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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抗日战争时期大后方文学书系〗母亲
2019-11-11 14:01:08  来源:黄药眠  点击:  复制链接

  我们的车于早晨六点钟左右就到了M城。当汽车向大街驶进去的时候,两边新建的洋房使我几乎不敢相信就是我的故乡,只有当我从车上跳了下来,路上的行人,投掷过来几句乡音,这才唤醒我对儿时的模糊的记忆,使我从这些商店的名字,依稀地觉出这一带的街名。

  这里的行人异常的零落,偶然看得见三两个,神色十分匆忙地走。街上的店面紧紧地关闭着,这一切都象征着恐慌的空气。

  辞别了同伴的李先生,我就照着我所记得的方向去寻找我的旧居。从前的街道是扩展成马路了,我终于费了很久的时间,才在比我记忆所想像巷子还要狭的小巷里找到了我的住所。中世纪的城是被拆掉了,在她的废址上建立起许多三层四层的洋房。它们以商人的暴发户的,傲岸的姿态,睥睨着那蹲伏在周围的古老的,委琐的,破落的房子。就是在那些古老的,委琐的,破落的房子里,我找到了我曾在那里诞生过,成长过,发过青年时代的梦的住宅。

  这使我吃了一惊,两片朽木似的门,中间横着了一个生锈的铁锁、墙壁上蒙着了阴郁郁的苍苔,台阶像塌平了的鼻子。门口的大堆垃圾蒸发着一股臭气。我把门轻轻地推了一推,从门缝里看进去,里面还有几十盆我所十分熟悉的兰花,地面上撒满了瓦片和泥屑。

  在隔离两三间房子的地方,我看见我从前的邻居,十几年前,我知道他是一个衣裳楚楚的青年,然而他现在赤着上身,弓着背,颜色异常的憔悴。他的房子外面还挂着一块招牌:“××精医内外方脉”。啊,他已经变成医生了,然而看他的面色倒活像个病人。我走前去问他:

  ——先生,你知道这一家人搬到什么地方去呀?

  ——你是从那里来找他们的?他扬起了眼睛来看我一下,他完全不认得我了。

  ——是的,我有点事情……为了避免麻烦,所以我没有说出我的姓名。

  ——你到他们那一家去找罢!

  我知道他所指的地方,所以我向他点了点头,就急急地向我的目标前进。我相信,在那一个地方,我至少可以问到我的母亲和弟弟的行踪。

  我一面走,一面想:啊,那个家伙已完全认不得我了,假使我说出了我的名字时,他一定会因为自己变成如此可怜的田地而自觉羞惭罢!时间过得真快,我只在外头打了两三个跟斗,而以前的少壮汉子,现在已变成为生在坟墓面前喘息着咳嗽着的老人,唉!这无情的时间是多么残酷啊!

  我沿着河堤前进,这里的房屋和道路还是和从前一样,没有多大改变,只有一家房子,给敌人的炸弹炸坏了,墙壁横卧在路上河水挟着混浊的泥沙,浮着惨白的泡沫,滚滚地向南流去。金红色的山岗,点缀着一些松树,横阻着河水的去路。转过一个弯,我看见门前的小溪了。溪水淤浅,沙滩暴露在夏日的阳光下面。入门,我就恰好碰见了我的弟弟。大家互相不认得,他朝着我看了好一会,才问我“你是大哥吗?——”

  他现在已长大了。他在一生出来的那一年,我就离开了家,在他四五岁的时候,我曾经见过他一次。大家以前都不过有一个模糊的印象,而且他怎么能料想到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我突然会回来呢。

  弟弟告诉我,母亲因为避警报的关系,已经搬到乡下,所以我在家里问候了一下那些老人,立刻就同我的弟弟到那个亲戚家去。以前是曲折的小径,现在变成了荡荡的大道;以前跑起来好像很远的,现在不知道是因为我跑路跑得多还是怎的,走起来,也觉得很近。弟弟告诉了我一些家里的情形,自然,那是意料得到的“贫穷,贫穷”。

