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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立十一中学师生生活长篇纪实小说《烽火弦歌》第二十五章——第三十章
2017-05-12 09:57:19  来源:抗日战争纪念网  点击:  复制链接

  第二十五章 救助美国飞行员

  杨宙康去西北大学不久,教育部就来了公文,任命李际闾为国立十一中校长。随后,杨宙康回到竹篙塘,向李际闾正式办理移交手续。

  办完移交,李际闾和许多先生们都邀请老校长讲一讲西北的情况。阮湘提出:“全校师生关心西北,也想听听老校长谈西北,何不来个全校的报告会?”大家都赞成阮先生的意见,便由教务处组织,在大礼堂举行全校师生大会,由老校长畅谈西北形势。在此次报告中,老校长提出:“不到西北,不知道西北的伟大;不到西北,不知道西北的危险。”成了全校师生交口传颂的名言。

  杨校长的报告,引起大家对祖国西北的关注,在全校掀起研究西北地区的热潮。地理教师谢国度、龚耀南结合地理教学,阐述西北的伟大:面积广袤,矿产丰富,文化积淀深厚,民族历史悠久;西北的危险:自古以来,西北就是多事之地,军阀割据,多民族杂居,帝国主义觊觎已久,虎视眈眈,卖国者内外勾结,企图分裂祖国……

  在此基础上,学校又组织了以《开发新疆,开发西北》为题的高中部辩论会。

  每学期都分年级举行辩论会,辩论的都是有关国家大事的大题目,如讨论抗战形势的“东进乎,西进乎,东西并进乎”;讨论抗战胜利后国家建设的,如“战后祖国首都应设何处”等等。这样的辩论会,各方都要经过充分的资料准备,辩论起来,都很精彩。增长了知识,研究了问题,养成大家关心时事、关心国家大事的习惯,又锻炼了才干培养了演讲能力,每次都有很大的收获。

  这次辩论会,是在杨校长生动报告的基础上进行的,大家的积极性更加高涨。

  高中一年级18班,以杨继华为主辩,任春泉为第一副辩,李顺麟为第二副辩,报名参加辩论会,所持的论点是:开发新疆,开发西北,应以交通为主。高二的论点是:应以教育为主。高三的论点是:应以经济为主。三方唇枪舌剑,理直气壮,辩论得十分激烈。各自引经据典,展示雄辩的韬略,充分发挥辩才,一个高潮又接一个高潮。会场上座无虚席。只见高18班的辩手论据充分,材料丰富,口舌滔滔,以理服人。参加旁听的师生,都为他们拍手叫好。

  经过激烈辩论,由裁判老师严格评审,高18班击败了高二、高三代表队,获得优胜。学校奖给“舌扫千军”的奖旗。

  当锦旗挂到高18班教室时,全班沸腾。三位辩手,杨继华、任春泉、李顺麟,也成了全校闻名的风云人物。

  “寒假服务团”是由熊邵安,何兆先和侯恨生三位先生负责组织的,男女同学约百余人,下分宣传组、美术组、演出组,决定去邵阳公演。带去的剧目有两个,一个是曹禺的大型话剧《蜕变》,一个是独幕剧,以打倒汉奸为内容的《牛头岭》。

  何兆先先生挑选周如玉演《牛头岭》中的女主角。

  周如玉从小就受到戏剧艺术熏陶,具有表演才华。初三时演出过话剧《空军魂》,高一时演出过歌剧《农村曲》,都获得过好评,誉满竹篙塘。这次去邵阳公演,周如玉更是信心百倍,事先就与同学们进行了认真的排练。

  从竹篙塘到邵阳市,有一百八十华里路程,大家步行,每天六十华里,三天到达。大家背着行李道具,晓行夜宿,除了吃饭睡觉,其余时间都在赶路。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三五一群,一个劲往前赶。山路崎岖,左拐右弯,大家浑身是劲。平时男女同学交道不多,这次长途赶路,相互帮助,相伴相依,像磁石一样相互吸引,给长途跋涉抹上了青春欢乐的色彩。

  到了邵阳以后,服务团住进一所中学里,大家开好地铺,休息一下,就开始排练,生活紧张而愉快,每个人心中充满了激情。

  第三晚首场公演《蜕变》,第四晚公演《牛头岭》。周如玉演的是以交际花身份作掩护的地下抗日工作者。只见她身穿鲜艳的旗袍,披时髦的披肩,漂亮的高跟鞋,走起来袅袅婷婷,风姿绰约。纯洁朴实的女学生倏然不见,出现在舞台上的是一个风流艳美的交际花。她表演真实,完全沉浸在角色中,又清醒地控制舞台气氛,把一个漂亮机智的交际花,演得活灵活现,情趣盎然。汉奸丈夫在枪声中倒地,帷幕也应声而落,台下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掌声和欢呼声。周如玉兴奋地走向后台,后台挤满了先生和同学,男同学们跺脚,扔帽子,敲脸盆,欢呼演出的成功。剧场中的观众久久不肯离去,新闻记者拥向后台采访。

  晚餐加了一盆红烧肉,以示庆祝。应观众要求,第二晚再加演一场。邵阳报纸上天天有“以坚强无比的阵容,作精彩绝伦的演出”的大字标题,大吹大擂。

  演出任务完成,当地派专车送回学校,车上贴满了“载誉而归”一类的标语,师生都充满成功的喜悦。

  周如玉事后得知,几个晚上的演出所得,都捐献给政府购买飞机。

  新一轮考试发榜,接到录取通知书后,家住临湘县的沈济民、谌楚英、何晴岚、李垂忠、徐素珍、余觉民、李亚魁等十来个学生结伴步行、乘船、乘车,好不容易到了衡阳。其时汽车少,往西南大后方去的旅客特别多,这些学生在汽车站附近的小旅社等了八天,还是买不到票。已经超过了报到的日期,大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天下午,旅社里来了一个中尉军官。只见他身穿黄呢制服,腰挎小手枪,脚着长统马靴,个子高大,年纪很轻,很是威风。

  他见学生们讲的临湘话,便攀谈起来。了解到学生买不到车票滞留在这里,便热情自我介绍:“我们是同乡,我姓周,家住临湘石庙周家大屋,现任武冈军校二分校教官。从家乡来,要回武冈,经过竹篙塘。汽车站的宋站长是我的老同学,要他明天加开一班车去武冈,正好把你们送到学校。”

  同学们听了,像是遇到了救星,高兴极了。到底是乡亲,愿意帮忙,真是太好了。

  到了晚上,周军官从外面回到旅社,高兴地说:“找到了宋站长,我提出明天开加班车送你们到竹篙塘,他满口答应。现在就交车票钱,每人四百元。我代收后就去车站买票。”于是,大家立刻交钱。周军官把收到的一大叠钞票装进衣袋里,叫同学们早点睡觉,他就出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同学们就早早起来收拾,想到今天就可以到学校了,大家都特别高兴。等到吃早饭的时候,哪里还找得到周军官的影子?问旅社老板,老板说:“那个军官,昨夜十一点多就结账走了,好像是乘十二点多的火车去广西。”

  同学们一窝蜂飞快追到火车站找人,车站门口站岗的宪兵不许进去,说根本没有什么军官。大家垂头丧气,后悔莫及。徐素珍急得哭起来,说:“我妈把织了半年的一个土布卖了,才凑了这点路费。这下被那个黄皮狗全骗走了,学校去不成,回去也回不成,这怎么得了?”一边哭一边说,说得大家好伤心,都流眼泪了。

  大家七嘴八舌,决定直接去找宋站长,向他说明受骗的经过。宋站长见这些娃娃实在可怜,答应加开一班汽车,送他们去竹篙塘。这些在外面奔波了半个多月的学生,当天下午就到了学校。

  报到的日期早已超过,办手续的先生不办了。有同学又急得哭起来。沈济民说:“哭有屁用?还是找校长说明情况吧。”

  大家找到李校长,李校长详细询问了路上情况,表示“情况特殊,准予入学”,大家这才办了报到注册手续。

  李校长说:“你们的路费,是家长的血汗钱,学校出面,一定要追回来。”他详细登记受骗同学的姓名、钱数,又详细记下周军官的家庭住址。不久,他一次又一次打电话给临湘县长王翦波,要求追回骗款。这个王翦波,是临湘沦陷后流亡政府的县长。他知道国立十一中抢救了不少临湘籍学生,在全国的名声很大。这十个被骗的都是临湘籍学生,是自己的子民,如果管好了,有利于自己的政声。他还深知国立十一中与当地驻军李明灏、王耀武关系很深。这件事不能不管。如何才能追回骗款,找那个周军官本人,肯定费神,不如拿他的家人开刀。王翦波派出几个兵丁,把周军官的父亲捉到县政府,扣押起来作为人质,交了钱再放人。周家赶快把钱如数交清。王翦波一个人情做到底,将追回的钱汇到学校,退给了被骗的学生。

  下阳祠女生部周围竹林掩映,平溪清幽,风光秀丽。每早晨操以后,李素文和女伴们各择清静去处读英语或国文。这时总能见到一位衣衫楚楚的女教师在花木丛中散步。

  这位年轻美丽的女先生,就是初三的国文教师刘芸姿。

  刘先生是随“南侨机工服务团”回国的华侨。

  抗战最艰苦的阶段,滇缅公路是中国与外部世界联系的唯一通道。几百万军队所需的武器装备,维持经济运转所需要的各种物资,数十万内迁到后方的人们所需的基本生活用品,都依赖这条生命线。为保障这条运输线,抢运回国的美国汽车达一万三千辆,这就需要大量汽车司机和修理工。侨领陈嘉庚得知这一情况后,发表了《南侨总会第六号公告》号召华侨中的年轻司机和技工回国服务,与祖国同胞并肩抗战。当时回国的青年有三千多人。刘先生讲课生动,板书漂亮,诗文又好,很受同学欢迎,更受女孩子们的崇拜。一来二往就熟悉了,李素文经常到她房里去玩。得知刘先生毕业于南开大学中文系,随夫家到了南洋,在一所华侨中学任教。

  刘先生响应侨领号召,毅然离别自己的丈夫和五岁的男孩,从新加坡回到祖国,想为多难的祖国贡献自己的力量,并改名刘尚志,应聘到国立十一中任教。

  他们启程回国的时候,唱的是《告别南洋》:

  再会吧,南洋!你海波绿,海云长,你是我们第二故乡。我们民族的血汗,洒遍了这几百个荒凉的岛上。再会吧,南洋!你不见尸横着长白山,血流着黑龙江,这是中华民族的存亡!刘先生与李素文很谈得来,经常交流思想。一谈起她可爱的小男孩,便难过得流泪,叹息战争形势变化,南洋再也回不去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与骨肉团聚。

  春天的早晨,刘先生穿着花衣,坐在下阳祠住房前,弹她从南洋带回的乐器曼陀铃,边弹边唱《梅娘曲》:

  哥哥,你别忘了我呀!我是你亲爱的梅娘。你曾坐在我们家的窗上,嚼着那鲜红的槟榔,我曾经弹着吉他,伴你慢声儿歌唱,当我们在遥远的南洋;哥哥,你别忘了我呀!我是你亲爱的梅娘。我曾在红河的岸旁,我们祖宗流血的地方,送我们的勇士还乡。哥哥,你别忘了我呀,我是你亲爱的梅娘。我为了你违背了爹娘,离开那遥远的南洋,我预备用我的眼泪,搽好你的创伤……

  其时,在这样幽静的环境中,这样一位美丽的女郎,唱着如此情意绵绵的歌,令人驻足徘徊。

  这天,侯恨生先生从她门前走过,听她刚唱完歌,随口道:“松下听琴,月下听箫,涧边听瀑布,山中听梵呗,竹篙塘听《梅娘曲》,觉耳中别有不同。”

  刘芸姿也随口吟道:“朝卧白云东,暮卧白云西,白云长共我,此地结幽栖。”

  侯恨生吟道:“怪来花下长先醉,半是春风荡酒情。”

  刘芸姿吟道:“看君倒卧杨花里,始觉春光属醉人。”

  侯恨生道:“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刘芸姿微微一笑,吟道:“相送门前有修竹,为君叶叶起清风。”

  刘先生感时伤世,思绪难以排遣时,便在房中写诗,学生看到,也不回避。侯恨生和胡彦求合赠一诗给刘先生:

  摩登才女号芸姿,楚楚花衫最入时。南国带来红豆种,诗书句句有相思。

  这诗是先生间开玩笑,带有调侃的意思。胡彦求因思想进步,曾一度被捕,关十多天后由挚友具结保释,回到家中,只见堂上摆着两副灵柩。原来他父母因独子被捕,急得双双离世。胡彦求悲痛得死去活来,从此发黄体衰,有飘飘之态。刘先生回赠他一首诗:

  聋不聋来痴不痴,一头黄发乱如丝。清晨莫被风吹去,天上人间两不知。

  侯恨生先生是一位才子,讲课别具一格,文章写得好,是校刊《资声》的主要编辑。才华横溢,倜傥不群,崇拜屈原,自号怀沙。学生易鼎铭喜欢苏曼殊(玄瑛)的文风,作文时着意模仿,侯老师的批语是:“写情写景,颇学玄瑛,资质之聪,由此可见。童子善哉,童子善哉!”他曾出作文题《菜花香里念故乡》,让学生书写流亡生活中的浓浓乡愁。侯先生经常穿件蓝色长衫,戴顶别致的帽子,个子高,面白唇红,风度翩翩。

  刘芸姿给他回赠的诗是:

  鹤膝蜂腰侯公子,朱唇粉面赛王嫱。不宜古调谈诗礼,只应沙洲伴鸳鸯。

  其实,他们的唱和,是离乱流亡生活中的相互慰藉,逆旅中情感孤寂的排遣,只是青年教师之间的文字游戏而已。

  谁知却引起一个人的注意,此人就是女生部主任朱汉。

  作为女生部负责人,他最担心的是学生之间,师生之间及先生之间,发生暧昧关系。学校明文规定,男女学生间不准谈恋爱。教女生的男教师,会不会心怀不轨?他总有些不放心,所以晚自习时,男教师辅导女生,朱夫子常在窗外偷听。至于男女教师之间,如果卿卿我我,眉来眼去,那会对学生有什么影响?如何为人师表?

  至于这个漂亮的刘芸姿,经常打扮得花枝招展,又有如此的词情诗意,简直像定时炸弹一样可怕。

  朱夫子找到李校长,说:“哥呀妹呀的唱,郎呀姐呀的写,打扮得天仙似的,如此下去,可想而知……”

  李际闾笑着说:“刘先生是华侨,穿着打扮出众,情有可原。唱的《梅娘曲》,是抗战歌曲呀。我的夫子大人,你也不可太敏感呀!”

  朱汉却耿耿于怀。

  学年终结,朱夫子坚持不再聘刘先生。李际闾觉得朱夫子过分了些,两人发生争吵。刘芸姿听说后,自觉没趣,便离开了竹篙塘。

  后来,有人在贵州独山市看见过她。

  再后来,鬼子占领了独山,就无人知其下落了。

  五月的平溪之滨,春光烂漫,桐子花开,延绵数十里,山坡上的杜鹃红似火,灿如霞。平溪中水波荡漾,鱼翔浅底。

  下午第二节课后,一群学生,李升洁、余博、陈集育、罗杰等,高中部初中部的都有,大家在平溪边擦澡洗衣,说说笑笑,有的在唱歌。忽然有飞机轰轰声传来,抬头向空中一望,只见一架飞机在平溪上空盘旋,正在兜着圈子。飞机飞得很快,什么标志都看不清。有同学惊叫一声:“日军飞机发现了我们,会用机枪扫射!”大家一阵惊慌,拼命往草丛灌木中钻,顾头不顾尾的躲起来。

  可这架飞机很出人意料,既不开枪,也不飞走,而越飞越低,越来越近,声音震耳欲聋。几分钟后,飞机沿平溪下滑,呼呼风声中,降落在平溪江心的沙滩上。降落时很从容,飞机没有受损。学生们担心飞机会爆炸,不敢动弹。过了好一阵,大家一窝蜂围上去,才看见机舱里坐着一个飞行员,像是美国人,学生们用英语喊:“你好!你好!”

  但那个美国人好像没有听懂,有点惊慌的样子,缩身在驾驶室里,并掏出手枪对着围上来的学生。学生们七嘴八舌对他说英语,这时他才从座舱中站起,高举双手,似乎没有受伤。看上去三十来岁,高高的个子,穿紧身航空服。他一边走出机舱,一边喊:“Hello!Hello!”这时学生们已弄明白,这是美机不是日机。学生也都答:“Hello!Hello!”

