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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贲万岁
2014-04-07 19:23:15  来源:  点击:  复制链接

  目录

  作品相关

  内容简介

  作者简介

  虎贲师长余程万

  国民党七十四军最辉煌时刻

  自序

  张恨水之子回忆

  作品正文

  第一章 大雷雨的前夜

  第二章 第二个爱人走了

  第三章 死活在这圈子里

  第四章《圣经》与情书

  第五章 向炮口下走的路程

  第六章 太浮山麓摸索着

  第七章 虎穴上的瑞鸟

  第八章 多谢厚礼恕无小费

  第九章 老百姓加油

  第十章 石公庙堤上和堤下

  第十一章 罗家冲壕中行

  第十二章 第八次进犯又压下去了

  第十三章 电话中的杀声

  第十四章 炮打波式阵

  第十五章 西北郊一个黄昏

  第十六章 手榴弹夜袭波式阵

  第十七章 话说叶家岗

  第十八章 夺回岩凸

  第十九章 三个女人

  第二十章 文官不怕死

  第二十一章 黄九妹还活跃着

  第二十二章 火药涂染的情书

  第二十三章 风!火!雷!炮!

  第二十四章 肉搏后的一个微笑

  第二十五章 回马枪

  第二十六章 四十八枚手榴弹

  第二十七章 锦囊三条计

  第二十八章 火瀑布下的水星楼

  第二十九章 竹竿挑碉堡

  第三十章 女担架夫

  第三十一章 两位患难姑娘

  第三十二章 勤务兵的军事谈

  第三十三章 鸟巢人语国

  第三十四章 夜风寒战郭星火肃孤城

  第三十五 铁人

  第三十六章 自杀的上帝儿女

  第三十七章 战至最后一人的壮举

  第三十八章 零距离炮与火牛阵

  第三十九章 余师长弹下巡城

  第四十章 忽然寂寞的半天

  第四十一章 逮活的

  第四十二章 没让敌人活埋到

  第四十四章 杀四门

  第四十五章 以忠勇事迹答复荒谬传单

  第四十六章 覆廓碉堡战

  第四十七章 通信兵和工兵都打得顶好

  第四十八章 看到巨幅电影广告

  第四十九章 秃墙夹巷中之一战

  第五十章 向民间找武器

  第五十一章 刀袭敌后手推战梯

  第五十二章 余师长亲督肉搏战

  第五十三章 最得意的一句话

  第五十四章 听!援军的枪声啊!

  第五十五章 裹伤还属有情人

  第五十六章 平凡的英雄神奇的事实

  第五十七章 人换机枪

  第五十八章 这样的吃喝休息

  第五十九章 对攻心战的一个答复

  第六十章 师部门前的血

  第六十一章 江心泪

  第六十二章 冲!冲过去

  第六十三章 罗家岗望月

  第六十四章 用日本机枪打日本兵

  第六十五章 没有垮字

  第六十六章 拿下傅家堤早过年

  第六十七章 饱餐了精神不知肉味

  第六十八章 拿下毛湾打开大门

  第六十九章 一口气打回城去

  第七十章 国旗飘飘

  第七十一章 废城巡礼

  第七十二章 坐井观天

  第七十三章 敌尸群中夜猎

  第七十四章 荒凉,恐怖,奋斗!

  第七十五章 舄履交错

  第七十六章 复活之夜

  第七十七章 一只离群孤雁

  第七十八章 空山无人

  第七十九章 一场噩梦以后

  第八十章 虎贲万岁

  作者简介

  张恨水(1895-1967)。原名张心远,安徽潜山岭头乡黄岭村人。生于江西广信小官吏家庭,肄业于蒙藏边疆垦殖学堂。后历任《皖江报》总编辑,《世界日报》编辑,北平《世界日报》编辑,上海《立报》主笔,南京人报社社长,北平《新民报》主审兼经理,1949年后任中央文史馆馆员。1917年开始发表作品。1952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

  因其父曾在江西上饶广信税务当职员而在上饶出生。并在上饶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代。童年就读于旧式书馆,并沉溺于《西游》、《列国志》一类古典小说中,尤其喜爱《红楼梦》的写作手法,醉心于风花雪月式的诗词典章及才子佳人式的小说情节。

  青年时期的张恨水成为一名报人,并开始创作。他自1914年开始使用“恨水”这一笔名,其名取自李煜“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之句。到1919年为止,这时期创作的作品,如《青衫泪》、《南国相思谱》等,以描写痴爱缠绵为内容,消遣意味浓重,均可列入鸳鸯蝴蝶派小说中。

