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抗日战争时期大后方文学书系〗一个希望
2019-12-01 10:42:04  来源：选自《冯至选集》第2卷  点击：  复制链接

　　现代是一个新闻纸的时代,我们的眼光总向着横的方面了望,而许多历史的书却都置诸高阁,我们很少有时间作纵的回顾了。向横的方面了望得越多,越容易迷惑,正如在热闹的街上散步,我们的注意力每每被街上种种发生的事件给分散,而忘却自己;纵的回顾却容易发人深省,这又像是走在原野里,精神集中,自然而然会想到自己的过去、现在和将来。——一个人、一个民族(甚至一种生物),再也没有比失却他自己的本来面目更为可悲的了,不管这人是多么强壮,这民族是多么膨胀,更不用说他若是在贫弱的状态里。有一个西方的诗人,他生逢他的祖国的强盛时代,国家正在海外开拓殖民地,人人都得意忘形,他看着这情形,曾说过一句警惕的话:“我们若能从我们同胞的面上发现几缕我们的祖先所有过的面纹,这比多少殖民地都有意义得多。”我们现在呢,只拖着祖先给与我们的身体继续生存,而他们的面纹却好像一天比一天从我们面上消逝了。

　　不好清洁,不负责任,敷衍、贪活,成了社会上一般的现象,这是中国人所特有的吗?绝不是。任何一个民族,在他失却自尊心的时候,都不免要犯这些毛病。劝勉是没有用的,教训是没有用的,恐吓讽刺,也都是徒然。除非他亲自感到,若是犯这些毛病不但能使他的精神不振,就是身体也会觉得不舒服。这习性将怎样养成呢?需要一个真实的“再生”,把一个民族在他少壮时代所有的作人的态度恢复过来。真实的“再生”,却又不是扫扫黄帝的陵墓,祭一祭先师孔子,更不是把已经僵化的尸体抬出来陈列或游行,便能实现;而是要当我们想到我们民族里过去的伟人时,我们肯问一问:我们现在是否还能感到他们曾经感到过的事物,他们的血是否还在我们的血管内循环?

　　若说我们祖先的优点和缺点不在我们身上起作用了,这也不对。不过我们只是本能地被支配着,而他们真实的面貌却在我们的意识里变得很模糊了。我们过去的经典如今好像被关闭在一座无人能叩得开的石室里,能够阅读它的人日日在减少,我迫切希望,现代的历史家能够用现代的语言写出几部活的中国史,尤其是中国的文化史,使我们知道我们的民族在过去是怎样努力,怎样生活,怎样想,怎样说——使我们认识出自己的根源,那末,它对于民族的自觉就会有相当大的帮助。至少可以使我们再也不以为桥牌是最高尚的娱乐,不尽在好莱坞的电影片前学生活,不把掷瓶、剪彩当作开幕时重要的节目。说句老生常谈的话:自己健全,才能吸取他人的长处,自甘暴弃,只能尾随他人的后尘。

　　一九四三年八月

　　四川文艺出版社1985年8月版

作者冯至

责任编辑：李谷灿 最后更新：2019-12-01 10:4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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