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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立十一中学师生生活长篇纪实小说《烽火弦歌》第三十七章——第三十九章
2017-05-12 10:18:08  来源:抗日战争纪念网  点击:  复制链接

  第三十七章 岳阳楼前

  春天,又是一个春天。

  原国立十一中师生,即现在的省立十一中师生,走过苦难的历程,告别坪桥河的原野,在岳阳古城北门,岳阳楼前的春华山,迎接一九四八年的春天。

  这里的春天,没有曼真园的灼灼桃花,没有竹篙塘鲜艳的杜鹃,没有龙潭的漫天飞雪,没有淞溪口的寂静月夜,没有坪桥河的碧绿原野……

  这里的春天,有滔滔洞庭天下水,有巍巍岳阳天下楼,有青青君山天下秀。依名楼胜状,纳山川云气。在特殊的人文地理环境和雄浑的历史文化氛围中,春华山的春天春意盎然……

  寒凝大地发春华。一千多年前,有个叫范仲淹的老先生,就对这里的春天,有过细致的描述: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耀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

  学校从淞溪口,潭湾搬出之前,李际闾校长与几个老师商议,学校仍然搬回竹篙塘。想起那里的青山绿水,那里诚朴的乡亲,那里五年办学的丰硕成果,李际闾和师生们心中充满眷恋的深情。

  但教育部指定搬迁岳阳。岳阳是通江达海的大码头,是著名的文化古城。教育部的决定不是没有道理。况且,竹篙塘尚未通电,生活物资运输多有不便,桐油灯、菜油灯那样的环境,已不适宜学校战后的发展。

  于是,弦歌又起春华山。

  春华山不是山,是岳阳城北门洞庭湖边的一块坡地。

  省立十一中临时设帐坪桥河时,就买下旧县监狱的坡地和房产,着手建设永久校址。经过半年多的大兴土木,在坡地的中心部位盖起了六栋青砖黑瓦大平房,坐北朝南整齐摆成一长排。每栋有三间教室,共十八间。每间教室大开玻璃窗户,室内石灰刷得雪白,两头墙上刷有黑漆黑板,前头一块供老师教学,后头一块供出班报。教室天花板上吊有数盏白炽长灯管,晚上电灯照明如同白昼,各个学生可以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自习。旧监狱原有的杂屋稍作改造修整,用作女生宿舍,靠东新砌的平房,是男生宿舍。再往东是一个斜坡大道,大道下面的凹地,是大食堂、大厨房。大食堂中均匀地摆着四方桌。吃饭的时候,桌上摆好二菜一汤,餐桌之间摆了数个盛满热气腾腾白米饭的大木桶。学生八个人一桌,盛好饭放在桌上,等学生会值日干部高喊一声:“立正,开动!“全体学生开始吃饭。

  与六栋教室隔一条栽了树的林阴道,一排平房是教导处、总务处、校长室。

  靠北的圆形大操场,正在推平修建中。全校来不及砌围墙,竹篱笆也没有,四通八达,完全开放。

  教室正南面的一栋旧房,开辟成图书馆和阅览室,易鹤年先生负责图书馆的工作。竹篙塘时期购置的《万有文库》等典籍,翻过雪峰山,走过龙潭,经过淞溪口和潭湾,又到坪桥河,最后陆续运抵春华山。经历了许多劫难和长途转徙,笨重的两万多册书籍,一本不落地来到岳阳,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这个奇迹的具体实施者是易鹤年先生。打包装箱,押运清数,都是由矮小的易先生主持。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若是弄坏了图书,哪怕是折皱了一角,“易矮爹”都会鼓起酒盏大的眼睛跟你翻脸。图书是他的命,多年如一日,直到他退休。

  斜坡路边是一个大厕所,其下有数十亩洼地,有一口池塘,据说是从前护城河遗址。学校购买了这片土地,规划建成生物实验园,也是学生的劳动基地。后来由刘慎吾先生主持,建成丰富的生物实验园。五十年代后期和六十年代初,岳阳一中生物园曾名噪全省中学教育界。

  学校没有围墙,却有一座三进式巍峨的校门,门额上横书“湖南省立第十一中学”,楷书庄严朴素。一般时只开两侧的小门,进行检查符号,登记迟到。虽然四处都可走入学校,但学生还是自觉走校门,出入有序。

  出了校门,有一块坡地,木板钉成的矮房连排,形成半边街,住的多是教职工的眷属。李力安老师病逝龙潭之后,他的夫人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和一个老母,始终跟着学校逃难和搬迁,她们也迁到了这排木屋中,李师母接些针线活做,贴补家用。李力安老师教过的学生,每天晚饭后下几十级河岸,为李师母挑河水。

  岳阳楼就屹立在这块坡地之上的洞庭湖边。这座名楼能够保存下来,据说与驻扎此地的一个日军指挥官有关。他年轻时就曾为《岳阳楼记》所陶醉。他不忍心让名楼化为灰烬。

  离岳阳楼不远,平地凸起一座土山,山顶有个凉亭。这是三国重要人物鲁肃之墓。墓后有门,墓内依然点着千年未灭的长明灯。

  离鲁肃墓百步之遥,一块平地上整齐地排列了九百辆黄绿色日本汽车,日军投降时,这些汽车被命令绕城一周后,开到此处集中,听后处理。两年多过去了,汽车大多锈迹斑斑,只剩了废铁残骸,向人们诉说那个刚刚逝去的噩梦……

  站在校门口,早晚可以听到天主堂顶楼上的钟声,那嗡嗡钟声幽远悠长,像是在祈祷,在诉说。

  校园内教务处旁的大树上,也时常传来钟声,值班校工,急敲三下,“当当当、当当当……”是上课钟声,45分钟以后,慢敲一下,“当——当——当——”是下课钟声。为学校的这口“钟”,李际闾校长高兴了好一阵子。这不是一口钟,而是脸盆大的日寇的一颗炮弹壳。学校原决定去买一口铜钟,总务主任易子通不知从哪里弄来了这个弹壳,挂上以后,敲起来还相当响亮。李校长哈哈笑道:“这个好,这个好。节约了经费,敲起来,你听,当当当,打日本!当当当,打日本!这是我们学校的警世钟,让全体师生永远不忘日本鬼子给我们带来的苦难!”

  上午第一节课上课钟声刚响过,学生都进入宽敞明亮的教室上课,每间教室里传来教师的讲课声。

  李校长从南到北在六栋教室间巡视。这是他多年形成的习惯。上课的时候,站在教室外听教室里传出的教师讲课声和学生读书声,就像一个农夫听微风中的禾苗摆拂声,是一种享受,一种快乐,是辛勤中的享受,是宁静中的愉悦。

  校工送来了刚印出的《校友录》。他就在站在那棵大梧桐树下翻阅起来。《校友录》编印得很好,按班编录,有每个毕业生的永久通讯地址,对校友间互相联络、互相帮助,起重要作用。这年的校友录,应学生会的邀请,自己写了序言。省立十一中一九四七年校友录序

  二十八年春,杨宙康、吴学增两先生,奉命筹办国立十一中学于邵阳,是年秋开学于武冈竹篙塘,自筹备迄改省办,於兹八年矣,际闾始终参与其事,回顾筹划之艰苦,维持之困难,不禁感慨系之。

  夫我国积弱积贫之原因虽多,而科学不昌,道德沦丧,厥为两大病源。欲求衣食足仓廪实,自非力究自然科学,以发展工业,增加生产不可。然使人人自私和自利,偷薄庸劣,求一攘利不先,赴义恐后者,不可亟得,则虽自然科学,日新月异,若上下交相争利,不夺不餍,国势安得不弱?民生安得不贫呼?

  教育者,转移风气,振奋人心,而陶铸人才兴盛国家之原动力也,然则移风易俗,振衰式靡,作育英才,致国富强,舍教育其道末由。是故本校训育目标,重在人格教育,陶养忠义之气,切实不风,勤劳之习,务期造成公而忘私,国而忘家,不敷衍,不推诿,不虚华,不怠惰之真正人才,以为建国之干部。至若训导方针,树立优良风气,私人生活严谨,一洗牌搏之习,学校行政,财政绝对公开,文报决不虚伪,一扫浮妄之风。

  自三十一年春,杨校长宙康赴西北大学长教务,际闾继任以来,一本斯旨,推行校务,渐成风气。故自开办迄今,不特从无学潮发生,而师生相处,融融如家人父子,先生以身作则,学生重道尊师,而试验认真,学风醇正,开荒修路,担米负薪,尤为社会所称道。

  方敌寇之进犯湘西也,学校两度播迁,艰苦备尝。龙潭之役,情报不灵,不知日寇迫近,依然弦诵不辍,忽闻炮声,仓皇走避。员生工友二千余人,而老弱妇孺大半,既无武力,又无舟车,然得徒步至辰全部脱险者,实我师生互助之力也。诸同仁身率校工,尽力抢救公物者有之,舍命死守以全公物者有之。当是时也,人人以保全公物为己任,无暇顾及私物,故私物多弃而公物全存。图书、仪器、药品、校具无论矣,即所存食粮,亦未稍损。抵辰后,以地址未定,部款无法汇到,日在困苦之中,幸各方援助,得免断炊,未及一月,即又复课。苟非我全体师生,公而忘私,切实勤劳,曷克臻此?

