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琳大姐，你没有走
2017-12-10 17:30:17  来源：北京日报  点击：  复制链接

　　 梁秉堃

　　 2015年7月7日，朱琳仙逝。

　　 作家臧克家说——

　　 “有的人活着

　　 他已经死了；

　　 有的人死了

　　 他还活着。”

　　 朱琳大姐，通过下面这三个小故事，证明你并没有走，没有。你不是依然还和我们在一起“同呼吸，共命运”吗？

　　 认识周恩来

　　 1938年的金秋，在武昌昙华林的抗日救亡演剧队孩子剧团里，正在进行着对小团员的培训工作。朱琳有幸听到了中共中央军委副主席周恩来作的形势报告。当时，她以十四五岁的少年心境，几乎是屏住呼吸，沉浸在一种崇敬、仰慕、神奇的感受之中，因为站在面前的是一个自己心目中的传奇式英雄。尤其是周副主席那带有江淮口音的语调，更是使她产生了一种同乡之间的亲切感觉。后来，周副主席又来到她们那用木板搭起来的简陋宿舍里。周副主席一边看一边说：“战争时期生活条件是差的，但是我们要安排得整齐一些。”他走到朱琳的床铺前，问了姓名、年龄，家乡在哪里，在得到一一回答以后，周副主席笑着说：“我们是老乡啊！你大概是剧团里年龄最小的一位吧？”他向剧团的队长交待，要多多帮助这位小同志，照顾好她……光阴似箭，等到了14年以后的1952年，在北京饭店的一次晚会上，朱琳和周总理一起跳舞，周总理记忆力极好，谈话中又详细地提起了武昌昙华林的往事。周总理爽朗地大笑，连连点头说：“朱琳啊，原来我们不仅是同乡，还是老相识嘛。”在以后很长的日子里，周总理每次来北京人艺看戏，都要亲切地嘱咐朱琳“要练好基本功，特别是念好台词让观众听清楚；还要坚持每个戏做艺术总结，肯定长处，克服不足；同时更要努力学习，首先是要学好唯物辩证法”，等等。

　　 有一次，周总理和邓颖超大姐来看人艺演出的《雷雨》。朱琳在剧中扮演鲁侍萍。周总理看完演出以后，回到家里就让邓颖超给朱琳打来了电话。邓颖超问朱琳是不是读错了台词？朱琳一愣，一时不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邓颖超说：“在第二幕里，鲁侍萍在周萍打了鲁大海一个嘴巴以后，便问周萍——‘你是萍……凭什么打人？’周萍答——‘你是谁？’鲁侍萍又说——‘我是你……打的那个人的妈！’今天你好像少读了一个‘萍’字。对吗？”这时朱琳才忽然想起来了，忙说：“是的，是的。不过那是一个口误。”邓颖超停了一下说：“恩来说，好的台词是不能改动的！”朱琳立即表示：“请大姐转告总理，我记在心里了！”这件事一直在人艺传为令人感动的佳话。

　　 更加让朱琳和我们大家都难以忘怀的还有——与周总理共度的除夕之夜，那是20世纪60年代的事情。那几年国民经济出现了暂时的困难。当时几乎每年的除夕，周总理都是在首都剧场三楼宴会厅里，和北京人艺的同志们一起度过的。

　　 1962年的除夕之夜，首都剧场三楼宴会厅里灯火辉煌，温暖如春。

　　 除夕晚会刚刚开始，周恩来和邓颖超、陈毅、王震等同志就走进来了。周恩来还带来了自家珍藏的茅台酒和花生米请大家一起食用。

　　 当中央广播乐团乐队奏起“慢三步”舞曲的时候，周总理和邓颖超翩翩起舞了。由于邓大姐身体不大好，前几个舞周总理是一定要和她跳的，跳过以后，她可以根据自己的身体情况随时提前退场。

　　 那天周总理显得兴致极高，跳过几个舞以后，他提议大家一起表演小节目。

　　 首先，剧院的老演员也包括朱琳，共唱了一支抗日战争时期的歌曲《张先生付学钱》。

　　 这时，坐在周总理身旁的邓大姐站起来说：“我来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我的老伴儿周恩来同志会唱《洪湖水，浪打浪》!”

　　 大家用热烈的掌声表示欢迎。

　　 周恩来看了看大家说：“有人揭发，看来不唱不行了嘛!”便起身走到话筒的前边，抱着双臂，右手还轻轻地打着节拍，认真地唱了起来：“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啊……”

　　 然后，周总理又特意把朱琳拉到自己的身边说：“朱琳会唱歌，来，我们再一起唱一支歌嘛！”

　　 大家一下蒙住了，不知道要唱一支什么歌。只见周总理的目光在人群当中寻找着，当他发现了王震时，便大声喊着：“王大胡子，你过来嘛!”

　　 这时，王震也笑着走到前边去。

　　 周总理郑重宣布：“现在我们唱一支歌——《南泥湾》。”

　　 人群中又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唱完歌以后，陈毅仿佛猜到了大家的心意，他用浓重的四川口音高声提议：“下一个节目——扭秧歌!”

