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ge 5 - 《抗日战争研究》2020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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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志田 / 文如其事则雅俗皆宜


    人言,不论朗读还是默诵,多少知道点平仄,是有大用的( 自己试试便知)。 有此意识,写出的文章
    自然不同。 而较为宽松的对仗,最适合表现史学所不得不述的那种“ 既……,又……” 的状态,用好

    了便能增强文字的说服力。
          平仄和对仗之外,还有用字。 所谓“ 表一意者不止一词,构一思者不止一式”。 有些年轻人喜
    欢多用形容词,以为能使文字增色。 然而前几天微信上有朱德熙先生谈写作的文章,便说到像“ 芳
    馨馥郁”这样的字眼,不见得“放到哪儿都是漂亮的”。 因为“ 字本身没有漂亮不漂亮之分,用得是
    地方就漂亮,否则,就不漂亮”。 这真是睿见。 正如缪钺先生所说:“ 辞之达意,期于密合;如响应

    声,如影随形。 意无恒姿,故辞无定检。 俯仰丰约,因宜适变。”                                         ①
          这就是文言的讲究,与胡适提倡的“ 不避俗字俗语” (《 文学改良刍议》),可谓异曲同工( 胡适
    要革文言的命,却仍延续着文言的思绪)。 因为作者的所欲言并无恒姿,所以用字也无定检。 字无

    所谓漂亮不漂亮,也不在乎雅与俗,用的是地方,俗也就成为雅。 反之亦然。
          雅俗之辨是文言特别考究的地方。 用俗字俗语而能雅,是最高的境界。 不过那不容易做到,所
    以有些人为了显得雅一点,就会尽量用些看起来“ 漂亮” 的字眼,而忘了用字的要诀是因宜适变。
    过去赞扬人常说“工诗文”。 诗文都要讲功力,能用俗字入诗文而不陋,才算得上“ 工”。 由于那样
    的雅已到“太上”层次了,一般人只能循“其次”,就是避俗。 后者逐渐演为趋势,终成胡适文学革命
    的对象。
          要说雅俗,不妨以诗为例。 作诗有意典雅,或是唐宋间的一大变局,尽管此所谓“ 雅” 更多体现
    在器局而非词字上。 从宋代起,读书人作诗可见明显雅化的趋势,甚至略带酸腐而显沉滞。 到明末
    清初则典雅而能通达,或可以说达到雅化的高峰。 白居易的《长恨歌》和吴梅村的《 圆圆曲》 是主题
    接近的长诗,颇可见宋代前后的变化。 两诗的开头分别是:


               白诗:“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吴诗:“鼎湖当日弃人间,破敌收京下玉关。 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

          两诗均以说君王起,前者真所谓“ 实话实说”,后者乃述崇祯皇帝因吴三桂降清入关而上吊自
    杀。 在某种程度上,或可以说吴梅村是在摹仿白居易。 然就器局言,吴诗显然宏阔许多;意思虽不
    那么直白,却也并不迂腐,最能体现诗的雅化。 故若以典雅计,吴诗肯定胜过白诗。 但直到今天,在
    一般人心目中,《长恨歌》的“知名度”还是远高于《圆圆曲》。 这不仅因为白诗语更近俗,恐怕也因

    那直白的率真中带着自然。 既不避俗,又无意于“提高”,自然更能普及。
          说这么多,就是想告诉我们的年轻作者,正如《 长恨歌》 和《 圆圆曲》 皆为传世名作,诗文的好
    坏,其实没有标准答案。 所谓环肥燕瘦,一时一世一人,皆各有评判的准绳。 在写作上,心里要有读
    者,我们不必总思提高,而忘了普及。 惟真志向远大者,也可以不仅考虑当世,而且兼顾后人的眼

    光。 本来文无定法,你能写出好的文字,就可能文成法立。
          史学论文不仅有专业的要求,也有文字的讲究。 我想,能让读者明白作者之所欲言,就是成功
    (这方面我就特别不成功)。 正如我们读史料,最好先弄清往昔作者之所欲言,然后才说得上下一
    步的解读、分析和使用。
          附带说,我们今日做研究,不能不与既存论述接轨,但也要避免写出一个后之研究者颇有兴趣,
    而对当事人却可能什么也不是的作品。 一篇文章如果回应了所有相关论著的看法,却对理解文章



        ①   缪钺:《达辞篇》,《缪钺全集》第 2 卷,河北教育出版社 2004 年版,第 220—223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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