  诸生离校之后,勿为社会恶势力所同化,务望更能发扬此种精神,坚苦卓绝,转移颓风,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慎勿妄自菲薄,谓力小而勿为。

  今者,毕业诸生,或升学或就业,散处四方,咸以不能互通声气为苦,每晤,辄以速成校友录为请。余固无日不望其速成,惟以校难重重,迁徙靡定,以至付梓迟迟。此后,凡我校友,人手一编,感情愈可增进,学行愈可互励。披览之时,将历指其名而议之曰,某也有功国家,某也尽力社会,某也有何发明,某也有何著作,其人格高尚,为社会称誉者,比比皆是,而贪污卑劣者绝无其人,则余心滋慰矣,窃有望者,愿与诸生共勉之,是为序。李际闾三十七年

  清晨,东方有火烧云,洞庭湖水天交接处,红霞烧红了半边天。不一会,天空却乌云翻滚,一下子风急雨狂,电闪雷鸣。洞庭湖上的天空,像一个狂暴的醉汉,在不顾一切肆意妄为。

  全校学生都在教室中晨读,风雨封门,不敢走出一步。风呜呜狂叫,骤雨像无数条鞭子抽打着大地,满地是横流的浊水。屋檐水被狂风吹成平直的水柱,狠狠地甩打到墙壁上,墙泥开始剥落。眨眼间,宿舍的墙基迅速倾斜,墙脚开裂,只听轰然一声,男女宿舍倒塌。接着新落成的食堂也被揭去了屋顶。教室也摇摇欲坠。师生们不顾一切在风雨中疾跑,跑到岳阳楼下的桥洞里躲藏。风雨中听得见李际闾校长带哭的喊声:“不要进寝室,不要进寝室,性命要紧!”

  许多人站在桥洞下。从这里向湖面望去,狂风卷起惊涛骇浪,岸边已经抛锚的船都被掀得东倒西歪,有轮船在浪中沉没。令人目瞪口呆的是,湖心浪尖上,出现“江猪拜浪”的奇观,数百只江猪列成连绵一里多长的阵势,向下游冲去……这阵骤雨狂风,老师们想到了一九四○年春天竹篙塘的那场龙卷风。幸运的是,校舍虽受了些损失,却没有伤一个学生。

  风停雨歇之后,学生们从倒塌的房舍中收拾自己的衣被。李校长带着一些工友和学生清理现场,捡拾砖头和木板,着手重建校舍。

  暑假期间,考取了武汉大学的许晓麓和柳家辰来到岳阳,看望李际间校长和其他老师。李校长很高兴,邀两位高足到他家里去住。

  李校长的家就在校门口的木板平房中,一个厅堂,两间卧室,家具极简单。一进门,校长端出一盘煮熟的花生招待学生,说:“花生是一种好食品,又卫生又营养,煮着吃,营养更好。我家恒胖子,不准他吃别的零食,就是煮花生吃,你看他长得多好啊。”

  吃晚饭了,何兆先老师弄了四菜一汤,三素一荤。校长说:“不用客气,随便吃点,不饿就行。”

  平时他不好酒,今晚来了兴致,端起了酒杯。他边喝边谈,天南地北说了很久,两个学生恭听。

  酒喝得高兴,话也滔滔不绝。他说:“左宗棠平定新疆有功,并令部队就地遍栽杨柳。他的部僚杨昌滹写了一首颂诗:‘大将筹边尚未还,湖湘子弟满天山。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他命令部队遍栽柳树,绿化祖国,这是有见地的。‘左公柳’至今犹存,人们见柳思人,怀念这位对国家有功的湖南人。”

  夜深了,何老师带着胖子去睡觉,校长说:“何老师很贤惠,她对学校行政从不干涉,只要我有客人来家,她就带着胖子坐在一边,从不插嘴。你看她今天不就是这样吗?”许晓麓忽然想起学校过雪峰山遭土匪抢劫,校长将何老师祖传的金银首饰、金钗、古玉镯等物换成法币,买上粮食,以解燃眉之急的事,便问:“那些钱,事后学校还给你了吗?”

  校长摇摇头,笑道:“身外之物而已,不谈它了……我当校长,对学校用钱,从来有个原则,就是‘动口不动手’,涓滴不沾。杨宙康也是如此。这样,有人就说我们清廉,到处传扬。清廉就是不贪污,不贪污就是不做贼。一个人只是不做贼,有什么值得赞扬的?教育家陶行知先生为我们做了榜样。陶先生在重庆凤凰山古圣寺创办了育才学校,收容战火中的难童。学校经费靠募捐筹集。他的上衣有两只大口袋,规定自己一只装公款,一只装私款。这天,他到很远的地方去募捐,收获颇丰。等到天色已晚,要买车票回校时,一摸私款口袋空空如也。此时他饥肠辘辘体力不支,而离古圣寺尚有十多里路。装公款的口袋虽然装得鼓鼓的,他却一分不肯动用,拖着疲乏的双腿,走着崎岖的山路,直到月上中天才回到古寺。开门的和尚看到先生疲惫不堪的样子,深为感动……”

  校长又谈到总务主任易子通,赞叹不已地说:“他虽有五个儿女,家庭负担重,但财务上一丝不苟。在竹篙塘时,他们一家住在紫气东来那间土屋中,几床铺盖,几身换洗衣服,真正是家无长物。他夫人徐牡仪洗锅时洗下的饭粒,从不舍弃,淘洗干净,放入米中再煮了吃掉。节俭一至于此。竹篙塘物资缺乏,纸张尤其缺少。我要求大家一个信封四用,即正面用了反面用,拆开来又两面用,他首先响应。他做事最为认真负责,洁身自爱,数年如一日,真是一位好主任,可惜在中国,这样的人太少了……”

  一九四七年下学期,学校搬入了春华山新校舍,一切走入正轨,生活空前安定,同学们每天耳听洞庭涛声,眼观岳阳楼壮阔美景和范希文的名文《岳阳楼记》,大家似乎都沉浸在浓郁的文学氛围中。高中部一些爱好文艺写作的同学凑在一起出了一个文艺墙报,取名《星火》。没有正式组织形式,也没有负责人,是手抄墙报,各人兴致所至写了文章,抄写清楚,张贴在一起,《星火》就出刊了。给《星火》写稿的主要是毕业班同学,因而稿件质量高,有的稿件被当时正式出版的报纸副刊选登,引起大家注意,影响日渐扩大。

  到第二学期,给《星火》写稿的主要是黄金山、彭润璋、甘润泉、冯秀黎、刘希圣等人。四月间,大家又写了几篇文章准备刊出,稿件先交训育员老师审查。彭润璋的《永不言败》,是讽刺蒋家王朝屡战屡败的,审查结果是“不要刊出”。黄金山的短篇小说《阿P小传》,批判某单位领导搞封建专制的反动表现。审查结果是怕有人自动对号,“最好不要刊出”。

  几个人一讨论,小说并非写真人真事,而是塑造典型。老师又没有指定不准刊出,刊出没有关系。谁知文章在墙上刚一出现,训导主任就自动对号了,认为该文是影射攻击他,而且小说主人公取名“阿P”,是把它和鲁迅笔下的阿Q并列为兄弟。这是侮辱师长,必须严惩,否则他就不干了。他立即撕了刊物,自卷行李回家去了。

  其时,李际闾校长在长沙开会,代理校长是教导主任李澹村。李先生很受学生尊重,他很同情学生,认为训导主任牵强附会,是无理取闹。但他考虑到,在当时的政治形势下,事态如果扩大,可能带来严重后果。他一方面对训导主任施加压力,促其返校,为缓解僵局,要该文的作者和主编接受一定的处分,但不开除学籍,保证毕业。当时同学们都同情《星火》,纷纷去训导主任家,要求他迅速回校,以免影响大家的学习。

  后来,彭润章承认自己是该文的作者,黄金山说自己是主编。彭润章受的处分是两个“乙”,两个“丙”和两个“丁”,离记“甲”开除只差一个“丁”了。黄金山受的处分是一个“乙”一个“丙”一个“丁”。

  事情并未结束。毕业考试前一天,学校突然通知彭润章和黄金山,说他们操行分数不及格,不允许参加毕业考试,不给毕业,要他们马上离校,以后也不许回校复读。学校并没有公开宣布这一决定,大部分同学不知道。个别同学得知此事,都极为愤慨,主张进行公开斗争。

  彭润章和黄金山考虑到,次日是毕业考试,闹起来会影响大家,就悄悄愤然离校了。一九四八年下学期,彭润章因事路过岳阳,在十一中遇见李际闾校长。李校长留他吃了饭。李校长提出要他和黄金山回校补考,补发毕业证书。二人没有去补考。