  他看出是一群学生,没有加害他的意思,开始露出笑容。他转过身去,让学生们看他背后的“护身符”。飞行夹克上印有十二个楷书太字:“来华助战洋人(美国),军民一体救护。”上面还盖有红印。学生们都点头,表示理解。当时,这样的“护身符”,不专发给美国飞行员,也发给来华作战的苏联志愿飞行员。所以括号里面注明国籍,如果是苏联飞行队,括号里就写苏联。这样,在跳伞逃生时,可以让中国老百姓救护他们。

  这架飞机,外壳完好,机身上涂写着U·S和V等字样,机头上画着鲨鱼头像,证明是美国空军无疑。原来,为了加强空中防务,中国政府从美国购得一百架P408战斗机,同时以高薪从美国招募一百一十名飞行员和机械人员,于一九四一年组成由陈纳德将军率领的“美国志愿队”,即“飞虎队”。

  这支航空队,共分四个中队,每队二十五架飞机,主要担任中国空军后方基地昆明的防空作战,同时支援中国陆军地面作战。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十架日本轰炸机空袭昆明,曾被二十四架“飞虎”以十比零的战绩,给日机以致命打击。短短几个月时间,飞虎队共击落日机二百九十七架,给中国陆军有力的配合,打击了日军的嚣张气焰,飞虎队的名字,中国几乎家喻户晓。飞虎队后纳入美国在华十四航空队。

  其实这架迫降飞机的驻地,就在离竹篙塘不远的芷江县城东的中美秘密前进机场。

  这个机场是在一九三八年一月中华民族生死存亡危急之秋,征用周边十四县三万五千民工,全用人力修建起来的。

  机场尚未完全竣工就已投入临战状态。苏联志愿航空队“正义之剑”,二十架战斗机已飞临机场。随后,陈纳德将军指挥的飞虎队进入机场。这时的芷江机场,集中了世界最先进的各式军用飞机,苏制短剑式驱逐机,美式野马式战斗机,“空中堡垒”超重轰炸机,装有红外线夜视仪的“黑寡妇”侦察机……最使日本强盗胆寒的是鲨鱼战斗机,这种战斗机机体成纺锤形,机头绘成龇牙咧嘴的鲨鱼头状,空战时如鲨鱼般凶狠。日本民族最畏惧鲨鱼,视为神圣。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空中突然出现大群鲨鱼,未战先怯,鬼子望风而逃。陈纳德将军充分发挥他的“空军制胜论”,攻击,不停地攻击,每天出动轰炸机猛炸敌占区的桥梁和各类军事设施,轰炸日本本土和东京。战斗高潮时,每一分钟便有一架飞机从芷江机场腾空而起,呼啸而去……

  这架单人战斗机,正是鲨鱼战斗机,是在衡阳上空同日机作战受了伤,准备返回芷江机场被迫降落在平溪的。能在没有跑道的沙滩上安全降落,说明其驾驶技术不低。

  同学们第一次见到地面上的飞机和飞行员,大家特别兴奋,都用半生不熟的英语同他交谈。同学们说:“我们是学生,会帮助你的。”飞行员显得很高兴,说:“我是美国空军,需要你们的合作。”这时有同学请来了留学美国的蒋光增先生当翻译,一同把飞行员送到校本部休息。

  李际闾校长当即接见了他。

  在听完他的情况介绍和要求后,李校长对他倍加赞扬和安慰。请他今晚安心休息,明天再商量如何返回空军基地。

  李校长又指示高中部学生自治会,派学生轮流日夜守护,保护飞机的安全。

  第二天,飞行员应李校长的邀请,同全校二千多师生员工见面,作了一个颇有趣味的报告。

  他自我介绍说,他是美国人,名叫威隆·克拉梅尔,是空军中尉,两年前来中国服役,原是美国飞虎队的,现属美国十四航空队,指挥官是陈纳德将军,陈纳德是一位了不起的军人。这次是在前线同日机作战,给日机狠狠的打击,敌人吃了亏,不服气,当他们准备返航时,有两架日机偷偷追了上来,他又回头给了它们痛击。可在这时,他的汽油不多了,飞机又受了点伤。为了摆脱敌机报复,只好到这里“避难”来了。他说,从湘南边境上空远远看到了这江边的一片绿洲,就顺着这条江滑下来,没有感觉不舒服,大约是沙滩提供了软着陆的条件。他感谢上帝救了他一命,同时感谢在场的一群学生帮助他,把他护送到非常安全的地方,他感到很高兴。威隆非常感谢校长先生给他的热情款待,为他恢复体力提供了很好的住所和食物。

  他说,我们共同的敌人肯定活不长了。在欧洲、非洲、太平洋的各个战场上,盟军对敌战斗打了许多大胜仗。我们的陈纳德将军指挥中美混合大队,美国第十四航空队已经夺得了制空权,对侵略者实施“地毯式轰炸”,打得敌人喘不过气来。陈纳德将军稍有余暇便与他的德国猎犬“乔”厮磨。他是个狩猎能手,“乔”是他的空中旅行伙伴,能用爪子掘地,用牙叼回猎物。他说,最后的胜利属于世界人民,属于中国和美国。中国万岁!美国万岁!

  根据飞行员提供的情况,学校领导很快与芷江机场取得了联系,让他安全返回了空军基地,飞机也被用大卡车运走。

  报告会后,陈集育问蒋光增先生,那天我们讲英语他怎么听不懂,蒋先生说,这个飞行员是美国南部农民,文化程度一般,同学们讲的是伦敦音,而且七嘴八舌乱哄哄的,他在陌生之地有些害怕,所以没有听清楚。他能知道你们在说英语,我就很满意了。

  飞行员威隆·克拉梅尔归队以后,给李校长寄来了一封感谢信:

  国立十一中学

  亲爱的校长先生:

  经过你们的良好合作,我在贵校停留期间,感到非常愉快,你们在极其不利的环境下,经过师生们努力工作,已形成了一个良好的团体。我能在这样一群优秀的中国人面前讲话,感到荣幸。你们的生活正在走向美好未来。我们的共同敌人将很快认识到我们的力量。

  中国万岁!让我再一次对你们给予我的殷勤接待表示感谢。

  有一天,蒋光增先生拿着一张《泰晤士报》上课堂,向学生介绍了“驼峰航线”。

  一九四二年,日军攻到怒江西岸,滇缅公路被切断。中国抗战形势骤然紧张起来,昆明人心惶惶,充满恐怖气氛,大后方震动。据说,蒋介石曾打算再一次迁都,从陪都重庆迁到西昌。

  中国的抗战局面,让西方盟国特别是美国很是紧张。如果没有中国这个对手,日本就可以在太平洋全力打击美国和英国。罗斯福深感中国战场的重要性,决心开辟一条空中运输线来继续援助中国。罗斯福决定,援华物资在美国东海岸用轮船运载,穿过大西洋驶向非洲南部,绕过好望角,到达印度西部港口卡拉奇,再通过铁路运往印度东部的汀江机场,美国的飞机将在这里运载援华物资飞越横断山脉,到达昆明。

  由于日本空军第五飞行师团进占密支那,致使盟军不得不把航线北移,躲开日本空军的袭击范围。航线就北移至喜马拉雅山上空。这就是著名的“驼峰航线”。当时使用的运输机是道格拉斯C-47空中列车,升限不足以飞越喜马拉雅山上空,只能在山峰之间穿越绕行,故名“驼峰航线”。

  这是世界上最危险的航线。空中云量多,气流变化莫测,飞机在山峰间飞行很容易撞到山上。

  在“驼峰航线”上,美国共向中国运送了八十万吨物资,美军损失运输机五百六十三架,就是每起飞三架飞机中,就有一架永远飞不回来了。后来美军发现喜马拉山雅南麓,是飞机坠毁最集中的地段,飞机的残骸连绵一百多公里,散落在地的飞机铝片反射阳光,十分耀眼,美军给这一地段起了个非常残酷的名字,叫“铝谷”,飞机铝片布满的山谷。有一千五百多名美军机组人员在”驼峰航线”上以身殉职。国民政府为动员“驼峰航线”沿线的老百姓,救助失事的美军飞行员,规定“凡在敌占区域救护迫降人员脱险者,每救护一人奖美金十万元”。其实,沿线的老百姓居在深山,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一规定,他们只知道天上掉下的洋人,是来帮中国打日本的,救助他们理解当然。

  蒋老师笑着说:“国立十一中师生救助了一位美国中尉飞行员威隆·克拉梅尔,应当得到十万美金的奖励。可惜我们当时也不知道有这一规定。如果拿到十万美金,全校师生可以天天打牙祭了!”

  学生们都大笑起来。

 

  第二十六章 四考四中

  一九四三年冬,任绍曾在高17班读完二年一期,由于国难家仇,自己又病得九死一生,实在无法继续读下去了,于是休学,经人介绍到洞口黄桥铺教小学。原想一面教书,一面弄点钱治病。小学离石下江还有五十里,全是“苞谷路”,实在难走。同学黄谷双、汪嗣圻、刘铁生、罗劲柏等人都前来看望。傅洁秋先生的父亲在桃花坪行医,任绍曾往返百余里去求医问药。

  谁知教书不到两个月,学校连开饭也成问题,哪里谈得上有钱治病。回十一中复学吧,还差几个月时间,真是走投无路,不得已想冒险回湘北前线的老家,看望苦难中的老母亲。

  自一九三七年抗日战争爆发以来,任绍曾的二哥、五哥、六哥前赴后继对日作战,分别在河南、岳阳、广西前线,英勇阵亡。因为家乡正是战区,霍乱、伤寒、疟疾等疾病流行,无医无药,去年几天时间内,他家又接连死亡三人,不久,父亲在极度悲愤中,饮恨自尽。他想,高中还只读了一半,这样的状况还怎么读得下去,不如回老家谋生奉养可怜的老母。思前想后之后,便步行到了衡阳。

  这时正是衡阳会战的前夕,日军为打通华北至南洋的大陆交通线,集中五个师团的兵力,突破国民党十五个军的阻击,一举占领长沙,前锋直逼衡阳。鬼子要进城了,到处草木皆兵,人心惶惶。任绍曾身无分文,进退两难,终日在街头徘徊。

  方先觉的部队正在城中匆忙布防,却看不到坚固的工事,看到的是满街的死尸,发出浓烈的恶臭。还有许多人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睁着双跟向路人求救。这些已死的和垂死的,都是国民党兵士,也有许多难民。这些倒地的壮丁,还没有上前线,还没有跟日本人打个照面,就在衡阳街头倒毙了。

  天无绝人之路,这话也不假。这天,任绍曾饥肠辘辘走在街上,劈面碰上十一中的同学李竞秋。李竞秋问明情况,二话没说带他到自己工作的江东邮局,热情招待食宿。总算有地方落脚了,不致饿死街头了。每晚,日本飞机轮番轰炸,火光冲天,大地震动。任绍曾总站在楼上观看,亲身体会了火线生活,他没有畏惧,只有愤怒和仇恨。

  在李竞秋处呆了两天,两人反复商量,看来北上是不可能了,只得步行返回邵阳。在路上,碰到易有漠的堂弟易灼彦,他也是十一中的同学,因休学从湘北回学校。易灼彦认识公路局一位司机,两人搭了一段便车到了邵阳。

  从邵阳出发,步行返回竹篙塘,在资水浮桥上,任绍曾又碰到家乡人黄老板。黄老板有两部商车。他见任绍曾形同叫化子,饿着肚子赶路,便留他在车上做小工。这时的汽车是烧木炭作动力,火力不大时就要摇动炉子助燃烧。任绍曾坐在汽车车头的车灯旁,不时下车去摇炉子。上岭下岭时,就要赶快用三角木塞住车轮,防止出事故。夜里,车子在荒郊野外抛锚,老板和司机进城宿店,任绍曾就坐在车旁守车。老板给他的报酬是每日三餐饭,外无半文工资。当时十一中对休学未到期而要求入学者很严格,不能提前开餐。因为复学的日子未到,只得忍气吞声在车上干了一个多月。

  一九四四年秋回校复学后,任绍曾在疾病痛苦中读完了高中。在这一年半时间里,经常和几位好友讨论如何实现救国救民的理想,一致信仰科学救国,教育救国,实业救国。曾经组织一批同学努力实现这一理想,便成立了“万朝社”。

  万朝社是由任绍曾、王文穆、史秉彝等贫困爱国学生自发建立起来的群众组织。建立万朝社意在吸收海内外爱国之士,扶危济贫,为振兴中华,实现祖国工业化而奋斗。

  伍润民是初中部学生,祝桂芬先生在女生部任教,曾来伍润民班上监过一次考,见过一面。

  后来,祝先生和她的爱人于枫樵先生都去了贵州省铜仁师范任教,伍润民也于一九四三年秋考入设立在铜仁县城的国立三中高中部。一九四四年夏秋之际,由于特殊原因,伍润民和另一个国立十一中的校友左任君同时失学失业,流落铜仁街头。

  其时,家乡沦陷,经济来源早已断绝,伍润民和左任君全靠一些自身难保的同学救济,食不果腹,有时一天难得吃上一顿饭,眼看就要成叫化子了。祝先生大概从同学口中得知了情况,立即托人将他们找去,像慈母一般对他们说:“我们竹篙塘的师生,忠义、切实、勤劳记在我们心里。到铜仁来了,我们就同是天涯沦落人。你们以后就来我家里吃饭好了,有什么困难尽管找我。”

  此后,一日三餐,伍润民和左任君就按时去她家吃饭。战时教师的生活是十分清苦的,祝先生夫妇工薪不多,请不起佣人,家务全由自己操持,每天起早睡晚,忙工作忙生活,相当劳累。伍润民和左任君年轻不懂事,每天端碗就吃,放碗就走。祝先生夫妇对他们不但毫无厌恶之情,而总是问暖嘘寒,关怀备至,胜似亲生骨肉。秋凉了,祝先生见伍润民衣服单薄,便将自己的一件夹上衣给他穿上。有一天,祝先生夫妇应邀去朋友家做客,伍润民和左任君照常到她家去,只见门缝上夹一张纸条,说明饭菜已经做好,盖在灶上的锅子里,自去取食就是。真是舐犊情深,催人泪下。

  后来,祝先生夫妇转到城郊一所中学任教,又将伍润民带到那里,左任君由他们推荐在该校工作。伍润民和左任君同住一室,仍在她家吃饭,直到这年年底,伍润民也找了一份工作,才离开她家。在全校学生大会上,针对有的班级宿舍内务清洁有所放松的现象,李校长讲了“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的典故。

  陈藩是汉末一个名士,他少年时候独住一间庭院,可他很不讲究整洁卫生,把院子搞得乱七八糟。有一天他父亲陪朋友薛勤来看他,父亲见院子里是这个样子,便生气地说:“你这孩子!房子怎么乱成这样子”陈藩很狂妄,马上回答说:“大丈夫志在扫平天下,哪里有功夫去打扫小小一间屋子?”

  薛勤马上反问:“一间屋都收拾不好,又怎么去扫平天下?”