  母亲听见我回来,跑出厅子里来看我。她的头上只剩有稀疏的斑白的发髻,面色灰白,两颊深凹下去,两个额骨突了出来,面上许多横横直直的皱纹,改变了她当年的容貌。她注视了我很久,才慢慢的说了一句:

  “你冒着这炎热的天气来呀……”她退回到房子里。我和弟弟都跟着进房子里去,大家坐在那里,没有一句话说。沉默着,紧跟地沉默着。

  我知道在她的干瘪的胸怀里,正翻滚着情感的波浪,她有着不能用言语来形容的话,她有着用眼泪洗不清的悲痛,但是她没有说话也没有流泪。

  说起我母亲的身世来,那是一本小说都写不完的。在她的生命史上烙印着时代的巨痕。

  她一生下来,就给她的母亲抛弃到田野里。然后,作为弃婴,她才被人们拾起。因为了贫穷之故,她一生经历过复杂的历程。现在她年纪老了。她主要的是要靠我来维持她的晚年。然而我,又老是在风尘里困顿着,为了许多人的母亲,忘记了自己的母亲,一时东,一时西,一时南,一时北,到处奔跑着,而袋子里总是没有一个钱。我没有钱寄回给她,在外国的那几年,我根本就没有信寄回给她,在南京的那几年,我更不敢写信给她。因此她一时听见人说,我还在什么地方,一时又听见人说,我已经死了。忧伤和系念在不绝的打击她,扰乱她,刺动她的衰老的神经。然而现在她看见我回来了,从前曾经温暖在她的翼下的小鸡回来了,真真实实的回来,她是多么欢喜哟,不过这又何补于她的贫穷呢,如果把别人的儿子和我,这个十多年才回一次家的儿子,比较起来,那么我又将会怎样增加她的寒伧和寂寞之感哟!

  我感谢她,因为从她的血液里,我得来高傲的气质。我感谢她,因为从她的血液里,我传来了敏锐的感觉。同时,我也有点恨她,因为她不会抚育我,从小就把我弄得怎么孱弱。且正因为她贫穷,所以我对于为富不仁的人们有着本能的憎恨,然而这种心情,她又怎能知道呢,我知道无论用什么语言去解释我的理想,她亦是不会理解的。过去的传统、习惯和思想已经在她脑筋里建立了顽固的碑石,我好说她的思想太庸俗吗?那是过去的传统、习惯太庸俗啊!那是她过去所处的时代太庸俗啊!

  过了好几天,为了谈起我一个同学的事情,她说了好些话:

  他去年回来的呢,他回来时自己坐一部小车子,穿着西装,完全变了个样子,那里像你,弄得这样又瘦又黑!他为他的母亲打醮,替自己的弟弟娶媳妇,加做了几座房子,花了不少的钱呀——那个阿隆哥不是你说他大傻瓜的吗?但是他现在做了一间大屋,和大人物结了亲,很安定的生活着——儿子,你现在年纪也这样大了,好好坏坏的就在家里找点事情,或者教教书——而且我也老了,又这样多病,还不知能活几年——”她用恳求的神色说。

  我按住很大的性子听着她上半截的话,但是听到她下面的几句话,我心里就很难受,我不知道怎么来说。很显然的,我如果停留在家乡,那一定使我同许多朋友脱节,埋葬了我上半生奋斗的历史。所以我最后,只得还是硬着心肠,这样答复她:

  “唔——这是很难的!——”

  她每天上午发着很高的热度。我用温度表去测了测她,足足有四十度,这样高的热度使我吃惊,我劝她请西医看,但她不肯,她说她的病,她自已知道,如果请西医,一定又说她是肺病。到了第二天我去量她的温度的时候,她用着老年人所特有的固执拒绝了我。她说:

  “这样的玻璃管子,试来试去也试不好的。——”