  不久,彭润章以同等学力考上了武汉大学法律系。黄金山改名黄起衰去报社当了记者。一九五○年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东北军区政治部文工团,从事文艺创作,以“阿尔泰”为笔名写了许多文章。后转入地方,任湖南人民出版社文艺室主任,一九八四年创建湖南文艺出版社,任社长兼总编辑,中国作协湖南分会副主席。每年终审七八百万字的书稿,自己还改稿、编稿,培养了许多知名作家,受到文艺界普遍尊敬,被评为省劳动模范。因积劳成疾,一九八八年病逝,享年五十八岁。临终病床边,还有一部未改完的长篇书稿。

  岳阳楼的南面,有一幢比学校食堂大得多的仓库,救济署明令拨给学校,但一直被长江水利堵口工程处霸占着。学校多次催还,他们不予理睬。

  李校长召集各班长及学生会骨干二十多人商议对策,同学们都主张强拆收回。已经到了年底,双方协议最后归还日期已超过六天,对方仍无履行协议之意。

  上午第一节课后,学生会召集各班有才干肯服务的同学三十多人,带领工人,携带拆卸工具,气势汹汹前往仓库。同学们先推文师表和另外三个口才好的代表与工程处交涉。该处负责人,横蛮不讲理地说:“仓库里装了救济米,还没有转运走,不能拆房。”

  文师表说:“学校建房,挪用了学生食米,是以此仓库为抵押。现学生即将断炊,我们只好拆盖房的铁皮标卖换米。如果你处暂借40吨米解我们燃眉之急,则仓库暂可不拆。”工程处负责人不肯。

  同学们一声吆喝,争先搭梯上房拆铁皮。上房之后,大家敲的敲锤的锤,铁皮上乒乒乓乓响成一片,工程处急派人去警察局、县政府和专员公署报警求援,怎奈学校早已一一打了招呼,各处都按兵不动。他们只好找到李校长求情,要求缓拆。李校长说:“你们占用了一年多,早该归还。”最后还是答应留一小段,限日转运大米之后再拆。

  同学们在仓库屋顶上边拆边说笑。有的说,不来硬的不行。有的说,学生是“丘九”,逼急了也要造反。有的说,这些官僚真可恶,这么多白米不拿去救济饥民,却宁可白白耗费。

  人多力量大,不一会工夫便拆下了百多块铁皮,房下的同学将铁皮和木材用板车拖回学校,一车车的“战利品”运到,校园里一片欢腾。中午文师表和几个同学在“战地”留守。下午,全校同学蜂拥而至,拆的拆,搬的搬,好不热闹。除按校长说的,留一小段外,其余部分全部拆光搬光。大家像打了胜仗一样,兴高采烈。李校长嘉奖了大家,晚餐饭桌上特意加了一份菜——红烧洞庭湖鲤鱼。

  就在强拆仓库之后一个星期,又发生了索米风潮。

  那天中餐时,值日老师点了二十二个同学的名,要大家饭后到校长办公室集合。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人到齐后,李校长说:“我校和岳郡联中、贞信女中共有师生食米三百担,寄存在同泰米厂。该厂倒闭,依法寄存的米不在破产分偿之列,厂方应先将此米如数归还三校。经协议,厂方以房屋三栋作抵押,分期偿还。第一期债款已由李县长代筹得银洋八百元,本应交给三校。而该厂股东唐光勋及米商彭启、周继结伙行骗,匿藏银元,企图收回抵押的房产。此事已被三校学生自治会知悉,乃决定组织联合索米委员会,各派学生二十二人联合缉拿三名奸商,送县法办,并请县府解决师生食米问题。”

  同学们听后,无不十分愤慨,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三校所派同学在联中聚集,按相等人数混编成三个组,各负责缉拿一名奸商。

  文师表分在第二组,由三校各七人组成,负责缉拿周继。贞信女中有两个女同学说,她们认识周老板,便在前面带路,其他同学分散随后逶迤而行。

  到了普丰米厂,同学们把米厂团团围住。老板娘见一下子来了这么多气势汹汹的学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吓得浑身打颤,说不出话来。大家喝令她交出周继。她这才镇静下来:“哎哟我咯爷,我家老板叫邹继梧,不是周继。”

  大家这才发现自己搞错了,找错了事主,赶快收兵,转移到下河街口寻访,终于打听到周继的住处。大家直奔周家,径直登楼,将周继堵在卧室中。同学们说明来意,请他去县政府走一遭。这个周继,看样子是洞庭湖的麻雀,见过大风浪的。面对二十多个捏紧拳头的学生,还若无其事地说吃了饭再走。同学们哪里听他摆谱,拥着他就走。

  到了县政府,一、三组先将人拿到。三校公推代表向县长陈述。县府主任秘书作调解人。学生代表慷慨陈词,痛骂奸商欺蒙政府拐骗学生。三奸商指天发誓,说绝无此事。同学们追缴第一期债款,三人被迫拿出现金八百多元。后又因米价如何折合,双方各执一词。学生要求按时价折算,奸商只肯出半价,为此争论数小时。学生要余款三日内交清,由秘书担保,他们要求宽限一些时日。后来李县长传出话来,条件不要过高,以免一切落空。同学们不肯让步,一波三折,反反复复,协商没有结果。同学们不断高喊:“要吃饭!要吃饭!”

  已经吵了大半天,天黑时大家真是饿了。三校代表协商,恐商人再设骗局拖延,先收下这八百元银元。三校先后送来晚饭,十一中还派了高中毕业班同学前来助威。他们看这情势,感到再拖延也不会有好结果。经协议,将三名奸商暂拘于联中内。

  拆房、索米两次风潮,都是学校组织的,在社会上有一定的影响。但比起继之发生的“四·一三”学生运动,只不过是两次小演习罢了。

  辽沈、平津、淮海三大战役取得决定性胜利,全国学生民主运动如火如荼。一九四九年四月一日,南京学生举行了“反饥饿,反内战,反征兵征粮”三反大游行,遭到国民党反动当局的血腥镇压,南京学联向全国发出通电。

  岳阳地下党决定,由十一中出面,联合岳郡联中、岳郡联师、贞信女中、湖滨高中、岳阳县中,派代表在十一中医务室开会。会议开了三天,成立岳阳学生联合会,决定响应南京学联号召,定于四月十三日六校联合举行“三反”大游行。

  四月十一日下午,十一中地下党支部书记汤德音临时召集几个支委开紧急会议,会上除研究组织这次大游行准备事项外,还告知他的党员身份已暴露,上级党组织决定他立即转移,离开岳阳。示威游行之事,由留下的几个支委负责,并进行了分工。

  次日,高33班戴宇勋和唐孝葵、黎明璜等支委分别去城内了解敌军部署情况。火车站内驻有一支装备精良的交警队,梅溪桥一带驻有中央军的军官,这两处应重点防范。他们两人深入到交警队,悄悄向警员做宣传,争取他们对学生运动的理解。而梅溪桥的军官,是四平战役中解放军手下的败将,对共产党又恨又怕。他们没有番号和武器,工作无从下手。

  这时,岳阳区专员王翦波已经嗅到风声,发出通牒说:“谁要游行,就准备门板收尸!”对学生进行恫吓。王剪波有个儿子在十一中读初二。学生会就派易江楹几个同学与他商讨,动员他参加游行,他欣然同意。这样就可以挟“太子”以令“土霸王”了。

  四月十三日上午,学联宣布罢课,同学们手举小红旗从教室里涌出来。李校长急匆匆跑过来,含着眼泪对戴宇勋和唐孝葵说:“我赞赏你们的热情,但你们知道危险吗?等下我要拿多少门板来收尸?我如何向你们的家长交待?”同学们齐声说:“校长放心,惨案不会发生的。”

  上午九时,有五所学校千多名学生在岳阳楼南坪集合,岳阳县中在城陵矶,路途较远,未及时赶到,由十一中学生会主席胡慕雨作了动员讲话,队伍随之出发。十一中队伍走在最前面,是主力军,也是开路先锋。戴宇勋回头看见,李校长隐隐跟在学校队伍的尾部,一脸的焦虑不安。戴宇勋忙走过去劝他回去,他长叹一声:“这叫我如何放心哟!”坚持跟着队伍不肯离开。

  游行队伍经洞庭路、南正街、天岳山、塔前街,一路平安无事。大家一面高喊口号,一面散发传单。云集街边的群众,都为学生鼓掌助威。

  游行队伍走到火车站前,交警队架起了机枪,如临大敌。但他们没有开枪,让游行队伍通过。这时湖滨中学的队伍赶到,游行队伍越来越壮大。队伍转向竹荫街、梅溪桥时,一名淮海战役败下来的伤兵,突然冲进队伍,高喊口号:“打倒蒋介石!“从楼上冲下来几十个身着中央军军官服的人,他们手持菜刀、棍棒、朝游行学生乱砍乱扎。街两边楼上,早备好的砖头、石块、柴块,雨点般打向学生。赤手空拳的学生只好向两边商店躲去。

  在这紧急关头,戴宇勋发现李校长左手扶着眼镜,右手高举拳头,在喊:“不准打人!”急忙把他推进商店货柜后,说:“校长,请你赶快离开!”李校长哭丧着脸说:“这个时候,我更不能离开!”戴宇勋说:“你是一校之长,在这里露面太危险!学校这么多人都靠着你呀,决不能有个什么闪失。请从后门赶快回学校吧。”在几个同学簇拥下,他才很不情愿地走了。联中一名姓方的同学被砍成重伤,送进了塔前医院,湖滨中学高中部一位老师的手表、戒指被抢。

  戴宇勋和唐孝葵回到学校,发现有十多个参加游行的同学未归,两人化装成菜贩,沿街寻找。岳阳全城戒严,一片白色恐怖,许多伤兵在南正街贴漫画和标语,极尽丑化污蔑之能事。他们俩再回学校时,已是晚上九点多钟。全校师生正集合听校长讲话。校长嘶哑着喉咙说:“今天万幸,本校没有人受伤,全体同学都归校了。今天的事并没有过去,外面到处抓人,军警方面已来电话,逼我交出游行的带头人。希望同学们冷静下来,明天就得复课,谁都不准走出校门一步!”