  薛勤的反问,意味深长。扫平天下的志向固然不错,但你靠什么来实现呢?完成大事要从小事做起。打扫屋子搞个人卫生是小事,你脏惯了乱惯了懒惯了,要做成大事情,只会是一句不切实际的空话。

  《朱子家训》中有“黎明即起,洒扫庭除”的话,简直把打扫屋子看成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一项必修课程。清代大臣曾国藩也指出干农活、做家务这些事情,是保持寒素本色的修身途径,他教训子侄们:“不许坐轿,不许唤人做取水添茶等事,其拾柴收粪之事须一一为之,插田莳禾等事项一一为之。”他要求自己的子侄居家要做好八个字:早(早起)、扫(扫地)、考(祭祀)、宝(节俭)、书(读)、蔬(种菜)、渔(养鱼)、猪(养猪)。我们读历史,真正能兼济天下的优秀人物,都是很讲究身边的细节,一丝不苟,严谨认真的。这正是校训中“切实、勤劳”的精神。

  自此以后,各宿舍的内务要求更严了,各班搞得更好了。规定学生每天起床后,五分钟之内洗漱完毕,即整理内务,被褥要折成豆腐干有棱有角,衣、鞋、箱要依次放好,杯子、脸盆、牙刷、毛巾都排列整齐。轮流打扫公共卫生。学生自治会的值日生和学校训育员按时检查记分,做得好的评优,做得不好的批评。

  仪容方面,要求学生面必净,头必理,衣必整,纽必结。头容正,肩容平,胸容宽,背容直。气象:勿傲、勿骄、勿怠。颜色:宜静、宜和、宜庄。食堂进餐,也有严格的规矩。按班八人一席。人到齐之后,有值日生高喊口令:“立正,稍息,开动。“全体才能端碗动筷吃饭。要求每个学生不讲话,不掉饭菜,不争抢饭菜。食堂内外,贴着“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等标语。

  生活教育的内容,主要是仪容、礼貌、纪律、立身处世的生活习惯与传统道德熏陶。

  刚过完春节,女生部自治会通知李素文和刘允素去老街民教馆做课余民教工作,指定李素文为校长,刘允素为副校长兼国文教员,陈鸿鸾教唱歌和体育。具体事宜去找先已在民教馆的李绍基同学商量。学校为了发动民众,宣传抗日救国,在竹篙塘共办了六所民教馆。老街新建的民教馆校舍有一千五百平方米,是较大的一所民教馆。

  下午两节课后,三个女生来到老街,老远就看见有几个男同学在扎牌楼,松枝竹条扎出的牌楼很气派,两边贴了大红纸写的对联,门口竖起了大牌子:国立十一中民众教育馆。

  走进馆内,只见民教馆是一栋两进共四间的平房,全是竹木结构,右边两间大些,头一间门开得大,是大厅,挂了一块“到民间去”的匾。后一间作教室,已摆好了十几张双人课桌,黑板挂在靠厅的墙上,摆了讲台,看样子很正规。从后门望出去,是一片菜地,菜地那头是唐祠,即初中部所在地。左边两间面积小些,从厅的左边小门进去,前头一间放了些杂物,后间便是李绍基的卧室,室里一张窄床,一张四方桌,桌上摊些书籍。后门边就是那片菜园,环境清静,空气新鲜。

  见三位初中部女同学进来,身材修长,体型偏瘦的李绍基,忙。起身让座,热情招呼她们。他语言不多,温文尔雅,因病在此休学,战火纷飞的年代,有家不能归,学校就安排他在此养息,兼管民校事务,一边休养一边学习,准备复学。

  对于这位高1班的大学兄,三位女生都很熟悉,他是全校同学眼中的知名人物。一九三九年国立十一中创办之初,李绍基与时文进两人,逃出沦陷区的江苏武进,历时数月,跋涉三千里,历尽千辛万苦,在敌寇、难民、瘟疫、死尸、土匪中逃出一条生路,投奔了竹篙塘。到校以后,两人都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谈起这两个学长,同学们就像谈论英雄,眼睛里充满钦佩崇敬的光芒。

  李绍基对三个女生也很熟悉,虽然都是青蓝两色衣裤,却个子高挑,亭亭玉立,三张红扑扑的脸,三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热情大方。她们品学兼优,平时就是学校各项活动的积极分子。陈鸿鸾更是校内的大名人。她演《家》中的瑞珏,抱着魏开泰先生不到两岁的儿子上台,演得很成功,受到全校师生的赞扬。陈鸿鸾也是江苏籍学生,李绍基对这个同乡小妹妹,早就格外关注。

  参加民校工作的还有熊桂秋和谢谷尧,两位男同学忙进忙出,将校舍里外收拾得井井有条。

  万事俱备,民校就要开学了,开始报名的人不多。三个女同学多次去附近老乡家,挨户做宣传发动,动员没能上学的孩子,还有年轻的姑娘媳妇,都到民教馆来读书。

  开学的晚上,民教馆好不热闹,厅堂上一盏煤气灯,把屋子里照得雪亮,教室里坐满了学生。又来了好几个男同学,帮助李绍基布置张罗。等附近学生散去后,细心的李绍基说:“忙了一夜,肚子一定饿了,大家吃碗面条再回宿舍。”他给每人下了一碗面条。谢谷尧知道李素文也是长沙东乡人,忙端一碗面递给这个同乡小学妹。

  民校每天上课的时间,是学校下午两节课后,也上两节课。刘允素教国文,讲课有条有理,学生反应很好。陈鸿鸾教唱抗战歌曲,开展唱歌比赛,搞得很活跃,学生们都很高兴。李绍基前前后后照顾一切,三个女生上完课即离开,忙着回女生部赶晚饭上晚自习。李绍基忙着清理课桌椅,检查关门等事宜。到期中,开过一次民校学生家长会,到了不少家长,陈鸿鸾早教学生唱会了一支欢迎家长的歌,学生们唱得很带劲:“亲爱的家长!亲爱的家长!你们来了,我们无限欢迎……”

  家长们听了都很高兴,齐声夸奖十一中民教馆办得好,让我们这些上不起学的孩子有书读,真是积德的好事。几位小先生教得很好,比和康小学的先生一点也不差!

  大家听了,自然高兴得很。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就到了期终。民教馆学生要放假了,这一学期的工作告一段落。三个女生向李绍基学兄告别,感谢他对大家的关照,一个学期他付出了辛勤的劳动。李绍基显得有些拘谨的样子,将李素文喊到后面房里,说:“素文,有个事跟你商量,谢谷尧和熊桂秋的意思,大家在一起办了一学期民校,合作得很愉快,这是难得的缘分,是不是开个茶话会聚一聚。”

  李素文想了想,说:“我们三个女生,感谢你们几位大学兄的热情帮助,铭记在心。反正在校内时刻能见面,开茶话会又要花钱,就没有必要了吧?”

  李绍基说:“好,遵从你校长的意见。”他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请你将这封信交给陈鸿鸾。”

  李素文接过信封,顺便看一眼,信口没封,内装一条翠绿色小手帕,包着李绍基一张潇洒修长的全身像,还有一张便条。

  李素文微微一笑,看一眼李绍基,这个流亡途中吃过千辛万苦的铁汉子,平时老实巴交的大学兄,此刻脸红羞涩得像个大姑娘。她说了一声“放心”,将信放进书包。陈鸿鸾与李素文同班,就坐在李素文前排,自习时可以交头接耳。交一封信,是很方便的事。回到教室,李素文就将信交给了陈鸿鸾。在十一中,男女界限如森严壁垒,男女同学不准恋爱,违者将受到严厉处罚,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但十一中校内校外活动多,校内演出,校外宣传,民众教育等等,都是男女学生同时参与,免不了就有男生照顾女生的事发生,感情也会随之萌发。有生活,就有情感;有青春,就有爱情。少男少女之间的温情、友谊、倾慕、爱恋,就如平溪两岸的山花,在和煦的春光之中,总要开放,只不过有的迎春怒放,那么烂漫;有的暗吐芬芳,那么含蓄……

  夏日炎炎,知了在柳树上“知呀呀,知呀呀——”叫个不停,它是吟唱学友们的离愁别绪吗?

  高12、13班同学经过紧张的毕业会考后,大都纷纷离校。烽火岁月中朝夕相处了几年的同窗学友,一旦要各奔东西,大家心中充满了离愁别绪。李绍基等几个江苏籍的同学更黯然神伤。他们一时筹不到路费,仍滞留在竹篙塘。

  转眼到了八月中旬,他们先凑了点钱,走到洞口搭上黄鱼车翻过雪峰山,到了安江,会见了在安江教小学的周如玉同学。像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大家十分高兴。接着他们赶往洪江陆军机械化学校,找时文进学友借了点钱。时文进热情款待了他们,回忆当年跋涉三千里投奔竹篙塘的情景,感慨唏嘘不已,对李绍基这个难兄难弟,更是难舍难分。

  为了赶时间,他们仍搭黄鱼车,沿湘西公路经芷江、晃县进入贵州省玉屏,过镇远、施秉、黄平、贵定、龙里等县,最后抵达贵阳。一连数天,就坐在车上,在湘黔两省的莽莽大山中颠簸转悠。或山高谷深,或崖危路隘,或沿涧溪蜿蜒前进,饱览了西南大山雄伟之美。

  到贵阳是八月下旬,高考统考期已过了。而云南大学、江苏医学院再次在贵阳招生。李绍基等人刚刚到达,来不及复习就匆匆报名参加考试。这几个来自雪峰山下的草鞋布衣学子,都是初次参加大学考试,能比得过那些衣着整洁,显得几分帅气的城市学生吗?真是心中无数,倒觉得自己一身土气,从未与外界交往过,而今出山面世,颇有“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之感,反正报了名,接受检验吧。

  两场考试都颇感顺利。云南大学国文考试时,李绍基的小楷羊毫笔写得很顺手,墨迹浓淡相宜,因为字写得好,文思也就畅通了。相对来说,数英语考试考得最满意。语法试题均在他掌握之中。特别是英文作文,提起笔来,文思泉涌,行文如流水,手不停笔,一气呵成,感到应试自如。李绍基从高一开始,坚持写英文日记,奠定了扎实的基础。

  云南大学发榜,李绍基名列榜首。因他不想读云南大学,就去招生组索回中学文凭,而云南大学主考先生竭力劝他去云南大学读书,局面有些尴尬,最终李绍基还是婉言谢绝了。

  江苏医学院入学考试除对数学、国文有一定要求外,偏重生物、化学及外语三门学科。由于平时在校掌握动植物基本知识比较好,因而考试中在绘制木本高级植物树叶的平面图及横切面图画得比较准确。这次考试,榜上有名。李绍基很高兴,准备去办在贵阳花溪的江苏医学院读书手续。可是他衣着不整,行装破旧,经济过于拮据。同学们都劝他,不如先找个工作,改善一下经济状况,添点衣物,明年再读。李绍基也就顺从众议,经校友庞其圣同学的介绍,去贵阳审计处工作。

  这年十二月,熊甫生同学随陆军机械化学校车队由洪江迁校四川潼南,路经贵阳去看望李绍基。李绍基心中一动,想搭便车去重庆,认为重庆考学校的机会多。于是主意拿定,说走就走,辞去审计处的工作,使全处上下同事感到突然,众口一词说:“寒冬腊月去重庆,只是因为那里有同学,这样做太冒险了。”李绍基感谢同事们对年轻人的关心,不顾一切地走了,轻率而坚定地踏上了新的征途。机校车队是集体行动,进程缓慢。几十辆车鱼贯而行,像一条笨重的爬虫,在山岭中蠕动。更想不到车队行至娄山关时出事了。装有坦克的一辆平板拖车,拐弯时滑坡翻车,连同坦克一起跌进了深谷。真是祸从天降,“爬虫”停止了蠕动,全队人马投入修路,从山下开路到山上,而且使用重型牵引吊车,花了近一个月的时间,才把坦克及平板拖车拖了上来。施工期间,生活是极其艰苦的,后勤供给困难,劳动强度大,半饥半饱中支撑。长时间在山中住帐篷,树林中长脚蚊子极多,弄不好疟疾、疥疮就上了身。这年春节就是在娄山关过的。

  车队再向重庆进发,二月下旬才到达山城重庆。原计划去南温泉中央政校找高9班校友帮助,后经王荣广同学叔父介绍,李绍基暂去重庆市政府临时当个文书。自此,春去秋来,白天坐班,晚上看书,心地宁静,尽管重庆闷热,他竟发福胖了一些。

  时至七月,李绍基先报考中央政治大学,而后参加高校统考。政大考试从笔试到口试整整用了一周时间。试题难度相当大,也有偏题,如汉译英就有翻译“知耻者近乎勇“这样的文句。国文及史地试题面广义深,答卷要切中题旨而又完整是颇费心思的。特别是面试,涉及古今中外,不仅要问有所答,而且仪表举止,均在考察之中。好不容易考完,像是过了一大关。

  接着就是参加高校统考,志愿是报考西南联大。初试国文、数学、英文三科,考场在中央大学,发榜见报,欣喜其名见于报端。接着在南开中学内进行复试,科目是理化及中外史地。试题知识覆盖面广,有一定深度。考完,李绍基自觉临场发挥正常,心里比较踏实。其他同学都说考得还好。能一次又一次地参加难度很大的高考,都能胸有成竹,应对裕如,这一切与母校那些学有专长的老师对大家的辛勤教育是分不开的。竹篙塘,这个温暖的摇篮,给了孩子们“忠义、切实、勤劳”的品格和勇敢坚定的作风,基础知识学得牢靠,人格和学识上打下坚实的基础。大家身处异地,一有空暇就回忆起竹篙塘的生活,回忆起杨校长、李校长对大家“完成人格,力争上游”的谆谆教导。饮水思源,大家对母校师长的培养,充满感激之情。

  年轻人就是敢闯,联大复试尚未揭晓,初试录取的一批人,李绍基、吴中允、何宗强、赵晏民、吴协耕、陈迪邦等国立十一中的同学,因急于看榜,而西南联大的录取是发布在校内,大家便乘飞,机飞往昆明。到昆明即赶往联大看榜,结果大家榜上有名。同时得知十一中高8班曹荫之、高13班姚卫薰也在联大读书。

  李绍基这一批学生,通过统考录取于后方最高学府,知名学者、一流教授云集的西南联合大学,有力地证明了国立十一中高水平的教育教学质量。联大开学后,李绍基又收到了重庆市府转来的中央政大的录取通知书及入学须知。消息虽然迟到,但也令人欣慰不已。

  两度高考,四所院校,皆获全胜,无一落榜。真的是过五关,斩六将,所向披靡。欣喜之余,同学们不能不想起竹篙塘、高中部勤奋学习的日日夜夜,想起昔日四人共一盏桐油灯,那铁瓢里两根灯草摇曳不定的荧荧豆光,和豆光下凝神夜读的学子的身影……

 

  第二十七章 唐大圆之死

  初夏,竹篙塘田垄里正是农忙时节。

  这天下午,村道上急匆匆走着一个人。他一身便服,背个布包,腰间衣服掩盖下隐隐有根硬家伙。只见他不停东张西望,每过一个交叉路口,都要弯腰放一张长纸条。这人的举动立即引起了村民的注意。一个年轻后生跑过去,拾一张纸条一看,纸条三指宽,用剪刀剪成长条形,像一支箭头。这是什么东西?后生没见过,随后赶来的人也没有见过。但大家都知道,这绝不是一般的纸条,那人也绝不是一般的人。国立十一中的宣传队就多次宣传过,日本鬼子经常派汉奸、密探到乡下探路,刺探情报。曾经三次到竹篙塘的神秘骆驼客,他们明里是卖膏药、虎骨,暗地里是测绘地图,是日本人的密探。就是这些该死的汉奸帮助日本人,日本鬼子才对中国各地的情况了如指掌。所以他们能横行无忌,如入无人之境。

  “这人肯定是日本探子!”年轻人说,“赶快捉住他!”“快追上去捉住他!“大家都拔腿追上去。

  那人见后面一群人追了上来,感到大事不妙,慌忙加快脚步跑起来。

  “站住!不准跑!”后面的村民追得更急了,有人大喊一声。那人听到喊声,更加舍命奔跑,慌乱中将一张纸掉在地上。后面参加追赶的有十一中高中部的几个学生,拾起那张纸一看,竟是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日本地图。学生们举着地图大喊:“这是日本地图,这个人肯定是日本探子!”

  “快抓日本探子呀!抓汉奸呀!”后面的人一面呼喊,一面加快追赶。竹篙塘四周村子里响起了报警的锣声。“咣咣咣——”锣声在金龙山下回响。村庄上的人,听到锣声,都放下农活,有的端鸟铳,有的拿锄头,有的操扁担,从田塍上呐喊着围了上来。

  日本探子见追赶的人越来越多,又是后追前堵,慌不择路,一头钻进平溪边通往深山的密林中。村民们进山一阵搜寻,不见敌探踪影,以为敌探从山林中逃掉了,一个个扫兴回家去。参加追赶的学生都遗憾万分地回校去。

  歧石院子农民尹月全有一块大豆地,就在那山林边,他追罢敌探就与妻子来到大豆地里。这时天快黑了,他俩拿着锄头准备回家,山林里忽然传来细细的响声,不一会儿,一个长脖子细脑袋从树丛中伸出来,四下张望,好像一只乌龟伸头看外面的动静一样。这不正是那个敌探吗?尹月全向妻子递个眼色,两人忙蹲在草丛中躲了起来。敌探见四周无人,便壮着胆走出来了,尹月全与妻子不声不响地尾随在后。

  敌探探头探脑走下了山坡,往大路上走去。快到屋场边了,尹月全与妻子突然大喊:“抓敌探啦,大家快来抓敌探!”听到喊声,歧石院子里一阵呵嗬冲出四十多条汉子,手操鸟铳、扁担、锄头、梭镖,从四面八方围了拢来。敌探的手枪在跌跌撞撞逃命中摔掉了,腰间还有一颗手雷。他见逃跑已无可能,便想引爆手雷与村民同归于尽。就在敌探伸手摸手雷的瞬间,青年农民尹岐凤一个箭步冲上,对他前额猛劈一铁棒,敌探的颅盖骨皮被砍下一大半,尹月全接着又是两木棍,这家伙柴树蔸子一样倒地不动弹了。大家拖的拖抬的抬,将敌尸丢进了深不见底的“向天岩”。

  雷震寰的外婆家就在竹篙塘,对这个地方从小就很熟悉。

  但对那座耸立平溪之滨,青山之下的莲社感到陌生而神秘。以前这里是大学问家唐大圆读经念佛的地方,每日里钟声袅袅,梵诵不绝,作为十一中校本部以后,杨宙康校长和学校其他师长出入其中,特别是杨校长骑着白马不时出现的身影,使莲社显得更加神秘。雷震寰在武冈县立中学读书时,对唐大圆先生的学识和人品,就早有所闻。国文教师肖宝寅,毕业于浙江大学,对唐先生佩服得五体投地,说大圆先生是个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名士。

  雷震寰在唐田战时讲学院学习时,曾介绍同学杨易参加中国共产党,杨易就是大圆先生东方文化研究院的学生。杨易曾说,大圆先生以儒家的仁政学说和佛教慈悲平等的观点教育世人,以达到救国救民,实现世界大同的目的。这和共产党消灭剥削,解放人类的理想是一致的。

  创办在武冈县唐田的唐田战时讲学院,是中共党员、文抗会研究部主任吕振羽主持的培训抗战骨干的学校,办学宗旨是“树文化据点于农村”,第一期有来自湖南、江西、湖北及东北各省的学生一百多人,先后创办二十余个救亡宣传站,许多学员成为革命斗争的骨干。讲学院被人称为“南方抗大”。

  讲学院坚持办学七个多月,两期培训学员共二百五十多名。长沙大火后张治中被革职,湖南政治形势逆转。一九三九年四月二十日,讲学院被薛岳派军警强行解散。

  学院被武装查封后,雷震寰奉命回洞口任中共湖南省委直属洞口支部书记。支部决定,党员尽可能以学生身份打入国立十一中开展学生运动。雷震寰考入高中部,他们就在师范部和高中部组织读书会,轰轰烈烈开展活动。

  这天,杨易带雷震寰去拜谒唐大圆先生。这时大圆先生住在老街自己的老屋里,东方文化研究院早已停办了。不巧,大圆先生不在家。只见堂屋里贴了副对联:叫化子堪登上座,大总统拜在下风。屋里乱七八糟堆着木刻字板和一些没有装帧的印刷品,一片败落凄凉景象。雷震寰心中充满感叹:大圆先生慷慨捐出莲社给国立十一中作校本部,真是做出了重大牺牲和无私的奉献。

  有一天黄昏时刻,雷震寰和师范部的一些同学,在魁公祠大门口玩。一个长髯飘胸,身着布衣的清瘦而慈祥的长者,出现在学生们面前。学生们见长者一身儒雅之气,都围上来。长者笑着说:“秀才们在国难当头的时刻,焚膏继晷地苦读,乘风破浪会有时的。这个世界太黑暗,这个国家太危险,这个政府太腐败,有待莘莘学子改天换地,担负天下的兴亡啊……”

  雷震寰问:“先生高姓大名?”