　　 锣鼓声响起，在周总理和陈毅带头之下，人们分成两队，扭起了喜气洋洋、红火热闹的陕北大秧歌。朱琳也是紧紧排在周总理的身后扭起来。

　　 这些就是朱琳从第一次认识周恩来同志，并把他作为良师益友，延续了近半个世纪之久的、深厚、珍贵又不可代替的情谊。

　　 在深更半夜里

　　 看过北京人艺演出《雷雨》的观众，大概都不会忘记第二幕里鲁侍萍与周朴园多年以后相认的那场戏。这是情人相认，又是仇人相逢，令观众不能不为之动容的好戏。这场戏从偶遇、诧异，发展到相认、交锋，再延伸到爆发、离去……迂回曲折，大起大落，引人入胜，耐人三思。剧作者曹禺说：“这场戏鲁侍萍写起来比较费力气。”其实，演员表演起来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当年，朱琳就狠下了一番苦功夫。

　　 这场戏是一波三折的。鲁侍萍在证实了这里是周朴园的公馆以后，又进一步证实了周冲要娶四凤为妻，于是不顾一切地要带四凤立即回家去，然而前后四次都没有走成。

　　 第一次， 鲁侍萍已经和蘩漪谈好辞工的事情，突然，从隔壁的房间里传来了周朴园的喊声：“蘩漪！蘩漪！” 鲁侍萍顿时产生了“他来了，他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的内心独白，立即收住了脚步。

　　 第二次， 当鲁侍萍刚要悄悄地走掉的时候，又听到周朴园命令仆人把“大少爷”叫来。于是，鲁侍萍再次产生了“我要见见他，一定要见见这个孩子！”的强烈愿望。

　　 第三次， 周朴园大叫一声：“窗户是谁叫打开的？”鲁侍萍下意识地以下人的身份走过去，赶忙把窗户关好。

　　 第四次， 突然，鲁侍萍被产生疑问的周朴园叫住，心头一阵发紧，想到“他认出我来了吗”，仍然没有走成，并且在对方越问越紧的情况下，再也走不掉了。

　　 当周朴园冷酷地表示：“以后鲁家的人永远不许再到周家来”时，观众可以从鲁侍萍那双燃着火的眼神里，看到她三十年前离开周家的凄惨情景。她充满内在力量地说：“好，我希望这一生也不要再见到你！”

　　 那么，朱琳这一层层的内心活动和最后那令人难忘的愤怒目光，是从何处而来的呢？是什么生活情景启发了她呢？当时，有心的朱琳不但到一位曾在法国留过学、开过煤矿的资本家家里去观察，并且找到两位与鲁侍萍有过类似经历的老年妇女长谈。她竟然不止一次地在深更半夜的时分，从睡着的床上爬起来，同时抱着刚刚生下的第三个孩子（即刁小方），走到自家（即史家胡同20号院宿舍的平房）的房檐下边，摸着黑，慢慢地行走，真真切切地、实实在在地体会着当年鲁侍萍在无锡、那个天上下着鹅毛大雪的除夕之夜的心态。她真切地体会到，自己被周家的人从花园的后门撵出去，抱着病得快要死的二儿子大海，身后又传来大儿子周萍揪心撕肺的呼叫，是如何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周家，并且徘徊在石板铺路的街头，最后完全绝望地走到了大河的石桥上，咬紧牙关，含冤饮恨地纵身跳下水去……这种在深更半夜的行走体验，每次都要进行半个小时之久，直到自己热泪盈眶，难以言表时为止。正是这种真情实感的生活体验、生命体验，才使得鲁侍萍的内心视像、感受逐渐具体起来，丰富起来，厚实起来。

　　 这确乎是“台上三分钟，台下三年功”啊！

　　 救场如救火

　　 梨园行有一句表现戏德的重要标准，叫作“救场如救火”，实际上也就是“戏比天大”的意思。

　　 在朱琳的身上，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情——

　　 1996年的秋天，笔者创作的话剧《冰糖葫芦》准备开排了。这时，于是之的老年痴呆症已经开始出现了苗头，即记忆力锐减，可是大家都十分希望他能够参加演出，他自己也非常迫切地要参与其中。然而，鉴于于是之不佳的身体状况，戏多了不行，戏少了也不行，还担心演出中因故下不了台。究竟应该怎么办呢？

　　 于是，我们想出了一个办法——专门给于是之写一场“过场戏”，而且为了保险再给他找一位有经验的老演员，搭配起来“保驾护航”。那么，到底能找谁呢？为此，又想到了朱琳大姐，她曾经多次与于是之合作，比如在《雷雨》《虎符》以及《洋麻将》里都扮演了主要或重要角色，互相比较了解，比较熟悉，比较默契，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然而，朱琳是一位著名的大演员，又已经退休在家，担任这种很不起眼的小角色，而且是“配角儿”，人家会不会乐于接受呢？真是很没有把握。最后，商量的结果是试一试再说。