  此时学校已砌起了青砖围墙,校园已成整体。但高大校门和坚固围墙无法阻挡败兵和伤兵的滋扰。这些在战场上吃了亏的败兵和伤兵三五成群,或数十一伙,打街骂巷,横行无忌,令市民谈虎色变。他们强闯传达室,到校内骂大街。李际闾便通过私人关系,联络了交警队,以兵挡兵,保护学校。

  令李际闾担惊受怕、日夜寝食不安的,不仅是保护校产和学生的安全,更重要的是,他要掩护他的一个神秘的“知交”,这个“知交“就是地下党员刘润泗。这位刘先生,一个多月来就住在他的校长室里。刘润泗在这里筹划和指挥和平解放湘北事宜,正通过李际闾和地方知名人士领导地方武装,以防国民党队伍逃窜时进行破坏……

  此时,许多学生参加了“岳阳学联迎解社”,迎接解放大军南下。

  许多十一中校友都投身于历史的洪流。胡封陈在临湘一带搞地下工作,任湘北地工委书记,他秘密组织十一中老同学迎解支前,护厂护校。临湘县城地区成立新青社支部,五个成员有四个是十一中校友。七月,中共临湘县委成立,县委和县政府各部门都有十一中校友,梅继纯和王一中被派遣接管临湘县一中。

  七月二十日,专员王翦波在临湘长安镇稍作抵抗,落荒而逃。

  七月二十一日,古城岳阳和平解放。

 

  第三十八章 故人寻踪

  长沙南大路两仪里侧院,院门紧闭。

  杨宙康一人躲在后房中听广播。业畇到工厂上班去了,孩子们都不在身边,他正好静心收听广播。这是解放区的广播。因为每天有这广播给他传递讯息,虽然闲居古城一隅,天下大势仍了然于心。

  几个月来,与刘公武、杨任严、蔡杞材等旧军政人员多次聚谈,实际形成秘密小组,致力于湖南的和平解放运动。地下党员梁君大通过亲戚关系,对他们加强领导。中共湖南省工委统战小组也与他们取得了联系。杨宙康在上层人士中推销党的地下刊物《解放新闻》,销出了一百份,筹集了一百块光洋,捐给刊物作印刷费用。

  这一段时间,赋闲并未安闲。他觉得自身也投入了历史的洪流,看到了新时代的曙光。

  听到了汽车声,有人敲响了院门。

  杨宙康赶紧关了收音机,收拾好桌上的杂志文件。黎明前是最黑暗的时候,特务到处横行,暗杀、绑架成了家常便饭。自己虽然无职无权,在这样动乱的时候,也不得不小心谨慎。

  他轻轻走到门口,向外张望了一下,才走去打开院门。

  吉普车停在巷口,门口站着三个人,虽然都着便装,但从他们虎彪彪的架势,一眼便能看出都是训练有素的军人。

  “杨兄,别来无恙?”中间那个年长的军人招呼他。杨宙康一听,不禁喜出望外,呵呵笑道:“我当是特务连我一介草民也不放过呢,原来是李将军!”

  杨宙康请李明灏将军进屋,李将军却久久地望着院里敞棚中的织布机。司机坐到吉普车上去了,警卫员坐在外间,李明灏很随意地走进里间,在杨宙康的书桌边坐下。

  “时间如水流逝,我夜访竹篙塘,转眼间已是七八年前的事了。战乱的苦难已经过去,即将迎来解放。国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李将军似有无限的感慨,“当年武冈人常说,武冈有一文一武两所好学校。说实话,我还有点不屑呢。你一所难民中学,怎能与我中央军校相提并论?但我后来知道,国立十一中办得多么好!你在那样困难环境中,请那么多名师,将一个竹篙塘搞得那样朝气蓬勃,人才辈出。我真佩服你的才华。”他叹了口气,定定地看着杨宙康。不过几年时间,杨宙康老了许多。当年那张英气勃勃的脸,已经没有了圆润和饱满,取而代之的是持重和老成,明显布满了沧桑岁月的痕迹。时间和遭际真是无情,它把一个意气昂扬的教育家和社会活动家,雕塑成了一个穷困潦倒的市井半百老人。

  “你这些年的情况,我也了解一些。赋闲七年了吧?没有收入,这一家一室怎么过来的!带着孩子学织布,这不是八十岁学吹鼓手,笑话吗?我有一事不明白,你在西北大学辞职回湘以后,长期失业,为什么不回你创办的十一中呢?”

  杨宙康也叹了口气,说:“其实我无时无刻不挂记十一中。自己生的孩子,哪有不挂记的!离开十一中以后,在竹篙塘,在龙潭,在岳阳,我都回过学校,作过讲话。全校师生欢迎我的热情,真叫我感动得流泪。李际闾、阮湘、刘大栋这些老人,都一再邀请我回校,不当校长,当个部主任或者是普通教师也行。李际闾甚至给我安排了历史课。正因为如此,如果回到十一中,我会影响际闾他们的工作。他们已经干得好好的,而且卓有成就,我再插进去,这算什么……”

  李明灏摇摇头:“你也未免太多虑了。这样长期呆在家里,也不是办法呀。湖南和平解放已成定局,这两天解放军就会进城。解放了,你我为国家出力的时候到了。希望你不忘初衷,把知识和才能献给新时代。我会向王首道同志进言。”

  李明灏将军回到官邸,即先后两次给湖南军政委员会主席王首道写信,介绍了杨宙康的情况,他写道:“在湘和刘公武、杨任严等致力和平运动颇力,有交际处梁君大同志可以作证。解放后竟学介子推不言禄,而学织布营生,半路出家,真是笑话。但是这个人确是有用之才,望你们量才酌用,不要遗漏。”

  李将军信中提到的梁君大,解放后是省交际处负责人。他在长沙市军管会一份内部资料上也推荐杨宙康:“不管他的政治关系如何,然一般说来,还不失为一个‘公正清廉’的人物,家无积蓄,生活困难,确是事实。解放前,他已赋闲七年,没有职业……像这样的高级知识分子,我以为给予照顾,提名当参事是适当的。”

  在李、梁二位力荐下,杨宙康被任命为湖南省政府参事室参事,并被选为省政协第一届委员会委员。

  然而,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每月有了固定薪水,衣食无忧,儿女也渐渐长大成人,杨宙康过上了安定日子。

  一九五四年湖南大水,已是湘永煤矿技术员的大儿子承祉,为救同事而牺牲,杨宙康心灵受到沉重打击。

  虽然如此,杨宙康仍然努力学习,力求跟上新时代的步伐。他努力工作,进行了大量的调查研究。既是参事,就应当“参与其事”,积极进言。

  一九六六年,空前浩劫来临,杨宙康正被胃癌折磨得只剩下了皮包骨头。

  就在全家人绝望之际,周业畇不知从那哪里打听到,长沙市荷花池有个老中医侯先生,治癌症有奇药,药到病除。

  天下真是无巧不成书。这位侯先生是何许人也?他就是一九三九年竹篙塘国立十一中的会计组长。这位侯先生是湘潭人,是周业畇同学的儿子,每次假期回家,总要迟几天返校。第二年,杨宙康坚决将他解聘。谁料到二十多年后,侯先生成了名医。“当时我劝你莫辞退他,你不听。现在要求他看病,多尴尬!”周业畇有些埋怨,杨宙康只是苦笑。侯先生听说当年的杨校长重病,心怀崇敬,不但不计前嫌,还主动上门看病,精心施治,殷勤照顾,极尽同仁旧谊。

  一九六六年三月,杨宙康逝世,享年六十六岁。遗体安葬于长沙南门外公墓陵园。

  岳阳城解放后的第十五天,即一九四九年八月四日,政府指派地下党员吴晓霞接管省立十一中。

  这天上午,从上第一节课开始,李际闾校长就带着几个工友,在大操场边捡旧砖头。上午没有课的易钟英、刘大栋、龚耀南等几个老师,也跟着捡旧砖头。课间休息时间,有些学生看见校长和老师在捡旧砖头,也都跑上来帮忙。