  长者一摸胡须,哈哈笑道:“昔日莲社主人,今天竹篙塘隐者唐大圆。”

  学生们喜从天降,仰慕已久的大学者唐大圆,就出现在身边。大家齐齐的向大圆先生鞠躬致礼。先生很高兴和大家闲聊起来。他深入浅出地谈起佛经来,大谈“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色色空空的道理。学生们听得有滋有味。直至天黑了,大圆先生才回去。大圆先生讲的虽然是唯心论,作为信奉唯物论的共产党员雷震寰,也由衷地对他敬佩。

  这年寒假考试刚结束,也是一个黄昏时刻,传达室通知有客会。雷震寰刚进传达室,两个陌生便衣便迎了上来,问了姓名,拉着他就往大门外走。大门外马路上早已站了一群枪兵,一拥而上说:“你被捕了!”省政府专员特务头子孙长植说:“我们来校很久了,一切都调查得清清楚楚。你去邵阳自首吧。”此次与雷震寰同时被捕的,还有高中部的肖正心和曾毓启、师范部的米长庚等人。

  雷震寰一行人被押入邵阳司令部拘留所时,只见一个人犯正被押出,押送去邵阳监狱。这犯人身着青长袍,雪一般的长胡须飘在青衣胸前,格外醒目。这人正是大圆先生。他憔悴了许多,但仍是气度从容,一脸沉静,对身边吆三喝四的特务,那双星目中不时流露出蔑视的光芒。

  大圆先生肯定不是地下党,也肯定没有杀人放火,他为什么被捕?据难友说,大圆先生早几天就进来了。在拘留所,大谈佛教,谈东方文化,与难友们讨论济世救人的途径,把自己的被捕全不当回事。但花甲之人,受此折腾,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想不到一个爱国的学者,一个仅仅对腐败政府不满的悲天悯人的长者,一个著作等身的大学问家,也被关进了牢房。

  不久,雷震寰等人也被从邵阳警备司令部拘留所,移送到邵阳监狱,大圆先生却因病保外就医。

  雷震寰等学生被捕,校内校外,谣言四起。有人说他们要放火烧莲社校本部,有人说他们要谋杀校长……闹得沸沸扬扬。至于大圆先生的被捕,则无人知道,是由特务秘密进行的。

  在监狱里,雷震寰和米长庚接到过杨校长的一封来信。信写得很长,很令人感动。杨校长动情地说:“昔子往矣,雨雪霏霏;今子来时,杨柳依依。竹篙塘的杨柳又绿了,震乎,长乎,其归来乎!”

  为了不忘师恩,雷震寰在出狱后,曾前往校本部拜谢杨校长。

  在邵阳监狱,人们津津乐道大圆先生的善行。春节期间,邵阳点石禅院和其他寺院的僧众,纷纷到监狱探望,奉送各种素食,表示他们的敬意。一时间,监狱大门口,僧服草履的僧人络绎不绝。大圆先生将素食分赠难友,人各一份,平等相待。大圆先生身上的病痛日趋严重。邵阳武冈一带的僧人都为先生设坛诵经,祈求保佑先生平安。甚至每日都有行脚僧在监狱门口念经祈福。点石禅院的僧众扬言,如果不释放大圆先生,他们就组织数百和尚到监狱门口设坛。邵阳的一些报刊都发布新闻,对大圆先生表示深深的关切和同情。邵阳党部见影响太大,只得同意由点石禅院僧众对大圆先生保外就医。

  李际闾和阮湘等人听到唐大圆被抓入监狱受尽折腾,又得了重病,都深感不安。李际闾搭了一辆便车,从竹篙塘赶到邵阳点石禅院看望。

  大圆先生由僧人侍奉,刚喝过汤药,坐在僧房中静息。李际闾一脚跨进来,深深一揖,说:“大圆先生,我代表国立十一中三千师生员工前来慰问先生,祈祷先生早日康复!”

  大圆先生见是李校长,忙挣扎着要站起来:“校长校务繁忙,还来看我,真是不敢当啊!”

  李际闾握住他的手,真诚地说:“国立十一中能在竹篙塘生根开花,有今天的成就,本地有两个人士功不可没。一个是欧阳刚中先生,是他极力主张将学校办到竹篙塘来,另一个就是先生了。是先生说服竹篙塘各大姓支持办学,给予学校大力帮助,并做出牺牲,让出莲社。人说先生让禅兴学,其实先生是毁家兴学啊!我们永远也不会忘记先生的深情高谊……”

  唐大圆摸摸胡子,歇了歇说:“那些事不必说了。你们在我家乡办了一所这么好的中学,为国储才,这也是我家乡的光荣。若竹兄,我们这个民族,苦难太深重了。每个爱国者若不奋起战斗,担负起天下的兴亡,我们真的要亡国灭种了……日本的本土文化是神道教,它其实是一种岛国观念:岛国没有资源,需要从海外取得生存资源。它的侵略矛头,必然指向中国。你们的地理老师讲课时说,中国地图是一片桑叶,日本是条蚕,时刻想吃这片桑叶。这说得很形象也很深刻。”唐先生喘息了一会,又说,“日本这个民族,形而上学的直觉和动物本能冲动是同时存在的。他们的思维中,哲学被兽性化,兽性又被哲学化。对大多数西方人来说,日本是完全不可思议的。他们使用工具的方法是错的:他们在砧上打铁是蹲着的,他们使用锯子和刨子时是拉而不是推的;盖房子先盖顶,开锁时钥匙向左拧,方向错了。日本做的一切事情都是与别人相反的,话倒着说,书报倒着念,文章倒着写。人家坐椅子,他们坐在地板上;鱼虾是吃生的。讲完一段个人的悲惨遭遇后,他会放声大笑;有话不明说,而是说反话。在家里以过分的礼节款待你,在火车上却是又推又搡。杀了人,又向人道歉把你的屋子弄乱了……我们一定要教育儿孙后代,认识日本民族的特性,永远记住这段仇恨!”李际闾见唐先生讲话太多,怕累了他,忙说:“我们一定谨记先生的教诲,您好好休息吧。”

  唐大圆却意犹未尽,说:“若竹兄,国立十一中就是当年的松下村塾,会为国家培养出许多人才的……”

  李际闾说:“握教育者,握未来。无论有千难万险,我们一定把十一中办好,不辜负先生的期望。只望先生好好养病,康复后回到竹篙塘,一如既往,我们也好早晚就教……”

  唐大圆颓然长叹,摇摇手说:“快了,快了,船到码头车到岸,风前残烛,熄灭是早晚间的事了……”

  唐大圆疲惫地闭上眼不再说话,李际闾拱手告辞。

  欧阳刚中才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民教馆的住宅中。这些天,他一直在为唐大圆奔走,为恢复这位堂堂正正的爱国学者的名誉而奔走。利用各种关系,联络社会各界,出入权贵大门,反复申诉、说明,作为一个学界高人,唐先生只是出于对国事的焦虑,对腐败政府不满,发表一些言论而已。言者何罪?特务为什么要抓唐先生,这天下还有说理的地方没有?

  夜深了,欧阳刚中感到困倦,稍事洗漱,便上床睡去。

  …一阵长长的唢呐声,由远而近,悠悠扬扬地传来。这是竹篙塘的唢呐长调。这长调似乎来自天外,时而高昂,清越而激扬;时而低沉,如诉如泣。这唢呐声似乎来自雪峰山之巅……此时的雪峰山,在瑰丽的阳光之下,如此壮美巍峨,金光熠熠如童话世界。烟云变幻之中,有驾螭乘輗的帝子天神,驰骤其间。虹霓聚合,霞光万道,帝子天神驾临金龙山顶,欢歌舞蹈之中,云隙间垂下万丈白练。大圆先生拈花含笑,从容站上白练之端,在唢呐鼓乐声中,冉冉飘去……

  “大圆先生,你不能离去……”欧阳刚中猛然坐起,浑身都是冷汗。他伤感地叹息:“唉呀,大圆先生要走了!”大圆先生住在点石禅院养病,僧众汤药侍奉,特务也不再来打扰,有东方文化学院的学生,不顾战乱危险,远道前来探望,病情稍有好转。但就在这一晚,衡阳陷落,老人听到消息,长叹三声,口念:“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吐血而亡。

  一个广有影响的学者的生命,就如当年莲社中的红烛,悄然熄灭……

  柳德池等沦陷区的学生,放寒假也有家归不得,都留校过假期,过春节。这些饱经苦难的孩子在竹篙塘过年,俗话说:“每逢佳节倍思亲”,过年更加想家想爹娘。但这样多师生在一起,大家沉浸在热闹欢乐的气氛中,思乡思亲的心情也减轻了。

  大年三十,年饭很丰盛。吃过年饭,柳德池与几个要好的同学,在学校里到处逛。他们来到高中部,几副新颖通俗的对联,把他们吸引住了:

  穷学堂,穷学子,君子固穷;

  新生活,新生命,其命维新。

  有点钱,拿出来,慷慷慨慨,正好嗒嘀嗒嘀赴国难;

  冇得钱,就索性,干干脆脆,何必之乎也者买麻糖。

  这副对联是写给社会上那些不肯破费捐献,又假装爱国的有钱人看的。有些人有钱却舍不得捐献,像“买麻糖”一样不干脆,让人耻笑。同学们边看边笑,都说写得好。

  他们来到高中部食堂,只见门口贴了一副对联:糙米两斗,马马虎虎度日;糍粑三块,静静慢慢过年。这是用湘北俚语写成的对联。“静静慢慢”,即怡然安静的意思,典型的临湘、岳阳俚语。学校里湘北沦陷区的学生多,读起来格外亲切。

  大年夜,全校师生在大礼堂举行文娱晚会,大家欢聚一堂,观看演出。节目异彩纷呈,叫人大饱眼福。

  忽然,高中部有个学生高声喊道:“请李校长来一个节目!”他这一喊,立刻有人附和,都鼓起掌来。李校长措手不及,匆匆走上台去,拱一拱手说:“我一个岳阳乡下土包子,能表演什么节目?大家饶我这一次吧。”

  有女同学高喊:“不行,李校长一定要来一个!”满堂又是一阵掌声。

  看着际闾夫子下不了台,急坏了站在台下的何兆先先生,何先生笑着说:“我代替他来个节目行不行?”

  场中一阵哄笑,又是那个女同学喊:“不行,一定要李校长的节目!”

  李校长咳了咳嗓子,说:“好好好,我来个节目。我不会唱歌,就讲个笑话吧。”

  台下一阵吆喝:“要得要得,讲个笑话也要得!”掌声又热烈响起来。

  李校长说:“某校高中国文教师出了道作文题目《项羽拿破仑论》,有个同学提笔写道:‘夫轮之不可拿者,明矣,况破轮乎?而羽竟能拿之。呜夫!项羽亦人杰也哉。’要是这样的作文去参加高考,那肯定会得头名啦!“全场哄堂大笑。在笑声和掌声中,李校长走下台去。

  这时,报幕员走到台前,说:“请大家安静,李校长还要训话。”

  大家向台上望去,并不见李校长的身影。李校长刚才讲了笑话,怎么不接着说,要重新来个训话呢?正在大家疑惑之际,幕布后传来了李校长又尖又高的岳阳话:“读书要求甚解,不要一知半解,作文题目要审清楚,不要望文生义,弄出项羽拿破轮的笑话……要是这类文章出自国立十一中学生之手,那就出了我们大家的丑,我硬是要拿竹棍子抽他的屁股……”

  大家洗耳恭听,声音确实是李校长的,备感亲切。但为何不见面呢?正在疑惑之间,幕布拉开,原来是一位同学学李校长的声调讲的,竟这样惟妙惟肖。

  全场又是一阵大笑,掌声如暴风雨般响起。

  正月初三晚上,竹篙塘各姓联合组织龙灯会,在唐祠门口耍地龙灯。一条长龙,每节都是一个纸灯,灯里亮着蜡烛,傍地梭动,灯亮闪闪,很是好看。有两个人举着长排灯,排灯上写的一副对联,很有气势:炮响如雷,惊动满天星斗;灯明似月,照亮万里河山。

  同学们看了,非常赞赏。观众热烈鼓掌,舞者抖擞精神。直到夜深灯走,大家才依依散去。

  这是国立十一中建校以后第五个春节,也是在竹篙塘过的最后一个春节。由于衡阳失守,日本鬼子逼近,温馨的竹篙塘就要沦于侵略者的铁蹄之下,全校师生不得不依依告别竹篙塘,告别莲社、唐祠、下阳祠,告别永不疲倦的筒车,踏上翻越雪峰山的逃亡之路……

 

  第二十八章 翻过雪峰山

  一九四四年五月,日军为打通华北至南洋的大陆交通线,集中五个师团的兵力,沿途南犯,六月十八日占领长沙。之后直逼衡阳,六月至八月,历时四十七天的衡阳保卫战,悲壮惨烈。最终,日军占领衡阳。至此,湖南大部分地区陷于敌手。敌前锋直指邵阳,窥视湘西。

  紧邻湘黔公路的竹篙塘,已完全暴露于敌人魔爪之前。

  国立十一中不得不忍痛搬迁。

  八月二十日,李际闾校长收到武冈军校李明灏将军的军情通报;八月二十九日,李校长又收到王耀武司令部的紧急军情通报,都是告知敌人矛头西指,学校必须立即搬迁。

  李际闾校长连夜召开学校领导层会议,对搬迁工作作周密筹划。接着召开全校教职员大会,全力动员。

  经反复权衡,决定搬迁的路线是,从山门镇翻越雪峰山,目的地是溆浦县龙潭镇。

  好在学校两年前就派出了精干的勘测组,对各个有可能作为新校址的县城镇,进行了联络,为迁校作了充分准备。

  讨论新校址的时候,勘测组负责人易子通和文质彬两人,因曾进行过实地探访,极力主张选定龙潭。理由有三:敌焰方炽,情况紧急,全校迁移,不宜作长途跋涉。而龙潭最近,翻过雪峰山即可到达。此其一。第二,龙潭地处小盆地中,四围青山,环境清幽,有通航叙水可资交通,且物产丰富,可保障供给。第三,像竹篙塘一样,这里也有较多祠堂、庙宇、公屋,均可借用为校舍。

  李际闾没有到过龙潭,但他认定两位得力同仁的理由是很充分的。新校址选定龙潭镇,就这样确定了。

  全校整体迁移,连同眷属近三千人,加上五年的经营,图书、仪器、办公用物,年年均有添置,校产颇多。要指挥好这样的大行动,做到无所疏漏,一定要做好组织指挥工作。李际闾决定成立先遣队、山门办事处和竹篙塘留守部。

  先遣队的工作是探路、引路和沿途宣传,写标语,立路标,让大队人马顺利行进。负责的是文质杉先生和体育教师魏嘉谋,另抽调初、高中十多个同学共同组成。山门办事处由罗玠如先生负责,带了十多个学生。山门是搬迁的第一站,需要住宿,工作繁多,便配了几名校工协助。留守部由易子通和欧阳达两位先生负责,易子通为主任,负责保护来不及搬迁的校产。

  全校师生动员大会在大礼堂举行。各部整队入场,照例是整齐的队伍,照例是雄壮的歌声,但先生和同学的脸上,却没有了温馨的笑容,没有了欢声笑语。

  会场上弥漫悲壮的气氛。

  李际闾校长作迁校动员报告。他先分析敌我形势,通报敌人占领衡阳之后的情况,然后说:“孩子们,我们不得不离开竹篙塘,我们不得不离开金龙山、平溪、莲社、上、下阳祠和唐祠,离开我们用赤脚踩热了的这片土地,离开我们亲手建造的大礼堂,迁校到雪峰山那边去。今天上午,熊邵安先生在初二上的《最后一课》。熊先生流泪了,同学们都流泪了。这都是日本鬼子逼的,日本鬼子要践踏竹篙塘了……”

  说到这里,李际闾校长已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了。

  全校沉默,全体人员凝固了一般,纹丝不动。有吸鼻子的声音,有一个女孩子哭出了声,接着是全场的抽泣声。男生哑哑的哭声,动人心魄。先生们都在抹眼泪。

  高中部一个男生站起来振臂一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我们要报仇雪恨!”