　　 那天，剧组派我去找朱琳大姐谈。为什么呢？因为在我做演员的时候，曾经拜过朱琳为表演老师，也许谈起来会方便一些。我来到朱琳的家里以后，开门见山就谈到这件事。开始，朱琳没有吭声，只是思考不作表态。我赶忙站起来补充说：“这件事一定不能勉强，你可以答应，也可以不答应。不必有什么顾虑……要不，你先考虑考虑，改天我再来听回话？”朱琳一把拉住我的手，让我继续坐下。我点点头又坐下来了。朱琳再次想了想，问：“你们找过别人了吗？”我答：“没有。说实话我们觉得你最合适。”朱琳继续没有吭声，还是思考着。我又说：“当然，这只不过是一场几分钟的‘过场戏’，而且是以于是之为主，你是陪着他演的。”突然，朱琳一下子站了起来，大声说：“好吧，我同意演！今天你给我剧本，明天我就去排练场排戏。”我很兴奋地把书包里的剧本给了朱琳，高兴地喊着：“那可太好了！”

　　 剧本里，于是之、朱琳扮演的是知识分子老夫妻，住在居民大楼里，每天早晨都要出来散步，而且几乎都要互相提醒不要忘记带上防盗门的钥匙。今天，老先生发现自己的钥匙不见了，很着急，一再埋怨是老伴儿拿错了钥匙；老太太根本就没有丢钥匙，自然也没有拿错的问题，坚持认为是老先生不小心把钥匙胡乱放在什么地方了。经过一番认真的、有趣的，甚至是有些激烈的争吵，最后还是在老先生衣服的小口袋里找到了钥匙……在写作的时候，我和于是之商量好：“这段戏的情节比较简单。我只给你写十句左右的台词，每句台词都不超过四个字。”他连连点头称是，并且充满信心地表示：“只要这次没有问题，咱们以后还可以接着来！”我仿佛在眼前出现了于是之能继续演戏的曙光，他脸上闪动着孩子一般的兴奋表情，我们心里真是有着说不出来的快活。

　　 排练场上的气氛是严肃而热烈的，演员乃至舞美人员都来到现场了。排练场被挤得满满的。导演陈颙告诉于是之不要着急慢慢来，戏不多，很快就会完成任务。没有想到的是，朱琳更对于是之说：“我已经把两个人的台词都背下来了，你忘了我可以小声提醒。你就放心好了！”于是之连连笑着点头，表示十分感激。坐着对台词的时候一切还好，基本上可以丢掉剧本了；站起来走位也没有遇到什么问题。大厅里不断地发出轻微的笑声和议论声。于是之好几年没有排戏了，脸上展现着一种抑制不住的欣喜神情。

　　 在导演细致的排练时遇到了麻烦——有几句台词于是之总是说不出来，特别是“钥匙”两个字。只有四五分钟的戏，排了将近一个小时也不能串下来。别人都没有不耐烦的表现，但是于是之的脸色渐渐泛红起来。排练场变得安静极了，大家有所担心但又不肯吭声，都期盼着情况能有所好转。于是之不时皱着眉头，连连摇头，样子很不自然，甚至有些尴尬；越是心急就越是说不上台词来；越是说不上台词来就越是心急。导演再次让大家休息一会儿。然而，不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于是之有些激动，手在发抖，站起来用不连贯的语言，对自己，又对导演说：“我是有病……不然……这点儿戏早就排完了……你们着急，我更着急……我耽误了时间，实在对不起大家！……可是没有办法……怎么办呢？……到底该怎么办？……”导演赶忙解释：“你的情况大家都知道，千万不要着急，今天排得挺好的，基本上差不多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说着，于是之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脸色已经变得很难看。吃午饭的时候快要到了，导演让剧务提前开饭。大家开始嘈杂地用餐，没有一个人再提起这件事来，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吃过午饭以后，于是之依然脸色不好，还继续紧锁着眉头，肯定还是为说不出台词来发愁。这时，朱琳快步走了过来，笑着说：“是之， 我想出一个办法来。只要你一说不出‘钥匙’两个字，就用手摸摸装钥匙的口袋，我会说出——‘你的钥匙又找不到了吧？’如何？”大家都高兴地说这办法不错，于是之也停了一下点点头。

　　 没过几天，正式演出开始了。在舞台上，于是之果然台词又卡了壳，幸亏有了新的办法，于是之摸摸口袋，朱琳替说了“钥匙”，戏顺利地接下来了，而且观众并没有感觉到什么破绽。

　　 演出结束以后，于是之走到朱琳的面前，点点头，没有说话，用眼睛表示了感谢之情。朱琳也笑笑说：“这样挺好，咱们就这么合作下去吧！”事后，朱琳动情地对我说：“我完全能够理解，是之太想演戏了，他把这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我心里想：你们都是一样的，戏比天大嘛！

　　 在本文就要结束的时候，我想起朱琳大姐在“告别演出”当中，静静地坐在轮椅上，由别人推着上了舞台，并且借用《甲子园》中王奶奶的台词来抒发自己沉重的“绝唱”——“哎，你们看，火葬场怎么还排队呀？老伴儿唉，你别急，我穿上小牛皮鞋好来陪你呦！……”

　　 在戏剧舞台上，朱琳不死。

责任编辑：谢妙 最后更新：2017-12-10 17:3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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