  1924年4月张恨水开始在《世界晚报·夜光》副刊上连载章回小说《春明外史》,这部长达九十万言的作品在此后的五十七个月里,风靡北方城市,使张恨水一举成名。1926年,张恨水又发表了另一部更重要的作品《金粉世家》,从而进一步扩大了他的影响。但真正把张氏声望推到最高峰的是将言情、谴责、及武侠成分集于一体的长篇《啼笑因缘》,这部小说至今已有二三十个版本,在发表的当时就因各大电影公司争先要将之拍摄为电影而几成新闻,由它改编成的戏剧和曲艺也不在少数,而因《啼笑因缘》而作的续书之多更是民国小说中之最。至此,张恨水的名声如日中天,即使不看小说的人也知道这个作家,就如同不看京戏的人也知道梅兰芳一样。

  1934年,张恨水到陕西和甘肃一行,目睹陕甘人非人类的艰苦生活,而大受震动,其后写作风格发生重大变化,士大夫作风渐渐减少,开始描写民间疾苦(如小说《燕归来》)。抗战爆发后,他将很大精力放在写作抗战小说中,其中最受后人重视的是长篇小说《八十一梦》和《魍魉世界》(原名《牛马走》)。抗战胜利后,他的一些作品致力于揭露国统区的黑暗统治,创作了《五子登科》等小说,但均未产生重大影响。

  1967年初,张恨水在北京去世,终年七十三岁。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张恨水无疑是最多产的作家之一,在他五十几年的写作生涯中,共完成作品不下三千万言,中长篇小说达一百一十部以上,堪称著作等身。而建国后所修现代文学史对他的评价,也因他后期参与抗战文学的创作而远在其他民国旧派小说家之上。

  著作:小说《梁山伯与祝英台》(已改编为电影文学剧本并拍摄发行)、《八十一梦》、《白蛇传》(已改编为电视剧本并录制播出)、《啼笑因缘》、《秋江》、《孔雀东南飞》(已改编为电视剧本并录制发行)、《西北行》、《荷花三娘子》、《陈三五娘》、《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已改编为同名电视剧)、《太平花》、《燕归来》、《夜深沉》、《北雁南飞》、《欢喜冤家》、《秦淮世家》、《水浒新传》、《斯人记》、《落霞孤鹜》、《丹凤街》、《傲霜花》、《偶像》、《纸醉金迷》(已改编为同名电视剧)、《美人恩》、《杨柳青青》、《大江东去》、《现代青年》(已改编成电视剧梦幻天堂)、满江红等。

  张恨水少年时代主要在江西读私塾。16岁回潜山自学。后考入蒙藏垦殖学校,因学校解散而返乡。1918年任芜湖《皖江日报》编辑,开始写作生涯。

  1919年发表第一篇小说《南国相思谱》。同年赴北京,任《益报》校对、上海《申报》驻京办事处编辑、北京世界通讯社编辑。

  1924年主编《世界晚报》副刊《夜光》,此后创作了大量社会言情小说。

  1935年举家迁至上海,编辑《立报》副刊《花果山》。次年往南京与张友鸾创办《南京人报》,编辑副刊《南华经》。抗日战争爆发后到重庆,任《新民报》主笔,并主编副刊,被推选为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理事,写了许多小说和诗文。

  1945年,创作小说<<虎贲万岁>>.该书是第一部直接描写国民党正面战场著名战役——常德保卫战的长篇小说,也是中国第一部现代战史小说。作品描写代号“虎贲’的74军57师在日军六万余人的包围中,同仇敌忾,背水一战,“以一敌八”,苦战十余日,与日寇浴血巷战,得以使援军合围,保卫住了常德。全师八千余人,仅有83人生还,全书写得可歌可泣,气壮山河。

  1946年任北平《新民报》总经理,编辑副刊《北海》。

  1948年辞去《新民报》职务,结束了40年的新闻生涯。

  1949年初发表他的回忆自己生活和创作的《写作生涯回忆》。此后任文化部顾问、中央文史馆馆员、中国作家协会理事。所写长篇小说《秋江》、《孔雀东南飞》、《凤求凰》等发表于香港、上海等地的报刊上。

  张恨水的小说取材广阔,新闻性强,追求情节的曲折起伏,故事的生动有味,注重语言的平易晓畅,注意读者的审美心理和欣赏习惯,运用章回体这一艺术形式表现现代生活,茅盾说:“在近三十年来,运用‘章回体’而能善为扬弃,使‘章回体’延续了新生命的,应当首推张恨水先生。”(《关于〈吕梁英雄传〉》,《中华论丛》第2卷第1期,1946年9月1日)