  这里原是日本飞机轰炸后,留下的一片瓦砾废墟,尘土乱木中有许多完整的旧砖,捡起来用瓦刀砍去旧石灰,就能当新砖用。

  李校长一身补丁的青衣裤上沾满了灰尘,那副断了一只腿的眼镜,不时从鼻梁上下滑,他必须伸手去扶眼镜,脸便沾满了灰尘。他将旧砖头一块块从灰土中抠出来,砍去砖上的旧石灰,将整理好的砖整齐码好……砌围墙、宿舍用的砖,都是师生们从废墟捡出的,作了大用,节约一大笔开销。

  这时,教务处有人来通知:“李校长,请速到校长办公室去。”

  李际闾拍拍身上的灰,走到办公楼,吴晓霞带着两个人已在校长办公室等他。

  吴晓霞见他进来,忙伸出手热情地说:“李校长辛苦啦。我是吴晓霞,特来接洽工作的。”忙递过一张公文,新成立的县政府公文上写着:“派吴晓霞同志接管省立十一中,请原学校负责人予以交接。”

  这位吴晓霞,中等身材,戴副眼镜,态度儒雅而老成。原是岳郡联师的史地教员,早就参加了中共地下党,为岳阳和平解放建立了功勋。对于他,李际闾早有耳闻。

  李际闾看过公文,忙说:“欢迎欢迎!档案文书,会计账目都已清点齐备。如果马上交接,须请教务处、总务处有关人员到场。”

  吴晓霞点头。

  李际闾将易子通、刘庸中等两处有关人员叫齐,然后打开大保险柜,搬出档案文书、会计账目,一一清点移交。吴晓霞与同来的二人逐一过目。

  李际闾说:“自坪桥河搬来至今近两年时间,除日常教学生活开支外,学校自筹资金建成容量一千五百担的谷仓一所,碾室一间,围墙一百六十四点五平方丈;图书包括《万有文库》、《四部备要》等典籍及各种科学用书两万六百册,物理、生物、化学等科仪器、药品、标本四百余种,卫生器材药品三百五十余种。此外,学校购地一百三十五点五亩,有教室六栋,办公室五间,教工宿舍三十五间及其他房屋设施一百三十七间。老易,你看还有什么补充的?”

  总务主任易子通说:“银行周转现金都在账上,由出纳室掌握。另外,生产工具,锄头四百把,扁担箢箕二百套等,都在工具室。”

  吴晓霞点头微笑,表示满意:“省立十一中保持了国立十一中严谨认真的作风,成绩卓著。各位先生辛苦了。这几天我们抓紧核对,尽快办好交接工作。敝人虽是教员出身,但才识、经验都不够,希望得到大家的支持。我谨代表政府,欢迎李校长和各位主任继续在校工作,为新政权服务。”

  李际闾从保险柜中搬出一个小木盒,小木盒中有几枚印章。

  “这是校印,这是教务处印,这是总务处印……”

  他又从保险柜中搬出一个小木盒,打开木盒,除易子通之外,大家的眼睛都瞪圆了——那盒中全是金灿灿的金条!

  “这些金条,共一百六十一点五两,是从竹篙塘开始的校长基金,和一些节余开支逐年积累起来的。因怕货币贬值,由出纳二人经手,换成‘黄鱼’,从不动用,以备学校不时之需……”

  易子通清楚,校长基金和流通资金的利息,是可以划入个人名下,由校长支配的。杨宙康没有要,李际闾也没有要。在龙潭,李际闾夫妇将自家的金器玉镯换法币,以解学校断炊之急,这笔相当数量的钱,学校一直没有偿还。几次校务会议讨论要归还,李际闾都婉言谢绝了。

  有一次,易子通对李际闾夫妇说:“作为总务主任,我要把学校借你的那笔钱偿还清楚。你父亲在世时,家道小康;你们夫妇靠薪水生活,家无余财,这笔钱,你们应当接受。”

  李际闾诚恳地说:“当时学校处于危急之中,全校师生都积极想办法,阮湘先生步行二百里去借粮,我捐出家中黄白之物,这是义举。你现在要还给我们,这不是陷我于不义吗?钱财身外物,用于发展学校,不是更有意义吗?你有五个孩子,毫无积蓄,不是也过得好好的吗?”

  一连串的反问,问得易子通哑口无言,只好作罢。想不到他此刻将积累的黄金,全部交出了。

  吴晓霞感动地说:“人家传说,你们几位清廉自守,克己奉公,今天算是见识了。谢谢各位!”

  学校交接很快完成。吴晓霞和他带来的干部,已坐在校长室办公。李际闾再没有必要到校长室去了。这两天,他还是按时吃过早餐,按时匆匆进入校门,与传达室工人打过招呼,走到校园里去。不去校长室了,就在教学楼南北转上几圈吧。习惯性地这里看看,那里听听,老师在讲课,学生在读书,他的心就踏实了。学校每天运行的节奏就如生物钟一样铸入了他的灵魂。

  这天,他站在校门口,久久凝望校门上“湖南省立第十一中学”的校牌。颜体楷书九个大字,端庄中透着灵性,具有一股浩然正气。这是在坪桥河时,请病中的阮湘先生写的。字如其人,真是一点也不假啊。在竹篙塘时,社会赞誉中有个说法,说是“国立十一中学”,竖写是“国士中学”,是培养“国士”的学校。后改为“省十一中学”,自己为这所中学鞠躬尽瘁工作了近十一年。此生与“十一”有某种注定的缘分。“十一”竖写就是“士”。对,自己应当是“士”,是国家和民族处于危难之时,能挺身而出的“士”。杨宙康是“士”,阮湘是“士”,办国立十一中、省立十一中的一班人,都是“士”。

  他忽然感到,这十一年来与自己息息相关的学校,此刻已经不需要他了。这十一年,三千多个日日夜夜,这所学校的师生员工近三千人,无时无刻不在自己的心上。自己也时时刻刻离不开学校。那次在重庆开会,刚离开学校几天,学校被迫逃难,自己不知学校逃到了哪里,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连夜水陆兼程赶回,赶到所里(吉首),才知学校已逃难到了辰溪,即连夜赶往辰溪。危难之中,学校离不开自己,自己也离不开学校啊!

  此刻,他凄凉地感觉到自己可以离开了。况且,他已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说他“压制学生”,“顽固保守”等等。他付之一笑。他已作好了离开的准备。三妹李慧很早参加地下党,三十年代在上海被捕,作为哥哥,曾以身家性命担保,营救过她。她日前来信,要哥嫂全家到她工作的大连去。

  这天黄昏,一轮金晃晃的红日,带着彩霞,贴着波涛,在洞庭湖的浪尖上徘徊,光芒四射地跃动、跃动,半边湖水都被染得通红。好久好久,红日浸入水中,开始孕育又一个黎明。

  在黄昏的光芒中,岳阳楼向大地投射巍峨的巨影。

  李际闾、何兆先夫妇已收拾好了行李,一担铺盖,换洗衣裤而已。

  章寿衡出现在门口:“若竹兄,这也太匆忙了吧?发扬十一中传统,怎么说,也得为你开个欢送会吧?”

  李际闾道:“不必了,这次就算破个例吧。到大连的火车票买好了。”

  刘大栋、易钟英、易子通、龚耀南、丁饶生、易鹤年都出现在门口。刘大栋无限留恋地说:“际闾兄,当年是你在我母亲面前长跪不起,把我拉到十一中的。你倒先我离开了。”

  易子通说:“这些同生死共患难的老同事,都要陪你吃顿饭再走。”

  何兆先含着泪说:“算了吧,没有不散的筵席啊。”易钟英拥抱何兆先,眼泪潸潸而下。

  李际闾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各位请回吧。不要让学生知道我要走。学生知道了都围上来,就麻烦了……”

  易子通为他们请来了一个挑夫。挑夫挑了行李在前,何兆先牵着恒胖坨跟上去,李际闾走在后面。何兆先、李际闾频频回首与大家道再见。

  仿佛是情景再现,十一年前,李际闾夫妇也是一个挑夫,一副箩担,一头是铺盖,一头是衣物;十一年后,仍然是一个挑夫,一副箩担,一头是铺盖,一头是洗得掉了色的衣物,只是身旁多了个儿子恒胖坨。

  李际闾那件打了好些补丁的青布长衫,在晚风中飘荡……

  一九四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奉政府令,省立十一中与岳郡联中,岳阳联师三校合并,初名新湖南建设中学,后定名湖南省岳阳一中。岳阳划市,学校改名为湖南省岳阳市第一中学。现在已经发展成为全国瞩目的现代化重点中学。

  到大连以后,何兆先进入一所中学教书,李际闾先到教育厅工作,不久到一所中学教课。因为他一口岳阳土话,学生听不懂,只得到工业厅管理图书,他本着一贯的认真负责、切实勤劳的工作作风,被选为大连市第二届、第三届人民代表。