  很明显的,她的病是老年人的虚弱症。如果营养得好,心地快乐,她就可以多活几年,但是我能够为了她就来放弃自己的主张,到处去刮削些钱来奉养她吗?如果不,那么我能够眼看她艰难的,缓慢的,一步步向死走去,而不稍加援救吗?——我心里苦痛,有着说不出的苦痛。特别是当我看到那个患了三年虚弱症叔母,她食又食不得,睡又睡不得,整天整夜坐在竹椅子上,呻吟着,叫喊着,“唉,快一点死啦!天地神明,死路在那里!……唉;我这样不死,自己受苦,儿子又苦,媳妇又苦!累死自己,累死别人!……"她面孔像金纸般那么黄,两支脚像水浸肿了的瓜。

  唉,我的母亲也会像她吗?我很担忧。

  过了几天,我自己也病了,患着恶虐。而母亲却还是把我当成小孩子般这样关心着,她虽然在病中,不能够起来看我,但总是时时叫我的弟弟来探视。到处张罗一些钱,每两天买一支鸡给我吃。而她自己呢,却坚决地拒绝吃一点什么!

  这使我很感动。感动到流泪。母亲的爱儿子是无限度的。无论你是怎样忘记了她,冷淡她,触怒她,刻薄她,但是她还是爱着,固执地爱着。特别是在剧烈的战场上灵魂受了伤的我,这种爱是多么大的抚慰呀!是的,朋友爱我是他们只爱我的才能,或是爱我有利于他们的事业。只有母爱,她是超出乎利害观念的,她是怎样愚忠,怎样固执,然而也就在这个固执和愚忠中,看出她的无穷和伟大。

  记得从前在外国的时候,一个外国朋友问我:“为什么中国人老是喜欢母亲啦,母亲啦,这样忘不了呢?”当时我答不出这个问题,可是现在我明白了。在资本主义社会里,一切人间的关系都给利害观念所吞没了,而且小家庭制度也不能不使人逐渐把母亲忘掉。然而生长在农村社会,大家庭里面的中国人,一生都有半生是受母亲所爱护着,患难相共着,他又怎么能够忘掉呢!

  当我的病刚好,就硬着心肠再度离家的时候,她出来送我,但照旧,没有话说,没有眼泪。但是,那天我没有走成功。当我踏上车,给太阳一晒,车里的人气一蒸,我马上头目昏眩,只得又退了回来。她看见我回来,她十分高兴。她说:“我知道你是要回来的,你走了以后,我还发梦,你是在我的身边!”

  唉,我知道,她对于我的走是多么刻骨伤心的事情,而且她心里也一定会猜到这一次的见面是我们母子二人间的最后见面,而这一次也是终身的水诀啊!

  果然,过了半年多,我接到我的弟弟的来电,说母亲病危叫我回去,但我那时,袋子里一个钱也没有,而身上却缠着了许多的事务和工作。我怎能回去呢!

  两年以后,我又背着不到十磅重的行李逃难回来了。身体比以前更加多病,头上生着更多的白发,袋子里更加空虚,回到家里,母亲已经死了。我走到她的墓前去,那里也只有一堆的青草。

  夜里,我睡在我母亲临死前住的房子里,灯火昏沉,阴影环伺,偶然想起了杜甫的诗:

  永痛长病母,

  五年委沟谿。

  生我不得力,

  终身两酸嘶。

  我一面念,一面流泪!

  是的,母亲死了,那个愚蠢地,固执地,永远无限地爱着我的母亲死了,那个作为苦痛的象征的母亲死了,她是永远不会再回来了。然而我呢,我要做些什么来报答我的母亲呢?我应该建筑什么纪念碑,写什么文章来纪念她吗?不!我要以她爱我的心肠爱着人类。愚蠢地,固执地,永远无限地爱着人类,不管有什么委曲和苦难!

  (原载《野草》第4卷第4.5期.1942年9月1日出版)


作者黄药眠

责任编辑:李谷灿 最后更新:2019-11-12 11:55: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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