  张恨水一生写了约3000万字的作品,中长篇小说达100余部。他是由深受鸳鸯蝴蝶派影响的旧派小说向现代小说过渡的代表性作家。

  20~30年代初所写的言情小说《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啼笑姻缘》,通过恋爱悲剧反映军阀统治下的黑暗现实。后者更是风靡一时,它将言情内容与传奇成分读为一体,在传统章回体式中融入西洋小说技法,吸引了各个层次的广大读者。

  “九·一八”事变后所写的以抗战为题材的“国难小说”,如收在《弯弓集》内的短篇小说,意在“鼓励民气”(《弯弓集·序》)。中篇小说《巷战之夜》,则直接描写天津爱国军民反抗侵略、浴血奋战,艺术视野趋于开阔,格调趋于豪放。

  写于抗战时期和抗战胜利后的长篇小说《八十一梦》和《五子登科》是揭露国民党腐败统治的社会讽刺小说,巧于构思,富于想象,讽喻辛辣,现实主义成分明显增强。此外,长篇小说《落霞孤鹜》、《银汉双星》、《满江红》、《夜深沉》、《蜀道难》、《水浒新传》、《大江东去》、《石头城外》、《热血之花》、《纸醉金迷》、《魍魉世界》等都是有影响的作品。

  《热血之花》是迄今发现的最早抗日小说。

  《大江东去》是第一部描写南京大屠杀日军暴行的中国作品。

  《虎贲万岁》是第一部直接描写国民党正面战场著名战役——常德保卫战的长篇小说,中国军队“以一敌八”,浴血巷战,乃至全军牺牲,惊天地、泣鬼神!

  《八十一梦》、《巴山夜雨》则是张恨水先生抗战胜利后“痛定思痛”之作,享誉海内外……

  还著有古典文学论集《水浒人物论赞》、散文集《山窗小品》,以及大量杂文和诗词等。

  张恨水的这“3多”-作品数量多,一生写了3000万多个字,字数多,作品发行多,在中国小说史上可以说是创造了奇迹。但是我们知道,我们讲小说家的作品,不应该看作品数量,而是应该看作品的质量。而张恨水的小说不仅能打动普通老百姓,而且能够感动高层的读者,做到真正的雅俗共赏,这在中国小说史上也是极为罕见的。

  张恨水名字的由来

  二三十年代国内最走红的作家,张恨水是其中之一。他以《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啼笑因缘》等小说风靡全国,倾倒无数男女。他每天同时给七八家报纸创作连载小说,其效率才思可谓天下无敌。他不仅用连载小说救活了多种报纸,且以一支笔养活着数十个人口的大家族,一生创作作品高达3000余万字,堪称海内第一。张恨水才子佳人式的3次婚姻和坎坷命运可叹可泣。

  张恨水原名张心远。1914年春天,张心远回到他的出生地南昌,进了南昌补习学堂。他更加努力、节俭。靠着两间破屋的租金,紧紧巴巴维持着最低生活。他一点没觉得苦,有书读,就有希望。心里有了希望,就有快乐。这中间,他还去过一次景德镇,探望他的童年女友秋凤。可秋凤已为他人妇了,他未见着,他不由越发感到童年友谊的纯真。刚到秋天,他又被迫失学了。他记得,那天中午放学的时候,他去故居收房租,住户告诉他:这房子我已买下来了。说着就拿出一纸房屋契约。

  他拿到手里一看,有他母亲的指印和她画的十字押。他的心不觉得往下一沉。想起放暑假的时候,母亲的一封来信,说他已是有妻室的人了,不能把妻子长期扔在家里守空房,这于情于理不合,外人要说闲话的。母亲催他回去。为了节省路费和时间,他没有回去。他什么都明白了,一句话没说,就回到舅舅的铜匠铺子里。舅舅对他说:“别怪你妈,她是迫不得已才这样做的,她受了很大压力,你以良叔叔,你岳家,还有许多乡人。”心远苦笑了一下,说:“我知道。”“你准备动身回家?”舅舅关心地问。他摇了下头,说:“我明天走,到武汉去。”舅舅惊诧地反诘他:“到武汉去?”