  文革浩劫中,李际闾已退休养老。因他在十一中时,曾掩护过中共党员刘若云、熊邵安、李颖生和刘向文、徐涤群,来抄家的人要收集这些人的罪状,李际闾不肯瞎说,被关“牛棚”,日夜鞭打,遍体鳞伤。“四人帮”倒台后,儿子李升恒在北京工作,接李际闾夫妇来京养老。

  一九八七年秋天,李际闾结束了他一辈子的“松下村塾”梦,走完了一个教育家的一生。

  之后,儿子升恒去巴黎《欧洲时报》工作,老病残生的何兆先一人在北京生活。怀化邮电局的刘握钧,就是那个没有读过高小,三次投考国立十一中未被录取,寄住竹篙塘小店中,终日以泪洗面的孤儿,后来到李家当“小保姆”的刘握钧,为报答李校长、何老师的恩德,决心接何老师到怀化养老。

  一九九一年五月,刘握钧带上湖南土特产,到北京拜见何老师。随后离京,护送何老师去西安参观了兵马俑、华清池等风景名胜,路过洛阳参观了白马寺,又折转宜昌参观了葛洲坝,才回到湖南怀化。

  何老师在刘家住了三个月,要求回京。一九九二年四月在京去世。

  数学教师易钟英教学工作一丝不苟,讲课时逻辑严密,语言生动,很受学生欢迎,是国立十一中影响很大的教师之一。她以病弱之躯,从十一中创办到几次逃难搬迁,最后迁到岳阳,她都始终与十一中同命运,共进退。

  笔者的四哥李麦村是省立十一中高6班学生,品学兼优,尤其数理科成绩突出。一九五○年土改时,家中划为地主,经济来源完全断绝,李麦村面临辍学,高三年级最后一期无法读完。他利用假日到岳阳楼下挑河沙,也无法解决学费。易钟英先生说:“李麦村不读完高中考大学,实在太可惜。”便从她微薄的薪水中拨出两担谷,让李麦村读完高中。

  李麦村不负师恩,当年即考取北京大学物理系。北大毕业后进入中国科学院地球物理所当研究员,成为著名科学家叶笃正先生的得力助手。八十年代初,应美国科学家之邀,李麦村去美国合作科研,取得巨大成就,为祖国争得了荣誉。

  李麦村进入科学院后,曾专程去武汉看望恩师易钟英先生,师生笑谈“两担谷换一个科学家”的故事。

  一九五六年,易钟英先生调湖北省最好的中学武昌实验中学任校长,一直治学严谨,成绩卓著。无论是生病还是校长繁忙工作中,她从不离开教学第一线。多次评为全国三八红旗手,武汉市特等劳动模范,被选为第三届全国人大代表,出访过苏联、朝鲜。

  因积劳成疾,一九七二年患肺癌,医治无效,于一九七三年六月逝世。

  竹篙塘时期,年轻的数学教师傅洁秋,古典文学功底极深厚。在数学枯燥推理演算之外,常讲些古典诗词调节课堂气氛,陶冶学生情操。六十年后,有学生还记得他利用下课前几分钟讲《滕王阁序》中“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时,眉飞色舞的情景。

  解放后,傅洁秋先生受聘至人民海军工作,匆匆四十余年。

  二○○三年十月,长株潭校友举行联谊会,傅先生发来贺信:

  为了怀母校,念师友,叙往事,话离情,长株潭校友举行大会。洁秋不敏,身居北地,遥望南天,情逾手足,不尽依依,祝大会圆满成功!

  二○○二年《母校情思》第七辑上,傅先生写了《我的养生经验一则》,介绍他的闭目连手静坐法。

  傅先生九十四岁时的照片红光满面,神采奕奕,毫无龙钟老态。

  先生出版有《涛声诗词集》,收入自一九二七年到二○○○年创作的诗词共六百二十七首。

  羊牧之先生于一九四六年离开十一中,回他的故乡常州教书。

  八十年代,廖平波从一些诗刊上发现先生的名字,惊喜之余,写了《忆牧之老师》诗四首,发表在《江南诗词》上。不久,羊先生给廖平波来信:“看到江南诗词有你的一首诗,提及我一九四四年在十一中时的旧作,我早已忘记了。你还记得,真不易!”

  从此,师生间又取得了通讯联系。

  一九九二年,羊老师给廖平波寄来了个人诗集和一篇自传,一副字和一帧近照。字是写的他的旧作《过溆浦作》:

  流离怕上望乡山,山在蛮烟瘴雨间。

  十载望乡乡愈远,秋风何处秣陵关。

  近照上,九十二岁的羊先生依然目光炯炯,神采奕奕,令人想起他在十一中教书时的风貌。

  六十年代初,羊先生奉命筹建瞿秋白纪念馆,并任馆长,后又任常州市政协副秘书长。这段时间,他写了怀瞿秋白律诗八十首,怀周恩来诗一百首,和许多纪念先烈的文章。出版了《秋华馆诗存》和《秋华馆文存》。这其中不包括他在最艰苦的一九四二年至一九四六年写的大量诗篇。这些诗稿在文革抄家中被人拿走,一去不返。他以”秋华”二字命名书斋,就是纪念瞿秋白和夫人杨之华的。两个儿子羊淇、羊汉也写了大量诗歌,被诗坛誉为“一门三羊”,颇具影响。

  九十年代,廖平波编《离湖诗选》,每辑必刊羊先生的作品。一九九七年,纪念抗战六十周年时,羊先生还寄来了关于南京大屠杀的长诗。后来,廖平波将国立十一中在竹篙塘立纪念碑的事,写信告诉羊先生,但久久不见回信。

  后来才得知,先生已于一九九九年三月无疾而终,享年九十九岁。

  二○○三年春天,在竹篙塘老学友们的聚会上,一位个头较小而精神矍铄的学长当场赋诗数首,文思敏捷,倚马可待。他引起了笔者的注意,我们便交谈起来。原来,他就是羊牧之先生的小儿子羊汉。他是专程从常州赶来参加活动的。

  我们一同参加了“金龙励学奖”颁奖大会,一同爬上金龙山。羊汉先生知识的渊博,古典文学的深厚造诣,特别是对母校的一往情深,都给我深刻印象。

  羊汉先生回常州后,多次来电话信函,寄来了许多有关羊牧之先生的资料,对我们创作本书多有帮助。

  国立十一中创办伊始,在竹篙塘带女生开荒修路,打扫祠堂搬神主牌位,唱劳动号子的青年女教师,当时是女生部的导师。离开父母离开家的女孩子们,把她当成母亲,什么事都找她,伤心了围着她哭,着急了,她也跟着大家一起哭。

  她就是刚参加工作的,二十五岁的独生女李颖生先生。

  李先生一九四四年夏天离开国立十一中,去溆浦县立中学及省立九中教化学。抗战胜利后在长沙周南女中教学,直到解放。

  一九五一年,李先生到大连育才中学任教。一九五三年调旅大师范教化学。一九五九年被选为民进市委副主任兼秘书长,从此脱离教学工作。一九六四年被选为第三届全国人大代表。以后退休在家。与丈夫易钟焕相濡以沫,培养了六个儿女。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李先生以耄耋之年,两次积极参加国立十一中校友聚会,作热情洋溢的讲话,多次为“金龙励学奖”捐款助学,在校友中影响深远。

  二○○三年长沙聚会时,李先生曾与笔者交谈,态度慈祥而儒雅。李先生是笔者唯一见到的国立十一中健在的老师。

  一九四七年六月,李汉雄到南京去。

  他是坐的轮船头等舱。头等舱内有床铺,有桌台和茶水,一人单独一间,是相当舒适的。

  汽笛长鸣,轮船由汉口江汉关码头启锚,咚咚咚,在微微的颤动中,顺流而下。

  他从头等舱中走出来,想到甲板上散散步,看看长江水天相连的壮阔景色。跨过统舱,一个熟悉的面容出现在眼前:这不是徐廷熙先生吗?

  统舱是大通铺,很嘈杂,各色人等都席地而卧,横七竖八,犹如晒了一地干鱼条。徐老师带着妻儿蜷缩在人群中。他似乎很疲倦,侧身曲卷着身子,靠在行李卷边,静静地闭着眼睛。

  李汉雄一眼就认出了徐先生,甚至下意识地望望他颈根上是不是依旧挂着那只哨子,那只能吹出高低强弱的不同哨音,命令初中部学生紧急集合的哨子。

  看到徐廷熙老师一家三口睡在甲板上的狼狈相,不禁感到心酸。一种同情心油然而生。李汉雄弯下腰,伸手扯扯他的衣袖:“徐先生!”

  徐廷熙忽地坐起,一脸茫然。

  徐廷熙想起来了,这就是那个迟到了受罚的学生,几个学生趁黑暗起吆喝、打石子,不是阮湘先生处理得当,差点引起风潮。他连忙站起来,轻声说:“是你呀!”往昔他那威严的脸上,现出内疚的尴尬神情。他明显消瘦了许多,个头都似乎矮了一些。

  李汉雄忙握住徐先生的手,诚挚地说:“您这是到哪里去呀?”