  全体师生举起森林般的拳头,口号声震天动地。

  李校长继续说:“日寇的残暴,是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在南京杀了我们几十万同胞。在常德扔下鼠疫病菌,进行了灭绝人性的细菌战。位于河北省蓟县和枣强交界的地方,有个抗战中学,在反扫荡中,由于转移得慢一些,十四个十几岁的学生被日军包围。鬼子要他们投降,但是学生们毫不畏惧,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日本鬼子用手比划着:‘不投降,就死了死了的!’孩子们挺起胸高喊:‘死也不投降!’丧心病狂的日本鬼子机枪对手无寸铁的孩子一阵扫射,还一个个用刺刀捅一遍……中国人决不会屈服,我们要像守四行仓库的八百壮士那样,与敌人血战到底。我们要学习杨惠敏小姑娘的榜样,在中国军队坚守四行仓库的第三个夜晚,十四岁的杨惠敏将一面临时制作的国旗紧紧地裹在身上,套上童子军制服,巧妙地穿过日军的重重包围,渡过苏州河,将国旗交到谢晋元团副的手中。第四天早晨,三名战士将国旗高悬在仓库楼顶,以表血战到底的决心,守军将士看到国旗,热血沸腾,和日军激战四天四夜,阻击了上万日军的进攻……这次全校搬迁也同样以校训‘忠义、切实、勤劳’悬为圭臬,大家都要服从指挥,使每个人都安全到达目的地。无论形势如何险恶,无论有多大的困难,学校永远是你们温暖的家,学校决不会丢下一个孩子……”

  山门镇是雪峰山下的一座小镇。

  山门镇地处僻远山区,物产并不丰富,人口也不繁杂。一条木板屋、竹编屋排成的小街,百十户人家,平时相当冷落。虽然也有铁铺,小客店和杂货店,因为客人不多,大多处于半开半关的状态。因为竹木多,土法造纸的作坊倒有七八家,时不时传来捣纸浆的咚咚声,越发衬出街上的寂静。就是在赶集的日子,也就是三乡四村的农民卖柴卖炭,山上的苗家提几个鸡蛋换点盐巴,稍稍热闹半天就散场了。如果有山上猎户背来一张虎皮豹皮出售,小街上就是大新闻,要传扬议论好一阵子。

  今年以来,山门镇街头流传的,都是日本鬼子在常德丢细菌弹、血雨腥风占衡阳的消息。

  冷落的山门镇,在中国近代史上却有一定的知名度,那是因为此地出了一个大名人,就是跟袁世凯作对的蔡锷将军。蔡锷将军的故居就在小街的北头。蔡将军在这里度过了他童年的时光。

  初秋的一天,山门镇突然热闹起来。山门山门,雪峰山之门。国立十一中师生员工眷属,告别了他们的竹篙塘家园,将从这雪峰山之门爬雪峰山,开始他们悲壮的征途,向大山那边的另外一个县,溆浦县龙潭镇进发,寻找他们新的弦歌栖息之地。

  国立十一中办事处,就设在蔡锷将军故居边的老屋里。

  早一星期,教员罗玠如带了一支先遣分队,提前到山门镇成立办事处。办事处下设三个组,即宣传接待组,行李寄运组和食宿安排组。按事先安排,全校师生、家属分批从竹篙塘行三十里到山门,住宿一晚,第二天早饭后再翻越雪峰山。所以,食宿安排组的任务最繁重,配备了五个学生六个工友。到一批人就要安排吃饭,分男女安排住宿,凡是能腾出空房的民居、祠堂、庙宇及公屋,与房主交涉好以后,就贴上“十一中住宿区”的红纸条,纸条上有编号,这叫“号房”。国难当头,同胞都能互爱互助,山民淳朴,都愿意帮助名声卓著的国立十一中师生,所以号房的事进行得很顺利,使每批到山门镇的人都有地方休息。食宿安排组还有一项重要的工作,就是在山上两个重要的停留点,马颈骨和老君堂设茶水站;在望乡台、马颈骨、老君堂、鹅翅膀、岭脚、张家祠堂、龙潭这些可稍作停留休息的地方,派出得力学生事先写好标语,简单配些药物,关照行军中有病或体弱的师生。

  宣传组的工作,是进行宣传鼓动,主要方式是在行军线路两边石崖上写满标语,与办茶水站的同学一道工作。行李寄运组则是保管公私财物,有些挑不动的行李,登记好后丢在行李组保管,再设法向前运去,何先焰就在这一组工作。

  罗玠如先生和他的先遣队,是很精干的队伍,除选了一些得力工友,学生有高中部的王一中、蒋端方,初中部的何先焰等人。

  王一中与何先焰,一个高中生一个初中生,却是很要好的朋友。何先焰刚入初中时,星期日上午,上竹篙塘市场看热闹,路上偶遇初中部主任阮湘先生,新生何先焰不懂校规,没有给阮湘先生敬礼,回校后被叫进办公室罚站。事后,由童子军风纪干事王一中给他讲校规校纪,从此相识,相处亲密无间。

  办事处筹备工作就绪后,九月初的一天,国立十一中师生大队人马,肩挑、手提、背负行装,蚂蚁搬家一般,涌向山门……

  背起行李和拆开的课桌,高28班彭润璋一行,开始攀登雪峰山。

  横亘于眼前的雪峰山,自越城岭佛顶山以北起与南岭分界,南北向转东北向,呈弧线状延绵,主峰海拔一千五百米,最高峰二宝顶海拔两千零二十一米。由南至北,依次有云山、巫山、唐纠山、神坡山、望阳山、罗翁八面山、黄泥山、秀云山、太平山、金竹山、岭溪山、紫荆山、杨公岭、牯牛山、金牛山,没入洞庭湖平原,全长二百余公里。

  雪峰山并非峰头积雪。武冈和溆浦间的秀云山,山色青黛,高耸入云,峻拔陡峭,雄伟蜿蜒。过洞门口到太尉庙,路较平缓,有些路段还铺了条石,路边是一片片稻田。入山后就是延绵不断的森林。过了马颈骨,大家就走进了缭绕在峰峦幽谷的云雾中了。云雾中,山石板路湿漉漉溜滑滑的。肩上是被包和课桌,走在陡坡上,彭涧璋双腿已开始打颤,磨光了的笋壳草鞋底,哧溜一下,他摔倒了。左边陡壁,右边是云雾翻腾深不见底的深涧。彭润璋反应很快,借势向左倒下侧卧在路上,担子加在身上,半截身子已溜到右边悬崖外边,蹬落的石块滚下涧去,好一阵才听到落底的声音。要是人滚下去,肯定没命了。同学们把他拉起来,大家坐地歇口气,有人开玩笑,这卧倒的动作很不错,军训课没有白上。

  好不容易挨到椒林,再往前走就是望乡台、高麻堂,转过几道山梁就到了老君堂。一座小庙里设有接待站,耿宪章等几个同学在此为大家服务。吃过中饭,稍稍休息,大家开始下山。翻过鹅翅膀,越过山巅,再过岭脚,黄昏时到达山下,住进学校设的第三个接待站。次日大早,再行十五华里,就到了溆浦龙潭。

  翻山途中,只要坐下来休息,年轻的音乐教师沈建平先生,总是精力充沛地指挥大家唱《义勇军进行曲》、《大刀进行曲》,歌声在山谷中久久回荡。

  雪峰山下的竹篙塘是偏僻的,生活相对平静。春去秋来,花开花落,平溪水波不兴,筒车日夜旋转,给人洞天福地的感觉。一般的学生如果不是为了周记有一栏“国内外时事“要写,或者早点名时抽签讲时事,必须查阅报纸,关心时事,几乎是远离了战争。

  眼下,日本强盗要进攻湘西,学校要搬迁离开竹篙塘,这平静的天地里,顿时掀起轩然大波。在准备动身,整理物品时,小女生蒋斐和邓明晖都急得要哭了。这是她们第一次自主决定大事。什么东西该带走,什么东西可以不带,总是踌躇不决。先生嘱咐了:“一住下就上课。”,书本当然要全部带走;衣服不多,都是换洗必需的,不能丢下。被褥太重,只得将盖被的棉胎剪下一半,用包被包起。包被是被套,半条棉胎虽然短小了些,缩着脚还能勉强睡觉吧。

  蒋斐和邓明晖两人背着包袱离开下阳祠时,已是半下午了。走出门时,回头望望寝室,平时整洁的女生部,此时,一片狼藉,两人哭出声来。

  没有走出几里路,肩上的包袱已经越来越重,看到路边丢弃的各种物品,蒋斐也只得放下那半条棉胎。走着走着,天渐渐黑了,四周看不见房屋,前后只有三三两两的几个和她们同样狼狈的同学。两人又急又累,眼泪又在眼眶里转圈圈。

  听到嚓嚓的脚步声,是一队男生走过来了,还有一些挑夫夹杂队伍中。挑夫的扁担颤颤悠悠挑的是校产。几个男生前呼后拥抬着一副担架,担架上躺的是高中部学生沈谱成。一个星期前他患痢疾,腹泻不止,晕倒在厕所楼板上。后经校医抢救,腹泻是止住了,人却骨瘦如柴,根本不能走路。班上的同学就扎一副担架,抬着他赶路。男生们发现了这两个可怜的女孩,收容了她们,鼓励了几句,要她们跟队伍走,两个包袱被接过去挂在扁担头上了。只背个书包,就浑身轻松,能跟上进行速度,半夜赶到住宿地——一座破败的山神庙。山高夜冷,破壁透风,怪鸟夜啼,庙外树林子里总有嚓嚓嚓的声音,像有人在走动,弄不清是野兽走动还是风吹树林,感觉很恐怖。因为有男生大哥哥睡在门口,两个小女生睡在靠墙的里头,心里暖暖的睡得很踏实。天亮醒来,男生和挑夫都动身赶路了。既没有来得及说声谢谢,也没有认清他们的模样,蒋斐只记住了两个男生的姓名:张祖滔和李升浩,因为很巧,两个名字都有水,而且是大水。

  从此以后,离开生活了几年的竹篙塘越来越远了,竹篙塘的一切,成了永驻心中的珍贵回忆。

  粟定乾几个同学在出发前动了脑筋,在扁担中间绑着棉絮和破布,压在肩上减少疼痛,挑着行李,走到山门三十里平路,尚不觉得艰难。可第二天从山门出发,开始攀登雪峰山,就非常吃力了。山峰高耸入云,坡路陡峭,一步步往上挪,越爬越难,汗流浃背,担子换肩,痛得要命。中午每人吃了两个苞谷,天黑时才到山顶。在山上坎边和衣躺下,天亮之后再下山。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有些下山路窄如楼梯,只能一人通过。行李担子前头悬空,后头在路上拖,一不小心就有滚下山崖跌入深谷的危险。山民们都背的背篓,行动方便得多。

  好不容易下得山来,背脊像被压断了,扁担虽然包了布,肩膀还是红肿得好高,痛得碰都碰不得。大家躺倒在地,再也不能动弹。可到龙潭还有十五里路,只得咬牙爬起来,忍着疼痛,继续前行。

  山民们凄苦的生活,令人触目惊心。路边是零星的低矮木板屋和竹编的农舍,有门无窗,黑暗潮湿,人畜混居,苗汉民杂居。学生队伍路过时,山民站在路边观望,神情木然。他们身上衣衫补丁叠补丁,破烂不堪。八九岁的男孩,头发蓬乱,赤身裸体,女孩仅多一条短裤,赤着双脚,皮肤都晒得黝黑。他们吃的是苞谷,咽的是干辣椒盐水汤,赶集时提几个鸡蛋,下山换点盐,生活苦极了。

  看到这一切,同学们心情都很沉重。国家积弱,人民穷苦,外患频仍。不由不产生担负起国家兴亡,期作国家栋梁的情感。

  高中部女生罗逸清一队二十名女生和两个女教师,这天夜里就住宿在路边一座没有门窗的木屋里。屋外树木参天,风声呼呼,屋里青苔满墙,又暗又湿。大家实在挪不动了,只好将就住下。

  到半夜,秋风肃杀,寒气袭人,几人挤在一床被子中,蜷缩一堆。由于连日行军,十分疲劳,大家都呼呼入睡。突然一声凄厉的尖叫,在夜空中如此刺耳,令人恐怖。大家一惊而起,只见外间地铺边,一双大男人的黑布鞋赫然呈现眼前,随之咚咚咚仓皇逃跑的脚步声由近而远。显然有歹徒乘人之危,钻进女生的木屋进行骚扰捣乱。

  经这一吓,大家都不敢入睡,直坐到天明。两位女先生都坐到了木屋的门口,劝慰大家不要害怕。大胆一些的女同学说:“再有坏人来,我们一拥而上,抓着揍死他。我们人多,一声吼也要吓破他的胆!我们是国立十一中的学生,就是碰上日本鬼子,也要与他拼个你死我活!”高15班兰荫华与几个同学帮年老体弱的先生抬行李到山门镇。每两个人用一根木杠和绳子抬一件行李,兰荫华负责组织搬运,所以走在最后面。他们从山门镇回竹篙塘,打算再搬一次。天已经黑了,没有月光,田野里一片漆黑,田间小道曲折且高低不平,稍不留心,就会滑倒。路两旁刚收完稻子的田里,稻草把子一把把竖立,黑压压成片成片,像站了数不清的人,也像蹲着数不清的野兽,让人感到恐怖。屋场上传来阵阵狗吠。

  走着走着,突然见到稻田里有个黑影在晃动,并伴有沙沙响声。大家吓了一跳,不知是什么东西。大家壮着胆向前看,原来是马遂昌同学,他患了夜盲症,根本摸不清方向,已是寸步难行。只得在田里摸草把子堆成一堆,准备在草把子中过一夜,天亮后再走。

  大家说:“这不行,在这荒野里过夜,不安全。我们抬着你走吧!”

  大家七手八脚用运行李的绳子和木杠抬着他走。马遂昌是河南籍同学,平时个性内向,言语不多。他坐在绳子上,连声说:“罪孽!罪孽!”

  由于天黑路滑,田间路又崎岖不平,抬杠子的同学不时失脚跌倒,几个人都满头大汗,精疲力竭了,一个多小时没有走几里路。马遂昌坚持要在田里过夜,几个同学都不同意。

  兰荫华说:“我想出一个办法,用两根木杆夹在他的两腋下,仍旧前后各一人抬着,他两脚踏地跟着走,脚滑了也没关系,有木杆架住。“这个办法很灵,没有费多大力气,就将他架回了学校,大家都很高兴。

  初一年级的易达武带着弟弟易锦文,挑着两个人的行李,跟五六个同学一起,寻着先遣队留下的路标行进。开始上路,大家劲头很足,可没走几里路,就觉得行李越挑越重,步子也慢了下来。易达武更是被担子压得气喘吁吁,步履艰难。

  走到一个屋场边,看见前面路边的一户农家在门外草坪上杀牛,正在开膛。易达武灵机一动,想到这样走下去,非扔掉一床被子不可,与其扔掉,何不用一床被子跟他们换一挂牛肝,请他们帮忙切成片,放点牛油、盐和辣椒煮熟,装在我的脸盆里再上路呢?不知老乡认为一挂牛肝换一床被子值得,还是出于对这群十二三岁少年的怜爱,一说竟痛快的成交了。

  杀牛的大汉很热情的将牛肝洗净,三下五除二几刀切碎,招呼他的堂客放入大锅中炒熟,放盐放辣椒,还放了点大蒜,撮到易达武的脸盆里,豪爽地对几个学生一笑,说:“小弟弟,一路走好!菩萨保佑国立十一中师生顺顺当当过雪峰!”

  熟牛肝热气莲蓬,散发大蒜的香味,这一招产生了神奇的效应:首先,虽然一大盆牛肝的分量比一床被子重了许多,但大家实行“有福同享”,把盆子套上网兜,找来一根棍子,大家轮着抬。其次,谁都知道饿肚子的滋味,现在有咸辣牛肝吃,“物质变精神”,大家顿时振奋起来,脚步也有了劲,更不用说减了负担的易达武了。就这样,他们快快活活走到了山门。还有出乎意料的是,当时许多同学患夜盲症,一到天黑就成了瞎子,上厕所都是一个亮子牵一串瞎子,更莫说走夜路了。而他们这群小鬼则没有患“鸡毛眼”夜盲症的了。

  黄昏时候走到山门,得到办事处罗玠如先生的通知,一年级最小的同学,行李由学校请挑夫挑,易锦文是其中一个。易达武的被子换了牛肝,弟弟的行李由学校请人挑了,易达武已释重负,爬雪峰山就轻松多了。

  学校请挑夫的结果是:初中一年级三个班共一百多十二至十五岁的少年,在深山老林中钻了三天,翻过雪峰山,到龙潭清点,没有丢一下,没有伤一个。大动乱、大迁徙中能做到这样,多么不容易!