  “嗯。”他应着,“我的本家叔叔张犀草在汉口做编辑,我到他那里看看可找到事做。”

  舅舅为他做了顿好吃的,又给他5元川资,叮嘱他说:“能找到事做更好,找不到事做就回家去,免得你妈时时牵挂着你。”

  张犀草在汉口的那家小报,就他一个独脚编辑。心远虽然晚他一辈,但他们年龄相差不多,而且他早就知道心远的诗名。见着他很高兴,把他安排住在一家杂货铺的楼上,对他说:“我一个人办一张报,正缺个帮手。你来得正好。你还可以写诗,武汉的报纸很多,可以寄去发表。”

  心远的工作就是“补白”,一天只需要到报馆工作一两个小时就可完成。其余的时间,他就写诗。他给报纸投寄诗稿时,得署上名字。他犹豫了,父亲教导深深地刻印在他记忆中,诗文小说之道,雕虫之技,茶余饭后的消遣品,他不想具上心远这个名字,可用什么样的名字呢?他又想起了他家天井中纷扬凋落的桂花,和他喜欢的李煜的那阙词。他反复吟起了最后一句:“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他又想起他为《小说月报》的两篇小说所署的笔名,又感叹起自己事业无成,命运多舛,世态冷热,他的青春年华似水般在流逝,突然间,他心中生起对命运的不甘和反抗情绪,他无声地呼喊起来,我不能沉沦,我要去和命运抗争!不能让青春时光白白流逝。他提笔在张犀草认为写得好的诗章上,署上了“恨水”这个笔名。

  摘自《张恨水传》

  《人民日报海外版》 (2001年02月23日第七版)

  "民国第一写手"的传奇文字生涯

  张恨水一生创作了120多部小说和大量散文、诗词、游记等,共近4000万字,现代作家中无出其右者。其代表作有《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啼笑因缘》、《八十一梦》等。他不仅是当时最多产的作家,而且是作品最畅销的作家,有“中国大仲马”、“民国第一写手”之称。

  张恨水,安徽潜山人,原名张心远,笔名“恨水”,取自李煜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1924年,张恨水因九十万言的章回小说《春明外史》一举成名,长篇小说《金粉世家》、《啼笑因缘》更将其声望推到最高峰。其作品上承章回小说,下启通俗小说,雅俗共赏,成功对旧章回小说进行革新,促进了新文学与通俗文学的交融。茅盾赞曰:“运用章回体而善为扬弃,使章回体延续了新生命的,应当首推张恨水先生。”老舍则称他“是国内唯一的妇孺皆知的老作家。”

  上世纪30年代的北平,有五六家报纸同时连载张恨水的数篇长篇小说。其小说悬念丛生,人物命运跌宕起伏。每天下午两三点,就有很多读者在报馆门前排队,欲先睹为快。小说中一女主人公积劳成疾,命在旦夕,读者来信竟如雪片般飞涌报馆,异口同声地为其请命。

  张恨水的代表作《啼笑因缘》,再版二十多次,先后六次拍成电影,创下了一个记录。还有不法书商盗用张恨水的名字,攒出了一百多部伪书,在市面上销售,倒也卖得不错。

  1928年是张恨水写作最忙的时期。这一年,他竟同时有《春明外史》、《春明新史》、《金粉世家》、《青春之花》、《天上人间》、《剑胆琴心》6部长篇小说在不同的报刊上连载,6部小说的人物、情节、进程各不相同,如此超群出众的写作才能,确非常人所能想象。其时,文友中风传:每天晚上九点,报馆来索稿的编辑便排队等在张家门口,张恨水低头在稿纸上奋笔疾书,数千字一气呵成,各交来人。甚至有一日,他坐在麻将桌上上了瘾,报馆来人催稿子,他左手打麻将,右手写,照样按时交稿。

  他的读者上有鸿儒,下至白丁。被尊为“教授之教授”的大学者陈寅恪也是张恨水的粉丝。早在西南联大之时,陈寅恪身染重疾,双目失明,他请好友吴宓去学校图书馆,借来张恨水的小说《水浒新传》,每日读给他听,这便成了他每日病床上的惟一消遣。

  鲁迅的母亲是张恨水的“小说迷”,鲁迅是个孝子,每逢有张恨水的新书出版,是一定要买回去送给老母亲看的。刘继兴查阅《鲁迅全集》,其中直接提到张恨水的地方只有一处,是1934年在上海时写给母亲的一封信:“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三日前曾买《金粉世家》一部十二本,又《美人恩》一部三本,皆张恨水作,分二包,由世界书局寄上,想已到,但男自己未曾看过,不知内容如何也……”

  张恨水曾自比“推磨的驴子”,“除了生病或旅行,没有工作,比不吃饭都难受”。在张恨水的女儿张政的记忆中,父亲“大约每日九点钟开始写作,直到下午六七点钟,才放下笔吃晚饭,饭后稍事休息,然后写到夜里十二点钟,日复一日。”“父亲的写作很辛苦,在书桌前,他俯伏了一生。”