  徐廷熙说:“我现在复员了。我这是回南京老家谋生去。”

  李汉雄:“此去南京,还有一天一夜的路程,请徐先生和师母住到我的头等舱里去,我到统舱里来。”

  徐廷熙慌了手脚,想不到当年与自己对立的学生,此刻如此亲切体贴。忙说:“使不得,使不得!我怎么能坐你的头等舱呢?”

  李汉雄不由分说就来提徐先生的行李卷,坚决说:“以前,我们要听您的;今天可要听学生的。您一定得住头等舱,不要委屈了师母和小弟弟。”

  两人相视哈哈大笑。

 

  第三十九章 巍巍丰碑

  阴霾散尽,大地重光。

  历史重现它的本来面目,美丽的依然美丽,永恒的必将永恒。

  一九七八年全国恢复高考招生,教育部何东昌部长郑重宣告:解放前办得最好的中学,全国有四所:南开中学、扬州中学、开封中学、国立十一中学。

  时序进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绿了中华大地,复苏了人们的心灵。那烽火岁月所铸造的“竹篙塘情结”和“国立十一中精神”,如春风中的满山杜鹃,烂漫开在国立十一中人的心头。对大熔炉般的母校的追思,对亲如父母的老师和情同手足的学友们的怀念,犹如酿存了几十年的老酒,这样芬芳,这样浓烈……

  八十年代第一春,校友云集北京共谒李静等老师的集会上,黎明学友的吟唱,道出了大家心声!

  把酒话当年,幽思芊芊,乌云浊雾雪山前。良师育我,辛勤灌沃,莘莘学子,苦读精研。救国救民图抗日,哪怕桐油灯暗,竹签笔陋,衣履不周全。更球场驰骋,芒鞋亦足,流血也心甘。三十八年过去,沧桑幻变,同学更昂然。而今后,天涯海角,桃李共争艳;欲穷千里目,遥吟俯唱,再上高山。

  杨高石学友深情地写道:

  母校,常常出现在我们的梦中,更深藏在我们的心里。当年屹立于抗日烽火、举国危难中的母亲——国立十一中,对我们这些无家可归的流亡学生,无异于幸福的乐园,母亲的怀抱;无异于知识的摇篮,意志的熔炉。她以忠义、切实、勤劳的优良校风和学风培育了我们;她以团结互助、进德修业的精神教化了我们,使我们度过了人生最宝贵的一段青春时光,获得了报效祖国,服务人民的基本素质。我们对母校的情思永远不断,我们对母校的怀念与日俱增。邓福秋校友写道:

  五十年过去了,在湖南、在北京、在全国各地,都有国立十一中的校友。他们在抗日战争的艰苦环境中练就了本领,在逃难的日子里培养了情操,在建设祖国的岗位上做出了贡献。他们有带着国立十一中烙印的共同心态,经常交流信息,互相看望,或集会联欢。国立十一中是个无形集体,至今还仿佛每天能听到那上课的铃声,响亮的午炮……

  哺育之恩未可忘,寸心长念竹篙塘。金龙山下攻书史,祠庙庭中设课堂。巍巍雪峰扬浩气,滔滔资水育群芳。英雄辈出乾坤撼,万丈光芒射岳阳。

  汪自新校友的诗,抒发的是所有十一中校友的眷恋情怀。

  八十年代初,国立十一中许多校友都已恢复了联系。

  一九八六年,武汉的罗杰,重庆的许志生,昆明的杨高石等提议,由一直在邵阳工作的白宝廷、张南光、尹光孚、胡鸿贞校友牵头,协商一个时间,按时赶到竹篙塘,重游母校旧址,寻根访友,欢聚亲情。这一倡议,得到许多校友赞同。但因大家星散在天南海北,有许多实际困难,拖了两年,未能如愿。一九八九年九月,是母校建校五十周年纪念。大家决定在十月二十日,不管能来多少人,一定实现这一纪念校庆、寻根、团聚的愿望。

  按约定日期,北京的曾自强、武汉的汪自新都提前到达邵阳。涟源的周茂德、长沙的尹禹平、彭明朗都相继到达。加上早在本地恭候的张南光、白宝庭、尹孚光、胡鸿贞,一行共九人。

  阔别四十多年的老友重逢,大难不死,劫后余生的再聚,大家觉得格外可贵,倾吐肺腑,诉说衷肠,回忆旧友,追寻逝去的艰难岁月和美好年华,用的都是当年的语汇,都忘记了自己是花甲老人,好像返老还童,都成了当年的毛头中学生。大家都沉浸在欢乐、幸福、真诚、稚气的友情中。

  二十四日上午八时,校友们乘专车从邵阳出发去洞口。汽车向前奔驰,忽见一片平畴之上,凸地耸立一座山峰,这是大家魂牵梦萦的金龙山,山上的金龙寺巍然屹立。金龙山呵,我们多少次在这里举行爬山比赛,洒下过多少汗水和欢笑!那副抗清义士方密之撰的名联还在吗?大家激动不已,以金龙山为背景,拍下第一张照片。

  大家环视四野,与金龙山相对师范部所在的魁公祠、甫公祠已不复存在,成了一片水田。

  上午十时,专车抵达竹篙塘街,洞口抓文教的副县长段以美率教委唐主任、统战部曾部长等以乡亲之礼欢迎校友的到来。稍事休息后,大家一同去寻访女生部下阳祠,图书馆和校医院。这里,当年祠、馆、院连成一片,风景优美,是国立十一中学生活动多的地方。眼下,原先的房屋已全部拆除,盖了一些农舍。只有女生部旁边的那棵大障树,依然根深叶茂,郁郁葱葱。大家在樟树下合影留念。

  大家直奔女生部对面的竹林。竹林濒临平溪,是当年同学们晨读和散步的幽境。竹林茂密添翠色,平溪潺潺流日夜,静心聆听,仿佛能听到少男少女们咿咿呀呀读英文、国文的书声,能看到映在水波中的一张张青春脸庞……

  午餐后,大家走过公路桥,去寻访校本部莲社和初中分部上阳祠。平溪之上,青山之前,一片高岗,当年莲社典型中式回廊建筑已荡然无存。这里有唐大圆先生的身影,有校本部诸多老师的脚印。每天中午的午炮,是在这里发出冲天巨响的,杨校长骑那匹小白马,是从这里出发去巡视全校的。这里曾是国立十一中数千人令行禁止的神经中枢。那门前栽满葡萄花卉的一栋茅草屋,彭籨先生戏称为“杨氏别墅”,杨校长一家的住宅,山坡上也没有任何痕迹了,只有山丘边的两个防空洞遗址还在,杨校长母亲、李作华老师、还有几个病逝同学的坟墓还在,默默诉说那段历史的艰辛。

  大家来到鳌鱼嘴码头前,码头上巨大青石还在,层层石级还在。这里是当年大家本着“切实、勤劳”的精神,背柴运米的地方。每有柴船、米船到达,全体师生背扛抬推,将柴米运到厨房里去,欢歌笑语,热火朝天。

  码头上被踩得溜光的青石,是莘莘学子人生起步的奠基石。

  初中部所在地的唐祠呢?那座规模宏大的建筑呢?那位白发飘飘的阮湘主任,朝暮还在唐祠前踽踽巡视吗?

  唐祠旧址已改为粮站。在食堂里,大家意外发现了一个简陋的木制碗柜。碗柜侧面书有“国立十一中学初中一部民国三十一年四月一日置。”楷书竖写,看那颜骨笔力,当是阮湘先生手迹。如逢故人,如见老友,大家反复抚摩碗柜,有人甚至记起了自己放碗筷的情景。

  段副县长表示,此碗柜是有特殊意义的文物,将移入纪念室中妥为保护。

  高中部旧址,现为洞口县六中校址。当年的房屋,大多拆除,而蒋光增与李静老师结婚的那间洞房,却完好如旧,就连那古式木格窗棂和门口半圆形的踏脚石,都依旧如昨。蒋师已经辞世,李师仍健在。大家在洞房前合影,表达感谢老师的培养之恩。在那烽火岁月,竹篙塘成了流亡师生的第二故乡,洞口的大米,平溪的清波,哺育了一代又一代新中国的建设者。竹篙塘,我们永远眷恋你。还有一些校友去龙潭、潭湾淞溪口、坪桥河寻访母校故址,回味逝去的岁月。

  刘握钧校友于一九九四年秋天,特地到辰溪潭湾镇高中部旧址,该处已改为粮库。他沿着粮库转了一圈,无限惆怅地离开,吟七绝一首:

  潭湾故地又重游,面目全非未久留。琅琅书声何处觅,清清河水任东流。

  他又万般留恋地去走访潭湾中学,问是否有原国立十一中的学生在此任教。回答有个周老师是国立十一中毕业的,现已离休。刘握钧喜出望外,能找到一个校友畅谈别情,回忆母校,当是一件快事。便走两公里找到周家,交谈十一中情况。谈不到几句,周老师却说,自己并不是国立十一中毕业的。因为国立十一中名气大,声望高,冒称该校毕业体面些,在当地更受人敬仰。刘握钧告别周老师,难排惆怅之感。

