国的精英。
驼峰航线对中国支撑非常大，往中国运的是汽油，军用物资，返回的是中国的士兵，四川参加远征军的都是从驼峰航线回去的，大概三万多人，很多飞机坠落在缅甸、西藏、云南、四川交界处，那里没有人烟。
我研究南口战役，想把历史屏蔽掉的告诉人们。
我对抗战历史研究的比较多，之前却不知道南口战役，后来我知道中国军队在南口一线驻军28天，一支南方军队，来自湖南，湖北，四川到内蒙古绥远县同日军打仗，带着家属，每天都有阵亡通知书下来，那些连长营长的夫人拿着一笔抚恤金，带着孩子哭哭啼啼地离开，没人知道她们的命运后来如何。我从去年九月已经6次到南口，差不多走完南口战场，我觉得南口战场是现在为止一个最完整的战场，无人区，70年后还有中国士兵的干尸，有的直接就是端枪的姿势。让我感觉非常悲伤的是，没有发现衣服的残片，那里的人把中国士兵的衣服鞋子全部扒掉，所有遗骨都没有衣服残片，他们很穷没有衣服穿，撤退的时候也没人掩埋尸体。一个法师，70多岁的和尚，他带着信徒掩埋了中国士兵。我们在南口战场埋葬了6个中国军队遗骸，有位遗骸，一米七五，大个子，看牙齿，不到19岁。他们问我，你怎么知道他是中国士兵，我说日军作为战胜方不会不掩埋尸体，即使是日军的尸体我们也应该掩埋。
我很想知道的是，1937年8月24日中国军队两列军列运了伤兵开往大同，但是张家口失守了，这个列车退回了下花园站，那里只有150名居民，3000中国伤兵，我们不知道他们下落，我们走完所有车站，很想知道这些细节。历史有很多谜团，我们不想指责任何人也不想夸耀任何人，只是告诉后来人发生了什么。
这场战斗规模不大，但是历史意义重大
怒江上有四座桥，只有惠通桥能过汽车，每次只能一辆，是华侨梁金山出资所建，中国的生命桥。但是1942年5月6号早晨，中国远征军失败，日军到了桥的东岸，中国军队已经埋上了地雷，不敢炸桥，还有无数难民从桥上通过，但是他们不知道，日军已经化妆成难民过了桥，这个桥只有一个排守。一个叫做何振梁的农民商人，他想过桥回到龙陵，龙陵县在怒江西岸，中国军队规定只能进来不能过去，他不听，士兵把他抓起来两枪把他干掉了。枪声一响，过了桥的日军以为被发觉了，就还击，中国工兵马上按动电钮，桥炸断了，但是日军500人已经过了桥。这座桥如果失守，中国很可能亡国，陈纳德在空中飞行过后给蒋介石报告，滇缅路线中国军队所有有组织的抵抗已经完全没有了，按照现在的速度，日军可能10天后打到昆明。但是这个时候，中国军队36师106团两个连已经赶到山边，日军也已到了半山腰，阻挡了日军一个小时后，106团，107团晚上赶到把日军赶过了怒江，形成了两年的对峙。日军吸取了元朝灭亡中国的教训，元朝蒙古军队从北面一直没打到四川，最后通过迂回云南灭掉南宋，日军也想这样，他们知道从北边秦岭和东面的三峡无法打到四川，迂回到云南，这场战斗规模不大，但是历史意义重大。
松山
我讲松山非常难受，我有个讲座就是谈到中国远征军，远征军史画。松山日军只有一千多人，但是他的工事太坚固，松山上基本上是大雾，根本看不见，中国军队是一个军五个师，95天，阵亡7000人。日军全部来自日本北九州的旷工，特别能挖工事，我看过他半边工事，最外层是汽油桶，装上石头，三层，美军的飞机空中无法登山，中国的重炮除非直接命中，完全没法打动它。但又非打赢不可，滇缅公路经过松山的山腰，我们之所以攻不下龙陵，就是因为松山没有攻克，粮食弹药运不上去。松山太坚固，我们付出太大的牺牲，日军的据点和坚固的工事还有中国军队比较糟的战术水平。当时中国军队的装备已超过日军，在怒江对岸有两个重炮团，也配置了火箭筒，火焰喷射器，但是综合素质比较差，付出了过多的代价，打赢了以后，163师在松山立了个纪念碑，埋葬了松山战役的阵亡官兵，收复龙陵之后，中国军队就势不可挡，一直打到畹町，同中国驻印军会和，为中国开辟了一条连续两年的生命线，滇缅公路。
滇西是血，是气概
滇缅公路是云南老百姓用手抠出的公路，960公里，昆明到楚雄，楚雄到畹町。修好以后美国罗斯福派他大使走这条路，他走完以后告诉罗斯福说：这是世界第七大奇迹，他的工作量不亚于巴拿马和苏伊士运河，中国人能修出来是奇迹。云南人不多，男人几乎都上战场了只剩妇女儿童，每一公里付出两条生命。公路修好后，不仅缺汽车，更缺驾驶员，修理工。南洋总会主席陈嘉庚发出通告，号召南洋华侨招募驾驶员、修理工2000多人，驾着汽车回到大陆。
胡文虎、胡文豹两兄弟，他们的儿子有一天从南洋回来，开了一辆车子，三吨黄金，他们献给祖国购买飞机的黄金，胡文豹的儿子天天啃馒头，没动一两黄金。开到昆明蒋介石来迎接他，他说这是我们南洋胡文虎、胡文豹家族献给祖国购买武器的黄金。
3000多人，他们大多是南洋华侨第三代，只知道中国是他们祖先的祖国，他们回来了，很多人在路上就死了，他们在南洋开车是平原，滇缅公路对他们来说非常危险，三分之一的技工死在路上，三分之一战后回到了南洋，还有三分之一留在了中国。畹町有一个很大的纪念馆，有些数字让我震撼，1939年国民政府预算十六亿，南洋华侨承担了十四亿。什么概念?他们支撑了中国的半壁河山。他们开回来的车从来都不是空车，大量的药品，弹药。南洋华侨是每发一个月工资，划出一部分支持苦难的中国，三分之一的侨工死在路上，当时滇缅路从畹町到云南7天，还有6位女性化妆成男性，不是因为重伤，没人知道他们是女性。日军打惠通桥，中国军队炸掉惠通桥的时候，还有大量车辆停在怒江西岸，为了不被日军缴获，很多南洋机工就驾驶汽车冲向了怒江......
滇西是血、是气概，我记录的时候经常是泪流满面......
图：李时英
责任编辑：孙洪艳 最后更新：2017-06-01 08:5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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