  张恨水“稿德”之佳,在报馆编辑中也有公论。向他约稿,几乎有求必应,也从不拖稿,《金粉世家》连载五年零四个月,只是因为女儿患猩红热夭亡,过于悲痛,停登过一天。而二十四小时之后,又将后稿补上。

  当时,高官政要纷纷以结交张恨水为荣。蒋介石、宋美龄前往看望,张恨水客气接待,却让佣人送其出门;张学良派副官赴京,邀张做文化顾问,挂个虚职,月薪100大洋,张恨水却以“君子不党”婉拒。这个带着皖南口音的“乡下人”,一生未入任何党派,也不任公职,奉行“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的人生守则,姿态低到极致。他曾自言道:“写字就是营生罢了,如同摆摊之类的小本生意,平淡如斯,实在如斯。”

  他引以为荣的,是“自家在北平的大宅子,是用稿费换来的”,“全家三十多口人,靠一只笔,日子倒过得不错”。宅院里有他亲手种的枣树,槐树,樱桃树,桑树,丁香,“隔着大玻璃,观赏着院子里的雪和月,真够人玩味”。

  张恨水的小说发行量之大,可谓空前绝后,当今的畅销书作家们根本无法和其相比,只能望洋兴叹。仅他的《啼笑因缘》,至少出过二十余版。这还仅仅是指正式出版的数量。如今书籍市场上最流行、也最让人头痛的“盗版”问题,并非现代人的发明,在张恨水的那个时代就早已存在了。在抗战时期,仅在沦陷区便出现过一百多种冒名“张恨水”的伪书。有这样一件趣事,1956年,张恨水列席全国政协二届二次全会,茅盾把他介绍给毛泽东主席,毛主席说:“还记得,还记得。”茅盾说:“《××》那本书就是他写的。”张恨水连忙更正:“那是伪书,我写的是《春明外史》、《金粉世家》。”由此可见冒名“张恨水”的伪书泛滥到了什么程度,竟连茅盾也真假难辨。

  有人非议其小说尽是“风花雪月,鸳鸯蝴蝶”,他从不辩驳。有友人当面问起,他只是温和地反问:“鸳鸯与蝴蝶……和人的关系、感情都处得不坏,几曾见过人要扑杀鸳鸯蝴蝶?又听说过鸳鸯蝴蝶伤害了人?”1948年底,正值新旧政权交替之时,张恨水突患中风,丧失写作能力。随后,经周恩来特批,聘请其为文化部顾问,按月发给600斤大米。1954年,张恨水病情刚好转,便辞去职务,又专事写作,以此谋生。

  女儿张政回忆说,此时的张恨水,已经是步履蹒跚,口齿不清,“爸爸伏案而作,夜深人静,只有窗前一丛茅竹的影子,和他默默相对”。

  此时,尽管政府对张恨水的生活有所安排,每月可以得到一定的生活费用,但他毕竟是在病中,无法写作,没有直接的经济来源。而家里人口又多,开支还是很大的。他便卖掉了原先的大院子,换了砖塔胡同43号的一处小四合院(也就是如今的95号)。这个院子不大,但还算规整。三间北房,中间是客厅兼饭厅,西屋是卧室,东屋是张恨水的书房兼卧室。院里还有南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两间,是家里其他人住的地方。张恨水的身体在慢慢恢复,他又恢复了写作,陆续发表了十几部中、长篇小说。

  1966年,“文革”爆发,胡同里有很多人家被抄家,红卫兵也曾闯进过这个院子。张恨水从书柜里拿出文史馆的聘书,很认真地告诉红卫兵,是周总理让他到文史馆去的,红卫兵居然信了他的话,退了出去。然而他的书实在太多,难免有属于“四旧”的东西,为了免得招灾惹祸,本想挑些破书烧了,也算作个样子。但是挑来拣去,哪一本也舍不得。孩子想藏在床底下,张恨水说怕潮;塞进米缸里,他又怕脏。搞得筋疲力尽,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最后,终于决定,还是放回书柜里,在玻璃柜门上糊上白纸,就算是藏好了。所幸后来并没有人来抄家。

  1967年2月15日,农历正月初七,早晨,张恨水正准备下床时,突然仰身倒下,告别了这个他曾无数次描绘过的冷暖人间,走完了自己的人生。

  虎贲师长余程万

  余程万(1902~1955,广东台山人,第74军 57师师长)

  特写

  “弹尽,援绝,人无,城已破。职率副师长,指挥官,师附,政治部主任,参谋主任等固守中央银行,各团长划分区域,扼守一屋,作最后抵抗,誓死为止,并祝胜利。第七四军万岁,蒋委员长万岁,中华民国万岁。”