 

  第二十九章 校款被劫

  王文穆、吴季贤、吴树言、张文彦四个学生,负责办设在半山腰马颈骨的第一茶水站。

  学生自治会主席许晓麓临时指定吴季贤为负责人,实际上,吴树言是真正的负责人。

  吴树言勤于思考,能文善言,办事干练,遇事他的意见总比别人高出一筹,集体劳动中,他带头吃苦,又能团结不同意见和不同性格的人;在这四个人中,他还是炊事里手,烧火、煮饭、炒菜样样拿得起,放得下。所以,茶水站的事,他管得最多,一般情况大家都听他的。

  马颈骨是个小山村,有七八户人家,坐落在一个山坳里,一条山沟由北向南将村子一分为二,中间有座石桥相连。当地人说,自古以来,这里就是人们穿越雪峰山的必经之道。此处地势险要,自东边爬山进村,只有一个小山口可入,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茶水站的四个同学住在桥东头一户老乡家里。这是一栋傍山沟而建的纯木结构的二层楼,四个学生住楼上,老乡住室和灶屋在楼下。这里风景优美,举目四望,如同置身于绿色海洋之中,遍地茂林翠竹,鲜花异草,闻不尽的花香,听不完的鸟鸣,小石桥下的潺潺水声,更是日夜在耳旁萦绕。时值初秋,天气仍是炎热,这里却凉爽宜人。

  山村中人口不多,民风朴实,勤劳善良。对于逃难学生,他们都非常友好,无论向他们借用什么东西,都慷慨答应。

  茶水站的任务有二,一是为学校途经此地的师生供应茶水,二是为学校送信联络。

  这天傍黑时分,由竹篙塘校本部送来一信,信封上划有“十十十”,这是十万火急的信件,必须马上送到第二茶水站。按说,晚上送信,两人同行较为安全。可这天不行,吴季贤去竹篙塘办事未归,张文彦得了痢疾,能干活的只有王文穆和吴树言。吴树言征询王文穆的意见:“你去送信,还是我去送信?我去送信,你记得明天早饭后,要烧一锅开水,为张文彦熬点粥。”

  王文穆是河南人,下面条还可以,做大米饭熬大米粥却是外行。王文穆接过信装进裤袋里,说:“我去!”拄着一根七八尺长的竹竿,脚底生风,快步向山上走去,大有武松过景阳冈的架势。

  离村不久,夜幕降临,天阴沉沉,偶尔还落几滴雨,树林里沙沙沙响成一片。越往前走山越高,天也越黑。走夜路他并不害怕。小时候,就常跟父亲去庄稼地里守夜,那晚在竹篙塘河边守过柴火。但独自一人摸黑爬高山,却是“大姑娘坐花轿——头一回”。四周黑洞洞的,他心里一下子恐惧起来,生怕遇到不测。树林中跳出老虎、豹子怎么办?野狼突然从背后趴肩膀怎么办?仰头看看黑漆般的天空,一个雨点落入嘴里,不由想起姜子牙倒霉时,鸟屎落在嘴里的故事,心里实在不是滋味。这时他多么希望看到天上有颗星星,地上能遇到一个行人啊!

  好不容易见到路旁有一栋茅草屋,这是单家独户,室内没有灯光,也没有人声。王文穆走上去拍了拍窗户:“老板,山上有老虎、豹子、野狼吗?”屋里没有回音。停了片刻,他又说:“我是住在马颈骨的国立十一中学生,要往山上送信,这里山上有野虫子吗?”

  这时屋里有了响动,一个妇女答话了。但她说的是本地土话,咿咿呀呀听不懂,大概意思是:“不要怕,快点走。”究竟山上有没有野兽,她没有说清楚。尽管如此,终究听到了人声,心里镇静多了,也增加了继续爬山的勇气。竹竿在地上嗵嗵捣了几下,又迈开大步上山了。

  山路高低曲折,忽宽忽窄,有段路是傍山小道,左边是深幽莫测的黑山谷,路面如鸟道,石板很滑。王文穆不停地用竹竿在前面探路,像双目失明的算命先生,两脚慢慢地往前挪,生怕一步踏空,滚下山谷,小命也就丢在雪峰山了。这时他既怕滚落山谷,又怕遇到野兽,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好像提到喉咙眼里了。走完这段险路,才稍稍松口气。除了山坡上的流水声,整个雪峰山万籁俱寂,静得怕人。

  为了替自己壮胆,他故意大吼几声,谁知山里有回音,他吼几声,对面山上也回吼几声,更感到阴森怕人。刚爬上一个小山坡,听到路边山上有猫头鹰在叫,“咕吐吐喵!咕吐吐喵!”令人毛骨悚然。小时候听村里人说过,哪里有猫头鹰叫,哪里就有鬼。以往对这种说法将信将疑,此刻却感到鬼似乎真的来了,不由得加快脚步,恨不得飞到第二茶水站。谁知走得越快,打在脚上、臀部的泥巴石子越多,嚓嚓响个不停。难道真有鬼吗?他抡起竹竿,转着身子呼呼打了几圈。再定神看看,四周什么也没有,只有无边的黑暗。那打在脚后的泥巴石子,是自己走得快时草鞋带起来的。

  赶到第二茶水站时,廖忠可、黄谷双、罗杰等人还没有睡。一到他们门口,就像千斤石头落了地,随之浑身瘫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坐在他们的铺上直喘气,一句话也说不出。他们看见王文穆丢了魂似的,都大吃一惊,忙问:“怎么这个时候摸上来了?路上遇到了什么?”他忙将急信交给他们,摇头表示什么也没遇到。至于路上怕虎怕豹怕狼怕鬼的事,一句也没谈,以保自己的“英雄本色”。

  第一茶水站的四个同学来自不同省份,树言是湖南湘阴人,季贤是湖北通城人,王文穆、张文彦是河南人。但他们始终团结一致,亲如兄弟。张文彦在孤山野岭患病,无法求医吃药,三个同学都很焦急,唯恐他病情恶化。吴树言请教户主,附近是否有医生,痢疾如何治?老板娘说她能治,而且包治包好,但她有个条件。三人听说能治好文彦的病,都喜出望外,齐声说:“莫说一个条件,十个条件都答应!”

  老板娘问张文彦每天拉几次,是红的还是白的?说罢便提了药锄上山挖草药去了,并且不让学生跟她去,说是“祖传秘方,绝不外传”。张文彦吃了她的第一剂药,病情立即好转,肚痛止住了,拉的次数也减少了。吃了第二剂药就不再拉了。老板娘说:“张同学的病完全好了,你们该兑现我的条件了!”四人同声说:“当然当然,什么条件,快提!”

  老板娘说:“我们家祖宗三代冇得一个读书人。你们都是国立中学的学生,都是秀才。你们中要有一个人拜我为干娘!”

  四个人先是一愣,想不到她提出这个条件,都哈哈笑起来。

  王文穆动作麻利,抢先一步,跪下磕三个响头,喊道:“干娘在上,受儿子一拜!”

  老板娘也哈哈笑起来。

  在师生大队人马到来之前,茶水站的事并不多,他们一有空就看书,读英语,做到“逃难不忘读书”。有时他们也到山林里乱窜乱嚷,有说有笑;有时也唱唱“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抒发年轻人的情怀。当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时,唱着唱着,他们的喉咙就哽咽了,泪水流了出来,内心有说不尽的悲伤和对家乡亲人的思念。同时痛恨当权者的腐败无能,天天打败仗,更痛恨日本鬼子的侵略,使他们背井离乡到处流浪。

  时局一天天紧张,一批批师生经过马颈骨,向雪峰山攀登,四个学生向他们提供茶水,给以各种帮助,过路的师生也向他们问寒问暖,好像久别重逢的亲人一般。

  小坡坎地住有几户人家,也不知是苗人还是汉人,衣衫褴褛,很穷苦的样子。屋场上茅舍竹篱,鸡犬相闻,种有小块旱稻和玉米,使人想起“山居别有天”的诗句。

  转过屋场,便见山路边石觵上贴着用白纸写的四个大字:“清泉洗面”。这是打前站的同学写的,肩挑背扛着行李的先生和同学们,走到这里都会是一身大汗,在这坡坎边歇口气,洗把脸,既清凉,又驱赶疲劳。先遣队的同学想得多么周到。同学们都深深感到,不论路途多么艰难遥远,母校就在你的身边呵护你,给你温暖和力量。

  原来路边岩石缝中,有清泉汩汩冒出,沿石墈形成一个约两米高的小瀑布,飞珠溅玉在墈下汇成一汪深两米宽一米的水潭,潭水清澈见底,甘洌沁人心脾。

  这时,羊牧之先生拄杖走上坡坎,来到水潭边,脱口而出:“此处极似柳子厚翁笔下的小石潭,妙哉!美哉!华夏山河真是美不胜收啊。”

  初中部38班沈济民同十来个同学走到此处,正好口渴,便伏在潭边喝了几口泉水,来不及洗脸,跑步赶上前头的队伍。

  雪峰山顶老君堂,是罗杰、廖忠可、黄谷双和另外三个同学负责的茶水站。

  这是个只有五户人家的小村落,地势较为宽敞平坦。路边有一户人家,房子较大,是个很好的休息点。罗杰找到屋主说明情况。那个憨厚的中年农民,听说有国立十一中学的先生和同学们从门前经过,要借他的屋休息,十分高兴,热情安排茶水站的同学住到他楼上,将他家煮饭的大铁锅让出来烧开水,又带罗杰到后山的一条山溪中取水。这泉水透明清甜,山民都饮用这泉水。罗杰等六个同学就住在这个山民家中,每天用自己从山下背来的大米和油盐煮饭吃,有时向山民买些蔬菜。

  老君堂环境幽静,四周树林葱茏。村前一座古代木桥,桥身宽一米五左右,十多米长。桥体造型精致,线条优美。桥柱上有雕花,但由于年代久远,油漆斑驳,雕花呈现破朽。从这座桥可以想到,这条山道,自古就是翻越雪峰山的重要通道。

  茶水站除烧开水供行军师生喝饮止渴外,如有伤病员,他们还尽力帮助救治。罗杰等六个同学在这里住了一个多星期,等全校师生通过后,他们才撤到龙潭,回到各自的班上。

  杨继华、李顺麟、任鹏飞、李克刚几个同学负责雪峰山上高麻塘茶水站,借住在一位打豆腐的老人家中。他们迎来送往端茶递水,为过路的师生服务。

  这天太阳很好,杨继华将自己的被套晒在门口。几个女同学结伴来到茶水站,喝茶休息时,一个女同学像发现什么奇迹似的,指着被套问:“这被子怎么了,这么多洞!”

  杨继华红着脸说:“老鼠抠棉絮上的棉籽吃,抠了这许多洞。”

  “这都成渔网了,怎么盖呀?我们是32班的,给你带过去,负责补好,到龙潭以后你到女生部韩先生手里拿。放心不?”一个女同学大方地说。

  杨继华正在犹豫,女同学们已经七手八脚将被套卷好带走。李顺麟笑道:“请注意校规,男女授受不亲啦!”

  在竹篙塘,十一中男女同学之间基本不相往来。男生到女生部会人,必须填写访单,训导员叫出要找的女同学,见面时相互间隔五步,在训导员陪同下谈话。迁校过程中,男生要保护女生,男女之间没有那么壁垒森严了。

  到龙潭开学以后,杨继华麻着胆子去女生部找韩先生,很顺利取到了被套。回到寝室打开被套一看,只见被套上的洞一个一个都已补好,手工精致,细针密线,大大小小的补丁,形状各异,有的似花朵开放,有的如树叶飘落,整床被套像一张印刷精美的地图。男同学都围上来帮着数,竟然有一百七十七个补丁。这些补丁,带着不知姓名的女同学的手温,以至于杨继华想说声“谢谢”,也不知道向谁说。

  这是学校搬迁,翻越雪峰山的第二天。一大早,天空阴晦,大块大块的黑色云团,如泼墨一般,漂浮在空中,离雪峰山这样近,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压在峰尖上。

  高中部同学摆成一条长蛇阵,浩浩荡荡向峰顶进发。每个人肩上除了行李,还有一张拆散了的课桌,他们像一支庞大的运输队伍,在山坡上摆了几里路长,好不威风。这些十七八岁的精壮小伙子,个个一脸刚强严肃,充满使命感和青春活力。

  队伍蜿蜒前行,前头过了老君堂。只听见树林子里像有撒沙子的声音,沙沙沙,一阵山风之后,大雨便瓢泼般下了起来。眨眼之间,每个同学都成了落汤鸡。行李、课桌淋湿了以后,变得更加沉重。山巅没有地方躲雨,大家只能咬紧牙关继续跋涉。没有一个人掉队,没有一个人退缩……

  跟在高中部队伍后面的,是先生们和家属们的队伍。学校为他们请的挑夫,挑着担子夹在队伍中。这担子往往一头是铺盖,一头坐着一个孩子。

  刘大栋先生穿着蓝色长袍,前前后后照顾着夫人和孩子们;李力安先生拖着疲惫的脚步,跟着队伍走。他额头流汗,脸色苍白,一副力不能支的样子。学校知道他的肺病严重,身体虚弱,在山门已安排了简易滑竿抬他过山,被他拒绝。他说:“学生要背行李课桌过山,我一双空手走路,再苦也要走过去!”傅洁秋先生和羊牧之先生结伴而行,边行边讨论古典诗词。此刻,牧之先生不改行吟诗人本性,望着迁校途中的师生和雪峰山的层峦叠翠,随口吟道:

  催人陶醉野花风,涧水叮咚曲似弓。怪底松筠看不尽,始知身在万山中。

  回望春山万木森,中原民气岂消沉。未经患难恩仇少,历尽沧桑感慨深。

  壮士穷途求一饭,英雄快事报千斤。灯前时滴他乡泪,明月年年鉴此心。

  易钟英先生虽然年轻,却体弱多病,高中部几个男生扎了一副滑竿,硬要抬她爬山,她说什么也不肯,有同学哭着求她:“易先生,快坐上来吧!到龙潭还要上课呢,您可不能累倒啊!”

  走在前面先遣队的同学,也时时想到病重体弱的先生,注意给他们加油鼓劲,在比较光滑平坦的岩石上,白色粉笔写下的标语格外醒目。

  “李力安先生,您辛苦了!”

  “易钟英先生,我们在前面等您!”

  “各位师长向前走,带领学生杀日寇!”

  更多的是给同学们加油的:

  “校训为圭臬,翻过雪峰山!”

  “前面有水喝!”

  “记住仇和恨,挺起脊梁走!”