  新世纪来临之际,国立十一中创建六十周年纪念活动,在全国各地如火如荼开展。

  国立十一中旅台校友约二百人,分处台湾各地。由徐德强、易贤儒两校友发起联络,组织了台北市的湘江园餐叙会,到会的除校友外,还有汪意荪老师。想当年,在竹篙塘的时候,大家都是俊男美女,而今皆是爷爷奶奶之辈,都有说不完的回忆,道不完的感叹。陈鄂当即赋诗道:

  别后重逢五十年,乍惊两鬓白如棉;人生聚散原无定,世事沧桑欲问天。竹篙塘前寻履迹,桃花坪里忆尘缘。劝君尽兴何妨醉,盛会难留岁月迁。

  高12班的易贤儒,在校读书时沉默寡言。一九四四年高中毕业考入机械化学校,后并入兵工大学,一九四八年随校迁往台湾,一九四九年大学毕业后。一直在高雄工作。几十年来,他在台湾成家立业,生儿育女,然思乡之情无时或释。他常说:“生我者父母,育我教我者国立十一中。”他多次走访岳阳一中,遍访长沙、衡阳、武汉、北京校友,两次编印台湾校友通讯录,花了大量的精力和财力,奔波联系,不遗余力。在台湾学友中募集台币两万九千五百元,作为《母校情思》的出版费用。每集《母校情思》印出后,都随身带一百本重约四十斤到台湾,分给在台校友。这对一个古稀老人来说,实属不易。他被校友们称为海峡两岸的友情使者。王一中校友的笔端常满带思辨的哲理:

  对往事的追忆,对人生情味的再咀嚼,如嚼橄榄,回味绵远。青年时代最醇厚的感情,留在心灵深处,值得留恋和珍惜……中国文化之所以源远流长,之所以延续发展,就是因为我国文化中积淀了人生最宝贵的感情,它不但涵养我们自己,还会泽及后人,并且告诉年轻一代:珍惜你们现在拥有的一切吧!

  为了怀母校,念师友,谈遭际,叙离情,一九九五年初,杨高石校友,就是那个在竹篙塘小塘边踢足球、钓蛤蟆的顽皮小男孩,现在的昆明理工大学教授,首先发起编辑《母校情思》。《母校情思》第一辑于当年十月出版。校友们得到这本小小的回忆录,“就好像带着童心,回到了青春花季,回到了竹篙塘畔,重聚欢叙了一番”。大家奔走相告,连夜阅读,爱不释手。记忆和情感的闸门大开,大家都拿起笔,叙述那最难忘的岁月,咀嚼那最醇厚的情感……于是,《母校情思》第二辑由长沙地区的校友编辑出版了,由此一发而不可收。第三辑由北京地区校友编辑出版。第四辑由武汉地区校友编辑出版。

  这两辑内容更为丰富,刊登了珍贵的历史照片和文献,印刷更为精良。尤其值得人们珍视的是,出现了李顺麟、李绍基、王一中等人的长篇文章,文情并茂,感人肺腑,完全是那个烽火岁月的历史写照。

  从五辑开始,改为彩印,内容更为丰富,文章更为动人,一辑比一辑办得好,至二○○四年中秋,已出版第九辑。第十辑也在筹办中。

  在当今这个经济大潮惊涛拍岸、低俗文化乱花迷眼的年代,一份老同学忆旧联谊的内刊,居然在十年之内连续出刊,稿件近千万字,传播之广泛,影响之深远,已形成一种特殊的文化现象,令人刮目相看。这不能不使人深思国立十一中——这所六十年前的学校,它的特有品格和特殊精神。

  正是这种品格和精神,功耀当年,利在千秋,涵养我们自己,泽及后代儿孙。一九九九年秋,国立十一中校庆六十周年纪念碑揭碑仪式前夕,从昆明赶来的杨高石教授提出“非其地树之不生,非其意教之不成”倡导在竹市镇中学设立“新世纪金龙励学奖”,由新老校友捐款,以奖励、激励表现突出的优秀教师和学生。他的倡议,应者云集,海内外校友纷纷解囊,已收到捐款八万多元。“金龙励学奖”已颁奖四届,产生了巨大社会影响。

  为纪念国立十一中杰出的数学教师易钟英,杨高石教授又在竹市镇中学设“钟英数学奖”专项奖,奖励在数学领域有突出成绩的教师和学生。二○○三年十月,首届“钟英数学奖”颁奖。

  一九九九年十月十五日,国立十一中纪念碑揭碑典礼在竹篙塘隆重举行。

  易庚山校友撰联:

  国人眼里,学子心中,百载树丰碑,三湘名校扬旗帜;

  烽火当年,弦歌此际,万言书厚德,四海同窗向岳阳。

  全国各地的校友陆续赶到,包括杨宙康校长的女婿康佑铭,李际闾校长的独子李升恒及夫人从法国赶来,参加揭碑典礼。

  当天早晨,竹篙塘的父老乡亲们扶老携幼迎候在公路两旁,原高中部旧地竹市镇中学是盛典会场,校内外张灯结彩,如过节一般气氛热烈。身披彩带、手舞鲜花的学子们,夹道欢迎远来的老校友。

  上午十时,庆典开始。洞口县委、县政协、竹市镇委、镇中学先后致贺词。校友们赠送的“功在当代光耀千秋”“桃李芬芳满天下”等锦旗,李升恒赠送的书法条幅“昔日桃李芬芳,今朝社会栋梁”都挂上主席台。紫气东来土屋中成长起来的女校友唐碧云,用竹篙塘土话代表学友讲话,听来异常亲切,受到热烈欢迎。李升恒致词后,斟满三杯特地从法国带回的香槟酒,洒向纪念碑座,祭奠母校创建先驱——杨宙康校长,李际闾校长,和各位逝去的师生员工。

  在掌声、欢呼声、鞭炮声中,覆盖在纪念碑上的红绸徐徐降下,一座庄严的纪念碑矗立在蓝天白云之下。

  纪念碑碑体高一点九三九米,象征国立十一中创建于一九三九年,长四米,由二十八块墨石拼成。正面刻有校友、原湖南省省长刘正题书的“国立十一中学纪念碑”,十个金色大字熠熠闪光。背面刻有二百三十八字碑文。碑体顶部正中竖立直径半米的国立十一中校微。碑体置于高零点六米的赭石底座上,周围灰白色台基长宽六米,高零点七五米。台基三方装有一米高的不锈钢护栏。在竹市镇中学学生和老校友们齐唱的国立十一中校歌声中,典礼结束。

  老校友、高1班的方钜,为母校纪念碑撰联一副:

  板荡中原,忆昔日此地曾桃李芬芳,师生战地斗天,不忘同仇敌忾;

  欣逢盛世,看今朝怀旧事立碑纪念,学子思源感戴,长忆父老乡亲。

  纪念碑碑文,先后有张南光、周亮先,曹若闲、吴安继、陈庆华、王一中等校友撰写,最后刻出的是:

  国立十一中筹建于一九三九年春,十月十日开学,校址武冈竹篙塘,全校设校本部、初中部、高中部、女生部、师范部、职业部,师生员工两千余人。首任校长杨宙康,三年后李际闾继任。办学力主人格教育,生产训练,注重德、智、体诸方面发展,其学风曰勤学、尊师、修身。时值共赴国难,名师荟萃,桃李争荣,矢志图强。

  一九四四年秋,日寇进犯湘西,师生两度播迁,而弦歌不辍。抗战胜利后,一九四六年秋迁校岳阳,更名为省立第十一中学,即今岳阳市一中,先后为祖国培育出大批优秀人才。

  为国育才,夙夜不懈,成绩斐然,驰誉国中。今立碑以志纪念。铭日:雪峰巍巍,资水泱泱,母校之光,山高水长。

  校友王一中撰的碑文虽未刊用,却写得隽永深刻,有史笔风范:

  国立十一中,一九三九年十月一日创建于竹篙塘。师生员工两千余人,杨宙康李际闾先后任校长。时日寇凭陵,国难方殷。学校致力抢救沦陷区失学青年,且以殷忧启圣,多难兴邦相激励,把教育与民族、国家命运联系在一起。一时,名师荟萃,桃李争荣,在湖南高中历届会考中,均名列前茅。

  一九四四年秋,日寇犯湘西,师生两度播迁,风雨如晦,弦歌不辍。四六年秋迁校岳阳,更名省立十一中,即今岳阳市一中。

  世纪回眸,峥嵘岁月虽已远去,然其百年树人之业绩,却历久而弥新。建国后,有识之士赞赏:过去南开中学、扬州中学、开封中学、国立十一中已达到世界先进水平。诚如是,则此碑之不朽也。铭曰:雪峰巍巍,资水泱泱,母校之风,山高水长。

  二〇〇三年秋访问竹篙塘

  二〇〇五年七月第一稿

  二〇〇六年五月第二稿改毕于湖南文艺出版社

责任编辑:杨晴 最后更新:2017-05-12 10:1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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