  背景:1943年常德会战最惨烈的时候,常德城区已成一片焦土,日机不分日夜狂投烧夷弹,城内大火蔽天,余程万师长仍率残部死据城西南一角,拉锯搏斗。余师长此时已知援军不可能如期抵达,决意全师战死常德。这是他给司令长官孙连仲的电文,孙当即泪如雨下。

  一、“虎贲”主将

  余程万于1902年5月24日,出生在广东台山县荻海区光大乡的涨村。这个地方,青山为屏,绿竹生烟,庙宇巍峨,恬静绮丽,住着百十余户人家,是个美丽的小村庄。抗日战争中,国民党有五大王牌师,其中最著名的是七十四军(整编后为七十四师,即孟良崮战役中之国民党军队),在抗战中英勇善战被称为 “抗日铁军”,而 “抗日铁军”中最著名的师就是“虎贲”师(五十七师)。 “虎贲”这一称号是他们在上高战役上用浴血奋战换来的。“虎贲”一词来源于《书经》中的《牧誓上》篇的记载:“武王有戎车三百辆,虎贲三百人。”以后,“虎贲”称号成为历代英勇无敌的军队的最高荣誉。

  “虎贲”师师长余程万,广东人,黄埔一期学生,军事天才一类人物,二十五岁就挂少将衔,还毕业于中山大学政治系,后又进入陆军大学研究系深造,文武全才。在七十四军,他的资历比两任军长俞济时、王耀武都要老,虽然他们是上下级关系,但私下都将余称做老学长。

  二、常德会战的是非功过

  一九四三年,日本为策应太平洋战场,牵制中国军队转移到滇缅,制定了新的作战大纲,要求第十一军在鄂西会战之后发动常德会战。

  常德地处湘西北,历来是水陆交通的枢纽,可北扼长江,进逼宜昌,东指粤汉铁路,西协黔川,战略地位重要。所以,鄂西会战之时,“虎贲”师就到此布防,抓紧修筑工事,积极备战。余程万向全军官兵动员,发出了“城存与存,城亡与亡”的作战号令。各路“虎贲”勇士同仇敌忾,誓与常德共存亡,余程万有序的部署守城,分作三个阶段御敌:城郊防御时期,城墙防御时期和城市街道防御阶段。

  战争从十一月十八日开始,日军先头部队在飞机的掩护下进攻。接着日军六十八师团主力十余万人全线进攻常德。而常德的守城军队只有八千多人的五十七师,力量对比悬殊。战争打到十二月三日凌晨,第五十七军参战的八千三百一十五名官兵,仅剩三百余名。战斗之激烈可见。当时,在开罗会议上的罗斯福通过国际舆论听说了这一战场的惨烈状况,特意向蒋介石询问了守城部队番号和主将姓名,并将余程万的名字记在备忘手册上。常德失陷,战斗为全局争取了时间,实现援军合围,将日寇赶到长江北岸。这次常德会战,全师八千多子弟兵仅有八十三人生还。

  当日凌晨,师长余程万于留百余人守城,而率领两百余人渡江突围,向德山方向移动,以图与增援友军会合。此一事令开罗归来的蒋介石大为光火,扬言要将余程万枪决,后因众将劝阻和战事的发展得免。此事引发了长久的争议。道德论者以为余程万弃城潜逃,纯以天子门生获释,也有人认为蒋介石行事苛刻,常德一战,余程万已尽最大努力,如此重惩,有失厚道。也有人干脆视而不见,不提起它。黄仁宇分析了这个困境:

  “没有人在处理余程万的程序中能替蒋介石开脱。历史家只能指出余程万给蒋介石极大困难。事实上他已将全师官兵牺牲于常德城内,在作战效率上讲,除了他自身一死之外,已替统帅尽了最大职责,常德能及时收复,主要由于第57师的强韧抵抗,要是蒋介石再惩罚余,以后谁肯替他认真作战?然则余程万到底也是放弃守土。一个部队长有伦理与道义上的威权赋与部下以必死的任务,端在情况变更在更大的范围内,部队长本人也应能作必死的表现。余程万身为师长即未履行这契约,在另外三个师长殉职的情形下,最高统又不能置之不问…… ”。

  三、《虎贲万岁》,扬名中华

  为了纪念这次战斗,余程万觉得作为是后死者,有责任把那些壮烈的事迹记录下来,就派人找到了著名作家张恨水,希望他能够写下“虎贲”军的感人故事。爱国将士可歌可泣的壮烈事迹使张恨水很激动,但是他当时还没想到以此来写一部军事抗战小说。张恨水爱惜羽毛,以不懂得军事,没上过战场婉谢了,但是拗不过抗日英雄的热切,他答应从长计议,将来再说。抗日英雄在离张恨水处不远的地方住下了,此后便常常到来和张恨水聊天,久而久之就成了朋友。事隔数月,他又旧话重提,这样,张恨水于公于私都不好再说拒绝的话,只好应以先看材料,等有工夫再写。