  后来的同学,看到这些感情激越昂扬的标语,腰杆不由自主的挺直了,脚步不由自主的加快了。几里路上的队伍,丝毫看不出散漫松乱的迹象。

  在长长的教师队伍之后,是初中部的同学。出发前,进行了男女混编,以便互相关照。他们背负、肩挑或抬着行李,初三年龄大一些的同学,也有行李之外一张课桌的,他们的队伍延绵了两里路长。

  这段队伍的中间,有二十多个挑夫挑着箩担。挑夫都是精壮汉子,是从竹篙塘请的乡亲。从他们颤悠悠的扁担和吱呀吱呀的绳索上,可以看出,这些担子都相当沉重。

  这段队伍的尾部,也有十五担由挑夫挑着的担子,远远看去,扁担没有上下颤悠,担子没有前头的沉重。有教务处的易鹤年先生和总务处的两位工友跟队前行。

  大约相距两里路之后,李际闾校长带着校本部的人员来了。这里是教务处、总务处的人马,其中也有十五个汉子挑着担子前进。会计组长黄拜南、出纳翟丹卿都紧跟担子前行。

  李际闾校长带着学校保卫部的两个体育教师,边走边观察路上的情况。他们发现,过了马颈骨茶水站以后,赶路的不仅有师生员工,也有本地做小本生意的货郎担、小食担,甚至还有补锅人、铜匠和上山打柴的人。他们夹在队伍中,匆匆赶路。

  李际闾向身边的人员丢一下眼色,要大家提高警惕。今天国立十一中大队人马过雪峰山,附近几十里的人早已知悉。他们趁路上人多,前来做点小生意,当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为了全校师生安全过山,李际闾召开了多次会议,筹划和布置,应当是非常周密了。就连今天出发哪队在前,哪队殿后,都煞费了苦心。

  过雪峰山首要问题,是防止土匪抢劫。

  湘西匪患有四百年历史,历朝历代,任何人都奈何不得。政府也多次清剿,却是越剿越多。邵阳专署曾在竹篙塘搞过招安,并未取得预期效果。湘西土匪的一个独特之处,是与地方官绅甚至百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他们耳目灵敏,行动迅速,手段狠毒。

  土匪劫财,对贫穷的学生和清苦的教职工不会有兴趣。他们的眼光当然是盯着校款。这么大的一所学校,全校的开支和两千多人的吃喝,校款之巨是可想而知的。早两年就有土匪扬言要抢劫校本部,就是打校款的主意。因为李际闾组织师生严加防范,保卫部采取了一系列得力措施,土匪才罢休。这次迁校,要翻雪峰山,他们会不会盯住校款?李际闾与总务处的先生们,为保护校款绞尽脑汁,忙了几个通宵,想了许多办法。

  老君堂背山的一栋木屋,隐蔽在老树丛中。堂屋里聚集着三十多个青衣汉子,腰间一色的驳壳枪,腿插“小宝”(匕首),颇有些杀气腾腾。远近山头,有青衣汉子的岗哨,不时有便衣密探报告情况。

  谌志景与麻老二在二楼一间房里密谋。谌志景小时读过私塾,肚里有些文墨,在土匪队伍中以文化人自居,办事极讲谋略。人也长得清眉朗目,很得大土匪张云青的赏识,封为武冈支队长,拥有一百多人枪。麻老二是副支队长,此人是绥宁人,兵痞出身,个头短粗,斜眼暴牙,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麻老二练就了一手好枪法,能百步穿杨,云中射雁。风高放火,月黑杀人,他都是急先锋,谌志景视其为不可多得的得力助手。

  谌志景喝了口茶,慢腾腾地说:“日本人要打来了,国难当头之时,我们却向一所流亡学校动手,在穷苦师生的口里夺食,真的是太不仁义了。”

  麻老二跳起来,像猫头鹰叫一般干笑几声,道:“好你个谌秀才,这个鸡巴乱世,还有什么仁义可讲?哪个对我们讲仁义?抢了钱分给兄弟们,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才是痛快……”

  谌志景说:“今天向李眼镜校长借几个钱,借是借定了。但是老二,有句话说在前头,只要钱,不伤人,不伤一个学生和先生。你做得到不?”

  麻老二说:“行行行,依你。哪个冇得兄弟姐妹?只要他不碍事,我杀他干么?”

  谌志景说:“办法就是设卡关羊。让他们进入卡子,关了卡,拿钱走人……”正在这时,有小探子来报:高中部队伍已过了老君堂。谌志景说:“放他们过去。”又有探子来报:有一大群拖儿带女的先生过了老君堂。谌志景又说:“放人。”麻老二急不可耐了:“校款是不是在老师们身边?放走了,可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谌志景说:“校款不是小数目,肯定让挑夫挑着。他们的队伍里三截有挑夫,校款在哪一截呢?初中部的二十多担,扁担都压弯了,担子很重,肯定是图书仪器等校产,不是法币。放他们过去!”

  麻老二一拍大腿:“我晓得了,校款一定在最后一截队伍中,那十多挑子,是李际闾亲自带队,总务、财会都在那里,说明那些挑子挑的不是寻常之物。”

  谌景志不屑地瞪他一眼:“李眼镜不是蠢子,他摆的是个迷魂阵。校本部人马那样招摇,他会把钱放在那里等你拿?校款一定是队伍中间的十五挑!关就关这一截!”

  麻老二焦急地说:“我的诸葛亮!如果冇关中,抢了十多担油印纸回去,那就只能刮屁股了!”

  谌志景肯定地说:“没错,就中间这一截!”

  堂屋里,麻老二在布置:“中间这截队伍进入离鹅翅膀五里的陡坡路时,前堵后关,把这一段队伍关在卡中,抢了那十五个挑子,赶快下后山。大哥吩咐:只抢挑子,不伤一人。做得漂亮,重重有赏;如有闪失,老子麻老二不认你是爷是娘!”

  易鹤年带着十五个挑子,来到老君堂茶水站。廖忠可、黄谷双、罗杰等几个办茶水站的同学都迎了出来,“先生辛苦!乡亲们辛苦!”端茶递水,忙个不停。他们还熬了一大锅玉米粥,挑夫有肚子饿了的,每人喝上一碗,顿时增力不少。

  易鹤年带着挑子和学生一群大约有一百多人,加快脚步往前赶。他并不知道这十五担挑子中到底是什么校产。是图书、档案,还是办公用物?这是李校长与教导主任,总务主任几个领导亲自捆好的,从外面看,是油印纸张。但临行时,李校长指着挑子,说:“老易,小心!“从校长凝重的脸色和眼神,易鹤年知道这些挑子里是十分重要的东西。

  一行人快到鹅翅膀了。鹅翅膀,好怪的地名。雪峰山中的这条古道,尽是怪地名。鹅翅膀是一条山脊,前后约八里,一边是百丈悬崖,一边是壁立峰峦。山脊就如一只巨鸟的翅膀,伸展在云雾缭绕的浩空中,鹅翅膀的地名,大概由此而来。

  易鹤年等人走到鹅翅膀中段,只听到一声唿哨,黑树林中蹿出三十来个青衣汉子,从挑夫的肩上抢了挑子就跑,一齐钻入老林。挑夫和学生们都吓愣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易鹤年见事不妙,大喝一声:“你们干什么?”摆出拼斗架势,上去就要夺挑子。这时,他感到腰子两边有硬邦邦的东西顶住。粗矮麻老二嘎嘎干笑:“易先生,知道你功夫了得。功夫再好,也敌不过我手中的家伙吧?老子今天不伤人,只要钱。这担子中的法币,我们借用了!在这鹅翅膀上,前卡后堵,你们首尾不能相顾,劝你识相一点。”

  易鹤年怒不可遏:“土匪崽,你们有种去抢那些阔佬呀!抢流亡学校,抢这些逃难的苦学生,算什么角色?”

  麻老二理直气壮:“你们是国立学校,钱是政府给的。就算我们抢了政府的钱吧!政府腐败无能到今天这个样子,日本人到处烧杀抢掠,我们抢这一点算什么!”说完,长笑一声,钻入了老林。

  半小时功夫,十五个挑子全被抢走。易鹤年这才想到,土匪的侦察是如此缜密,这挑子里肯定是校款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哑哑地哭了起来:“天杀的土匪!这不是绝了两千多人的生路吗?”学生们也不知所措,围着他哭。

  等土匪撤卡以后,初三的几个男生赶紧向后跑,将情况报告校本部。李际闾校长长叹一声:“这如何得了!”

  谌志景确实是个有经验的惯匪,他识破了李际闾的迷魂阵,麻老二轻易得手,抢得了校款——一百八十万元钞票正是藏在那十五挑油印纸中。

  一百八十万法币数额巨大,票子一大堆,怎么运过雪峰山,不被土匪抢去,这让李际闾校长和学校领导层颇伤脑筋。最后才想出一个办法,将油印纸中间剜出钞票一样大的空洞,将钞票嵌在其中,外面裹以油印纸。

  嵌钞票的工作,是李际闾、阮湘带着杜显俊,丁淮十等几个十分可靠的人,半夜在校本部严格保密的状况下进行的。

  谁知道让土匪就轻易得手了呢?

  消息很快传到每个师生的耳朵里,大家的心情更加沉重。本来是日寇进逼,师生不得不告别竹篙塘,向雪峰山那边逃难,师生身体和心灵都受到了伤害,土匪又劫了校款,大家的情绪更是雪上加霜。不少同学感到前途迷茫,有的女同学焦急得大哭起来。

  李际闾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写出两封短信,信封上画了三个“十”字,让先遣队的同学跑步去向前头的队伍和后续队伍传达:

  全校师生继续前进,注意安全。鹅翅膀上发生的事故,学校自有办法处理,大家不必惊慌。一切到达龙潭以后再说。切切。以油印纸。

  嵌钞票的工作,是李际闾、阮湘带着杜显俊,丁淮十等几个十分可靠的人,半夜在校本部严格保密的状况下进行的。

  谁知道让土匪就轻易得手了呢?

  消息很快传到每个师生的耳朵里,大家的心情更加沉重。本来是日寇进逼,师生不得不告别竹篙塘,向雪峰山那边逃难,师生身体和心灵都受到了伤害,土匪又劫了校款,大家的情绪更是雪上加霜。不少同学感到前途迷茫,有的女同学焦急得大哭起来。

  李际闾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写出两封短信,信封上画了三个“十”字,让先遣队的同学跑步去向前头的队伍和后续队伍传达:

  全校师生继续前进,注意安全。鹅翅膀上发生的事故,学校自有办法处理,大家不必惊慌。一切到达龙潭以后再说。切切。以油印纸。

  嵌钞票的工作,是李际闾、阮湘带着杜显俊,丁淮十等几个十分可靠的人,半夜在校本部严格保密的状况下进行的。

  谁知道让土匪就轻易得手了呢?

  消息很快传到每个师生的耳朵里,大家的心情更加沉重。本来是日寇进逼,师生不得不告别竹篙塘,向雪峰山那边逃难,师生身体和心灵都受到了伤害,土匪又劫了校款,大家的情绪更是雪上加霜。不少同学感到前途迷茫,有的女同学焦急得大哭起来。

  李际闾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写出两封短信,信封上画了三个“十”字,让先遣队的同学跑步去向前头的队伍和后续队伍传达:

  全校师生继续前进,注意安全。鹅翅膀上发生的事故,学校自有办法处理,大家不必惊慌。一切到达龙潭以后再说。切切。

 

  第三十章 初到龙潭

  溆浦龙潭镇,坐落在雪峰山西麓,与竹篙塘虽只一山之隔,相距却有一百二十华里。这里群山环抱,形成一个气候温润的小盆地。发源于远山中的溆水,如一条蜿蜒的绿带,从南山下滔滔流来,在盆地中央忽地一弓,形成九十度转弯向北流去,恰如一张银光闪闪的长弓,摆在盆地之中。镇东山脚,溆水卷起漩涡,形成一个大黑水潭。据传,这深不可测的潭内,锁了一条蛟龙,此地故名龙潭镇。

  溆水两岸,多有祠堂、庙宇建筑,古老的风雨桥将两岸相连,风雨桥内,镶嵌依民俗绘制成的戏文雕版,年代久远,色彩斑驳,然人物依稀可辨,“四郎探母”,“火烧赤壁”……桥的两边有护栏长椅,供行人歇息。河水如平溪一样清澈见底,水中乱石晶莹圆润,游鱼可数。

  经过近半个月的大搬迁,国立十一中落脚龙潭。李际闾将校本部安顿在镇东一座最大的祠堂谌祠中,立即召开教务处、总务处和各部主任会议,布置迁校龙潭后的四项工作。

  一是迅速安定情绪。学校大搬迁,全体师生爬过雪峰山,大家互助友爱,强助弱,男帮女,没有伤一个学生,没有丢一个学生,重要校产得以转移,这是对校训“忠义、切实、勤劳”的一次大检验。各部师生展开总结评比,表扬奖励表现优秀的学生。并将竹篙塘时期的校风、校纪带到龙潭来,揭开学校历史新的一页。

  二是迅速安排生活。克服物质供给的困难,抓好各分部食堂,不使一个学生饿肚子,不使一个学生没地方住宿。

  三是迅速复课。住下来就上课,没有教室就在寝室里床铺上上课。逃难不误学业,迁校不忘上课。可考虑派高中部身强力壮的学生,再返回竹篙塘搬课桌。

  四是调查土匪劫款真相,力争破案,追回校款。发动本地学生提供土匪线索,联络驻军和地方绅士,争取社会同情。

  校长办公室就设在谌祠大堂边的厢房里。

  刚开完会,李际闾前脚跨进办公室,会计组长黄拜南跟着后脚就进来了。他说:“搬过来的米,最多只能吃五天,盐只能吃三天。有的先生家里,已经断盐。龙潭地方小,油盐店买两斤三斤盐可以,对近三千人的大户,无法供应。米倒是可以购到,但没有一分钱……”

  李际闾想了想,说:“竹篙塘留守处仓库里有盐,派得力学生连夜回竹篙塘送信,让留守处主任易子通先生请挑夫送盐过来。至于钱,我也毫无办法……”

  高21班住在龙潭镇东的谌祠里,教室安排在东厢房,以后搬到戏楼上,戏楼两边的化妆室就是学生寝室。溆水终日汩汩淙淙在祠堂门口流过,学生就在河边洗漱、洗衣,生活倒是方便。

  初来乍到,供给成了问题,食堂伙食大不如竹篙塘,几乎天天吃竹笋,干的湿的烟熏的,开始吃尚新鲜,吃久了就难以下咽了。晚上没有油灯自习,同学们晚饭后就久久地在外散步。祠前小桥流水,风景清雅,学生们的心情却是低沉,思念故乡亲人,留恋生活惯了的竹篙塘,留恋竹篙塘激越的救亡歌声。到龙潭,因为住得分散,就没有那样热烈的歌声了。即使有人唱歌,也难见到那一人唱歌千人和的情景了。在祠前散步,看着风景,倒是很容易想起那首古词: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到龙潭第三天,王一中又接到新的任务。罗玠如先生派他和蒋端方随翟丹卿先生重返竹篙塘运盐。罗先生是迁校时山门办事处主任,王一中和蒋端方是他的部下。

  因为战争隔断运输,食盐是十分紧俏的物资。许多地方十斤米才换一斤盐,老百姓家往往吃淡菜,引发水肿病。初到龙潭,镇上无法供应国立十一中这个大户。于是,师生三人又爬雪峰山,返回莲社校本部,找到易子通先生说明来意。

  学校搬迁,还有许多生活物资来不及搬走,栏里的猪,园里的菜,塘里的鱼,有的只能分批转移。易子通就带着十多个工友,日夜巡守竹篙塘的一草一木。有的登记造册,有的整理打包准备随时运到龙潭……

  王一中和蒋端方借重返竹篙塘之机,留恋地走遍了昔日的校舍,凭吊逝去的岁月和难忘的日子。此时的学校,已是一座空城,到处异常沉寂,运动场上那矫健的身影,大礼堂中那激荡的歌声,都成了消逝的残梦。唐祠、下阳祠、莲社,都是“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只有那架不识人间烟火的筒车,还在咕噜噜咕噜噜地转动。古典诗词读得好的王一中,不禁随口念出姜白石的《扬州慢》:

  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易子通连夜从竹篙塘乡亲们中选来十五个精壮汉子,整理十五担食盐,每担七十斤,用麻袋装好捆牢,盖上雨布,检查好每担的扁担绳索。第二天一大早,以好饭好肉款待挑夫,让他们吃饱喝足,然后挑盐出发。易子通嘱咐翟丹卿:“辛苦翟先生和二位同学,押运食盐去龙潭,须加紧赶路,到山门打尖,务必今天翻过雪峰山,赶在天黑前到达龙潭。食盐紧俏,要防止土匪打劫,不要在山上过夜。一切拜托!”

  临走,又捆好一捆竹扎火把,交给王一中背上,并交给他一盒洋火,嘱咐说:“放在内衣口袋,莫打湿了。”王一中说:“火把似无必要带吧?”易子通说:”晴带雨伞,饱备饥粮,有备无患。”

  挑夫都是选来的好劳力,七十斤重的担子对于他们不过是小菜一碟。又都是竹篙塘的乡亲,乐意为学校出力。担轻步快,一口气便到山门,又是好肉好饭,一阵风一般上了雪峰山。山上学校设的茶水站尚未撤消,沿途有人招呼,十五担盐,十八个人,不到半下午,已经过了鹅翅膀,开始下山了。

  黄昏时已到了平地,但却下起了小雨。天黑下来,伸手不见五指,虽是走在平地上,磕磕绊绊,却也难走。王一中忙摸出洋火点燃火把,运盐队前中后三支火把,照得路途通亮,翟丹卿说:“易先生办事,就是这样周到,真是佩服!”

  王一中笑着说:“易主任办事,看似啰嗦,实则细心。搭帮带了火把和洋火!”

  王耀武坐在滑竿上,两个抬杆的士兵打起飞脚跑。警卫连卫士荷枪实弹,如临大敌。贴身卫士在高喊:“闪开!闪开!”行人纷纷躲避。

  王耀武回到司令部,守候在门卫边的李际闾忙递上名片,请卫士向司令通报,王耀武见是国立十一中的校长来访,答应马上接见。

  王耀武定定地看着李际闾走进司令部。这位老兄办十一中名声卓著,却仍是从前的土老帽儿模样。依然是那件蓝布长衫,依然是一脸严肃得有些迂气的表情。

  李际闾走上前去点头为礼:“王司令好!”

  王耀武伸出手来,热情地说:“李校长好!我们是老朋友呀,在耒阳薛将军的司令部,我们见过面的。国立十一中办得好,名声大得不得了呀!我拨了五百件军大衣给学生御寒,可解决了一些问题?”

  李际闾诚恳地说:“司令对十一中多次关照,兄弟铭记在心。学生们都传颂司令的大恩大德!”

  王耀武很随便地说:“不必客气。国难时期,你们在战乱中办学,真不容易!学生们真苦!”