  到了一九四四年十一月,张恨水已辞职乡居,便抽暇看了一部分材料。于一九四五年春正式动笔写《虎贲万岁》,他在自序中隐隐得讲出了他拒绝的真实原因和他被感动的经历:

  我写小说,向来暴露多于颂扬,这部书却有个例外,暴露之处很少。常德之战,守军不能说毫无弱点,但我们知道,这八千人实在已尽了他们可能的力量。一师人守城,战死得只剩下八十三人,这是中日战争史上难找的一件事,我愿意这书借着五十七师烈士的英灵,流传下去,不再让下一代及后代人稍有不良的印象,所以改变了我的作风。

  小说完稿后,余程万非常高兴,特地派人送来一笔相当丰厚的谢金,但是张恨水没有收,抗战胜利后,余程万正驻守南京,要请张恨水吃饭,也被谢绝了,但是却接受了他一件礼物:一把从日俘手中缴获的战刀。

  关于《虎贲万岁》还有一件小小的趣闻,书出版后,使五十七师扬名中国,也大大的提高了余程万的知名度,一位很漂亮的苏州小姐看了书,心仪余程万,托人做媒。事有奇巧,正值余太太去世不久,苏州小姐竟然做了新任余太太。

  四、定居香港,身死暴徒

  一九四九年底,云南卢汉宣布起义,时任国民党第二十六军军长余程万曾遭卢汉扣押,被卢汉释放后,因不满蒋介石的偏隘性格,转道海南,后以“带罪之身”在香港寓居。他很早就把他的家安置在香港。他在香港做起了米店和杂货店生意,在郊区办了农场种菜养鸡。还同人合伙开设了一个当铺。

  余程万夫妇是准备在香港隐居安度晚年的,但是一九五五年的八月二十七日晚上,余程万年青美貌的妻子被香港黑社会绑架,将军刚从外面赶回家,单枪营救,他的家人悄悄的从后门跑到二里外的警署报警,警察到来后与劫匪发生了枪战,余程万被劫匪在黑暗中被当作盾牌被打死。事后,警方公布说,余程万是被盗匪打死的。究竟被盗匪打死还是被警察打死,无人敢去追究。但是,当时在香港由于余程万在与黄埔老友闲聊论及老蒋时常多有怨气,所以,也有人认为他是被台湾特工所害。

  历史在一天天的往前,有些故事也许再也没有真相大白之时。然而如果遗忘余程万将军在抗日战争中为我们的民族所做的贡献,无疑,是极不可思议的事。

  国民党七十四军最辉煌时刻

   

  1943年11月,常德会战,中国军队以机关枪向敌人猛烈扫射

  在中国20世纪三四十年代,曾有过一支传奇的部队——国民革命军七十四军。顽强的战斗力,在卫国的抗战和内战中都让对手肃然,尽管抗日的勇士最后烟消凋凌,我仍然尊敬他,民族生存的脊柱!

  常德会战是1943年太平洋战场形势发生重大变化后,日军迫切要求打开中国局面而发动的进攻作战,体现了新阶段日本对中国战局的焦灼而又无奈。中国军队顽强战斗,打退了日军进攻。

  1943年秋,太平洋战争的形势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日军已被迫转为守势。在印缅战场,中美英也在计划联合反攻缅甸。日军为了策应太平洋战场和印缅作战,牵制中国军队南功日军,认为“除了付诸于武力,别无其它方法可寻”。湖南西部的常德因其重要地位,武汉地区将之作为进攻目标,集中10万余人的重兵,并配备海空联合力量。

  中国第6战区作为这次保卫战的主体,会同第9战区一部,部署了20万大军严阵以待,中国空军也协同作战。作战方针采取传统战术:“先以第一线兵团依纵深据点逐次打击敌军”,予敌重大消耗后转移至二线阵地“固守”,“再以第二线兵团,协同第一线兵团对敌实施机动作战,歼灭进攻之敌”。

  1943年11月2日,会战开始。常德会战,异常激烈,中国军队发扬大无畏的牺牲精神,拼死作战,日军求胜心切,疯狂进攻,中国军队在多处与敌反复厮杀,战况尤为惨烈,牺牲尤为惨重。