  李际闾直截了当地说:“我的学生们真苦,这次到龙潭就更苦了,全校马上就要断炊了……”

  王耀武问:“怎么回事?”

  李际闾便将过雪峰山时,校款被土匪抢劫一空的事,禀报一遍,请王司令做主。

  王耀武听罢,将手中的一支铅笔重重摔在办公桌上,怒道:“这还了得!这些家伙也下得了手!这三千学生不要饿死吗?”

  副官见王司令发怒,应声站到桌前。王耀武命令:“连夜严令武冈、绥宁、溆浦、辰溪四县县长明天中午十二时,务必赶到司令部见我。不管土匪上天入地,也要限期破案,追回十一中校款。如不破案,提头来见!”

  李际闾见目的已经达到,告辞出来。

  李际闾回到谌祠办公室,夫人何兆先前来打听消息。李际闾将王耀武严令限期破案的决心告诉她。说:“即使驻军方面态度坚决,破案也需时日,可眼下办公没有一分钱倒在其次,吃饭是个大问题。再不购米,高中部、初中部食堂都会断炊!你来得正好,我有事与你商量。要请你帮个忙……”

  她知道他已是三个晚上没有合眼,初来这人生地不熟的龙潭,一切都得重新安排,老老少少三千多人,吃喝拉撒、读书上课都得管,这是多么重的担子。虽然教务、总务两处办事人员都很得力,各位先生甚至家属都能同甘共苦,毫无怨言。但他这个一校之长,处境是多么艰难。她希望能为丈夫分担些忧愁。忙说:“我能帮什么忙?你快说!”

  “眼下就是缺钱,缺买米的钱!你的一些首饰和家传的那对玉镯,你看……”李际闾心慌意乱,似乎说不出口。

  何兆先说:“我明白了,你是要拿那些东西换钱,以解燃眉之急?我的那些首饰值不得几个钱,那对古玉镯可是你祖母陪嫁之物,祖母传给你母亲,你母亲传给我的呀……”

  何兆先生活朴素,不爱打扮,就是年轻时也很少戴首饰,现有的金银钻戒等饰物,都是结婚时长辈或朋友送的。这些东西和那对古玉镯,一直用蓝布手巾包着压在箱子底下。

  “好吧,我去翻出来,你明天去当铺换钱。”何兆先离开办公室回房去。

  李际闾叹息一声,“我代表全校师生谢谢你!”

  天完全黑了,因为没有灯油,校长室也是一片漆黑。李际闾想翻翻学生档案,找出洞口籍的学生。让本地学生去打听一些情况,也许能找到土匪的线索。

  他忽然想起,当年在莲社拜见唐大圆先生时,大圆先生不是曾以半截红烛相赠吗?这红烛似乎一直放在档案柜中,何不点亮照明。

  他忙打开档案柜,在最厚一卷档案里,那半截红烛正在其中。

  他划亮洋火,点燃红烛。红烛哧地炸了一个烛花,一团红光照亮了办公室,一股悠长的芳香徐徐飘出。

  烛影摇红,晕黄的光圈照亮了房间,也使他疲惫的心瞬间明亮起来。有了些许光亮,就可以办公了。

  夜深了,他正在查阅学生名单,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抬头一看,一个穿白衣的汉子在几个卫士的簇拥下,已经站在门前。李际闾吓了一跳,此时学校工作人员各自回家了,这个汉子是何来路?难道又是土匪光临?

  白衣人先开了口:“我是路过此处,闻到红烛的香气才来的,先生不必惊慌。这红烛为东方文化学院的唐大圆先生所独有。我曾求学于东方文化学院,是唐先生的学生。敢问先生,你处为何有这种红烛?”

  李际闾见此人虽有卫士前呼后拥,却态度和蔼,言辞高雅,忙将唐大圆莲社赠烛的事说了一遍。

  白衣人说:“原来如此,你们是从竹篙塘搬迁过来的国立十一中。那么,我打听两个人,先生一定会知道,李绍基和时文进。一九三九年我混迹江湖,曾邂逅这两个年轻人,深为他们跋涉三千里路的精神所感动。后来我听说,这两个年轻人,成了你们的学生……”

  李际闾忙答:“确有这两个学生,他们考入十一中后,编在高1班,早已毕业了。”

  白衣人忽然问:“你们学生寝室、校长办公室都不点灯,恐怕不是出于防空的原因吧?”

  李际闾将校款被土匪劫走,学校陷于瘫痪的情况,如实相告。

  白衣人长叹一声:“这个社会,烂到如此程度,如何收拾!报告校长,我白衣人在江湖上稍有薄名,去年已入王耀武将军麾下充任旅长。你们既是唐大圆先生的朋友,又是时文进、李绍基的母校,这是我们的缘分。这事我管定了。一定要那些王八蛋完完整整把钱吐出来。校长只等佳音!告辞。”白衣人一拱手,走了。

  李际闾忽然记起,似乎听李绍基讲过他们亲历的传奇故事:他们投奔竹篙塘时,路遇土匪白衣人。白衣人没有为难他们,还以银元相赠。此人矢志出污泥而不染,终年身着白衣……第二天刚吃过早饭,阮湘找到李际闾,说:“我已知道何老师将自己的首饰拿出,准备换钱,以解学校燃眉之急。我看杯水车薪,无济于事,不如我去辰溪借粮。我已打听,辰溪现任郭县长,是我的旧部,找他借些粮食,以解断炊之急,他不会不赏我这张老脸吧?”

  李际闾焦急地说:“淑清先生,如果借到粮食,当然是好事,有先生出马,郭县长肯定会答应。只是此去辰溪有二百多里,先生年高体衰,已经搬迁之累,又去受长途奔波之苦,恐怕难以承受。我不忍心你去,还是另想办法吧。”

  阮湘决然说:“我意已定,你不必多说了。再无粮食,师生就会挨饿了。我今天出发,争取三四天有个回音。”

  李际闾说:“要去也要带两个工友或学生,以便照顾你……”

  阮湘说:“就我一人去。多一人多一份盘缠。学校哪里还拿得出钱?”

  阮湘说完,转身就走。他背了一把油纸雨伞,斜背一个毛蓝布包袱,布袜草鞋,青衣青裤,随着他的脚步,那满头雪一般的白发,迎风微微颤动,在阳光下闪着银光。

  李际闾鼻子一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这哪里是闻名全国的五四运动主将,福建省副省长,岳阳县县长?分明是一个老校工。教育对他来说,岂止是个职业,简直就是他的灵魂。他不仅是用粉笔、书、教具去教书,而是用自己的心灵,用整个生命去培育学生。

  初中部迁到龙潭以后,住在镇西头一所小学院子里,院内有两棵大桂花树,正满院飘香。安排基本就绪,各班陆续开课。

  这几天,几乎天天下雨,附近的一些百姓很有意见,认为女娃娃住祠堂,亵渎了祖宗神灵,激怒了老天爷。

  下课时间,李素文和章曼直到章寿衡先生房间里玩。李素文在一堆书中翻到《白香山词》和李后主的词,爱不释手。国破家难之中,读这些词能排遣心中郁闷,引起强烈共鸣。读得多了,又向章先生请教古诗词的作法,也跃跃欲试写起诗词来。李素文这班的女生被分配睡在一座戏台上,夜里三面来风,衣单被薄,寒气刺骨。她便写下一首五绝:寒夜思母切,不寐感重生,归雁声声急,何时戍鼓清。

  诗写好后,夹在作文本中,被刘永湘先生看到。刘先生批曰:诗有唐韵。发作文本时,刘先生一脸笑容,说:“昨晚睡得好,因为你们的作文写得好,李素文的诗写得好。”

  这节课上,刘先生兴致很高,他说:“写诗作文,一定要真、善、美,即取材要真,立意要善,修辞要美。比如,田里一条岔,岔里一只蛤蟆,我用棍子叉一叉,蛤蟆呱哒,呱哒又呱哒……取材徒然真,但立意不高,修辞也不美。”

  高32班住祠堂的二楼,范裕嘉、杨兰华、杨玉芝三个女生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自习,便钻进二楼一间小厢房内。因初来乍到,不熟悉情况,看了一阵书后,杨兰华误认为一扇落地窗是房门,一把推开,一脚踏下,噗通一声,栽倒在一楼的麻石天井里,好久没有声响,吓得杨玉芝和范裕嘉呆若木鸡,半天才回过神来。两人急忙跑下楼去,一面紧急报告学校,一面与同学们护送她找校医。经全面检查,出人意料,她竟是铁打金刚,没有大的损伤,只不过背上青了一块。此次算有惊无险,同学们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先生以此为例,教育学生在新环境中注意安全。

  每到夜晚,站在祠堂门前,便能见到对面远处的高山上,一条连绵的火龙,时明时暗,时断时续,翻滚腾飞,令人惊心。几乎每晚都能看到,连续一个秋冬。

  这火龙是什么东西呢?引起师生们好奇。问当地人,有人说是放火烧山,可捕捉野物,又可烧出柴炭卖钱。有人说不是,是山林自燃生出的火龙,很带有神秘色彩。为此,刘永湘先生翻了许多古书。《神异记》中有载:荒外有火山,其中生不昼之木,昼夜火燃,得暴风不猛,猛雨不灭。《酉阳杂俎》中也有记载:

  郡东有崖山,天旱土人常烧山以求雨。俗传崖山神娶河伯女,故河伯见火,必降雨救救。今山上多生水草。周淑华先生还在国文课上讲了《插灶》的典故:

  荆洲有空舲峡,绝崖壁立数百丈,飞鸟不栖。有一火烬,插在崖间,望见可长数尺。传云,洪水时,行船者泊爨于此,余烬插之。至今犹曰插灶。

  刘永湘先生还将查出的关于山火的文字,抄于黑板,供大家阅读。

  龙潭山上的火龙,究竟是“得暴风不猛,猛雨不灭”的自燃火,还是“土人烧山求雨”,谁也说不清楚。

  天凉以后,洗澡成了大问题。一无澡盆,二无热水,怎么洗澡呢?教体育的袁本瑶先生就带大家到溆水中洗冷水澡。

  袁先生带学生跑半里路来到溆水边,叫每个学生做预备活动——原地猛跳三百下,然后下到河里洗十分钟澡,上岸用劲干擦身躯五分钟,直到周身发红发热为止,再穿衣整队回校。

  女生洗澡则是由女先生带领,在黑幕下的偏僻处进行,方法同上,乐得姑娘们哈哈大笑。

  这种冷水冬浴法,既克服了生活方面的困难,又强壮了身体,很受大家欢迎。

  阮湘从溆水坐了一段帆船,上岸以后,来到辰溪溆浦交界的一座大山前。既已到了辰溪地界,想必离县城不远了,身体十分疲倦,双腿灌了铅似的提不动,但想到有望借到粮食,便抖擞精神走去。

  这是一条石板铺成的穿山古道,两山相夹,石板磨得光净,路中间有独轮手推车磨出的车辙。可以想见,以往这条道上车来人往、熙熙攘攘的情景。此刻却不见一个行人,能听见自己的草鞋踏在石板上的嗒嗒声,完全进入古诗“鸟鸣山更幽”的意境。阮湘想,这可能是战争形势紧张,日本鬼子逼近龙潭,才造成这样路绝人稀的情景。

  转过一座山嘴,阮湘回头一看,身后不远处,忽然多了两人。阮湘加快脚步,那两人也加快脚步;阮湘慢行,那两人也磨蹭起来。阮湘想,我一个老头,光凛凛的又无钱财,他们为什么跟着我呢?他定定神,装着走不动了的样子,一屁股坐在路边的石头上,看那两人如何动作。

  两人一愣,大步走上来,一前一后将阮湘夹在中间。这才看清,这两人都穿破旧军服,戴无帽徽的旧军帽,五短身材,动作麻利,一脸风尘之色。阮湘一惊,看样子碰上散兵游勇了。

  前头的汉子开口,果然是山东口音:“俺兄弟打日本才下火线,没有路费回家,向你老头借几个吧。俺兄弟运气不好,等了大半天没个人影,碰上你这老头。识相点,把钱拿出来吧。”

  阮湘哈哈大笑起来。

  后面的汉子脸上有几粒白麻子,见阮湘只是笑,并不害怕,那白麻子都变红了,从腿上拔出匕首,厉声喝道:“老东西,你笑什么,你以为我们手中没枪,不能拿你怎样?告诉你,俺切你个脑袋,跟切西瓜没什么两样!”

  阮湘说:“我是出于无奈,才出来借粮的。碰到你们两个借钱的,所以发笑。你们二位看,我有钱吗?”

  白麻子伸手一扯,毛蓝布包袱到了他手上,气愤愤地说:“你再没有钱,总比俺兄弟好!”扯开包袱,一身换洗布衣中,夹有三百元法币。”真倒霉,碰上你这个穷光蛋!这点钱只够俺兄弟吃一碗面条!”他将钱塞进自己的裤兜,将布衣甩给阮湘。

  前面的汉子掏出一根麻绳,白麻子将阮湘的双臂反剪。阮湘说:“钱你们都拿走,还捆我干什么?”

  白麻子说:“不捆你,让你去喊人?俺兄弟不就栽了?委屈你老头了。今天若有人路过,自然会放你;没有人路过,你今夜就在这里喂老虎吧。”

  两人将阮湘捆个结实,绑在路边的大树上。

  阮湘大笑:“中国养了你们这样的军人,才败坏到今天这个样子!”

  前面的汉子也笑道:“老头,中国坏到今天这个样子,不怪俺兄弟,只怪上头!”他伸出手指一指头上的天,两人大踏步走了。

  阮湘试图挣扎一下双臂,绳子绑得很紧,骨头像散了架一般痛得钻心。如果没有路人,今天夜里就只能在这里喂蚊子、老虎了。

  烈日当空,大地被炙烤得如同火炉。不一会,阮湘已是汗流浃背,口舌冒烟了。更无奈的是,树上的小虫子,地上的蚂蚁,顺着衣领裤脚往身上爬,浑身又痒又痛又麻,真正苦不堪言。

  所谓吉人天相。两个小时后,附近两个农民就发现了树上绑了个白发老头,忙给他松绑。

  阮湘谢过农民,问清去县城的方向,继续向县城赶去。

  黄昏时候,郭县长正在县衙处理公文,有传达来报:“有个白发老头,岳阳口音,自称姓阮名湘,要见县长。”郭县长听说阮湘到来,着实吃了一惊,三步并作两步跨出大门,见阮湘白发飘飘、衰老不堪的样子站在门口,大喊:“我咯爷老子,我咯阮青天!你老人家怎么跑到我这里来了?”忙接过阮湘雨伞包袱,扶他在大堂上坐下,吩咐手下茶水侍候。

  阮湘喝了一大杯茶,缓缓气说:“郭县长,只能长话短说。我被两个散兵捆在树上,吊了两个小时,站都站不起来了,可我还是咬紧牙关,走了三十里路,赶到你的衙门,实在是有刻不容缓的事,求你帮助。”单刀直入,将学校被困龙潭,必须借粮的事说了一遍。

  郭县长有些埋怨说:“阮先生也真是的!派个人来叫我一声,我去龙潭看你老,省得你老在路上吃苦,岂不好些?”他伤心地捋起阮湘衫袖,反复抚摸臂上的绳印:“老人家是我再生父母,我当然急老人家之所急。国立十一中的事,王长官已严令破案,眼下正在追查。至于粮食,有现存的!林家祠堂有积谷五百担。我与这家族长友情甚笃,我要借用,他自然乐意。明日一大早装船,我用县府大印封舱,以军用特需物资押运,两天之内保你在龙潭取谷。”

  阮湘见事情办得顺利,郭县长如此爽快,自是高兴。

  这位郭县长是云溪镇太平桥人,父亲郭林生是个老实农民,抗战初期,临湘、岳阳地方抗日游击队蜂起。这些游击队,良莠不齐,白天打日本,夜里搞火并,大鱼吃小鱼,闹得不可开交。郭林生参加的是太平桥小游击队,被岳阳沈扩海大游击队吞并,不知怎么诬郭林生私藏枪支,关入岳阳大牢,要问死罪。阮湘当岳阳县长时,看到郭林生的儿子郭俊的申诉信,查清此为冤案,郭林生无罪开释。阮湘一向爱惜人才,发现郭俊文笔清雅犀利,又生得一表人才,便将他留在县衙作文书。小子聪明能干,不到几年,竟当上了辰溪县长。郭俊视阮湘为再生父母,借粮才会如此顺利。

  第三天下午,龙潭溆水,船帆如林,十只木船,装了五百担积谷,浩浩荡荡开了过来,一个排的武装警察押运,军用急需物资,一路顺风。阮湘随船到达龙潭。辰溪县府早已电话通知龙潭镇公所。溆水之滨,人声鼎沸。都已知辰溪粮船到达,附近百姓赶来看热闹,国立十一中师生搬运粮食。于是,竹篙塘平溪上搬柴运米的热火朝天的场面重新出现。两千多师生,扛的扛,抬的抬,笑的笑,唱的唱,把一条溆水都闹沸腾了……

责任编辑:杨晴 最后更新:2017-05-12 09:5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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