  1943年11月4日,代号“虎贲”的陆军第七十四军五十七师在接到蒋介石“一定要保住常德,驻军必须与城共存亡”的命令后,从郊区河洑山开进常德城设防,一场血肉溅飞,死守孤城的恶战即将开始。

  守城司令官第七十四军中将副军长兼五十七师师长余程万,是广东台山人,以大专文凭考入黄埔一期毕业,这在国民党高级将领中是罕见的。在1939年的江西高安战役和1941年的上高会战中他率五十七师重创日军,立下赫赫战功,尤以打坚守著称。上高会战后,第七十四军被授予军中最高奖品--飞虎旗,五十七师被命名为“虎贲”部队。

  余程万将军率领的这支虎贲师,在1943年6月鄂西会战时就曾进驻常德城。当时惊恐的市民以为日军将攻打常德,大多逃避离家。五十七师入城后军纪严明,秋毫无犯,首先将全城洞开的门户妥为关闭,非经指定,一律不得擅入民房。指定征用的住所,均会同警备部、警察局、宪兵队将家具什物登记保存,以备开拨时同原主人当面点交。虚惊一场的市民们回城后,面对完好如初的房屋、家具和街道,纷纷交口称赞“虎贲”是他们的保护神。余将军下令全师官兵帮助当地农民割稻,并严令只能喝老乡一杯茶,不能吃老乡一顿饭。此举成为在常德民间传诵至今的美谈。

  紧急疏散,抢修工事和枪毙一个上等兵此番进城,军情紧急,余程万在常德泥木工人的热情支持下立即着手抢修工事。同时,让他焦虑的是如何让全城的16万百姓在半个月内撤离这座面临战火的城市。

  第二天,戴县长就贴出要求市民疏散的布告,余师长也派手下柴意新团长协助此事。五十七师除了在沅江码头用船只免费送下乡的市民过河,而且派兵义务给市民挑运行李30里,不准收取任何报酬。疏散过程中,一个名叫刘为才的上等兵给群众挑送行李后,索取了两块光洋的力资。余师长接到柴意新团长的报告后,当即下令枪毙。在下南门码头,由警卫班组成的临时行刑队,举起了冷冰冰的枪口,“叭——”枪声响起,手里攥着那两块夺命光洋的刘为才,倒在血泊之中。

  就这样,余程万率领他的仁义之师、威猛之师,在凶残的日军兵临城下之前,疏散市民,抢修工事,以设在城西兴街口钢筋水泥结构的中央银行分行的师部为核心,向四周呈辐射状分层设立街巷、城墙、城郊和外围据点共5道防线。兵力是三个团:169团,团长柴意新;170团,团长孙进贤;171团,团长杜鼎。外加军直属炮兵团一个营,团长金定洲。

  11月13日,余程万率师部人员绕城视察了各道防线。当晚,在给妻子邝瑷的信中他写道:“此次奉最高统率命令保卫常德,任务固甚重大,但余以能担负这个任务为光荣,余已决心为国牺牲,誓歼顽寇,幸勿眷念于怀……”

  第二天,余程万鼓励全师官兵都留下家书,交给师部军邮员带走发出,虽说是写家书,但很多人都像是写遗书,充满悲壮。

  在这无险可守、背水而战的小城,五十七师这个悲壮之师的八千壮士,正严阵以待。

  孟继冬营涂家湖打响第一枪,阮志芳营死守河洑山日军在突破澧水防线和占桃源、汉寿后,矛头直指常德,迅即将常德包围得如铁桶一般。

  11月18日,日军第六十八、第一百一十六、第三师团分别从东、西、南三方发动进攻,孤城常德保卫战首先在外围据点打响第一枪。

  涂家湖,在距城约50里的牛鼻滩附近,是东面守军的最前哨。驻守这里的是169团孟继冬团营(3营)9连李佑吾排。清晨5点,辽阔的湖面笼罩着白色的雾气。突然,刺耳的马达声打破了宁静,200多日军分乘16艘汽艇,向湖滩驶来,边用探照灯照射,边用机枪扫射侦察。等敌人驶入射程范围后,年仅20岁的李排长一声“打!”,全排火力一齐射向汽艇。瞬间灯光灭了,机枪也哑了。随后日军还击,并有几十个人跳入水中往岸上冲,但其中十几个刚爬上岸的日军全被李排用步枪点射而死,同时击沉2艘汽艇,日军只得退回。一个多小时以后,日军人数增至300多人,汽艇增至20余艘,在强大火力支援下,再次强攻。李排抗击一小时后,由于兵力单薄,让日军在湖滩登了陆。登陆后的日军怪喊怪叫地向李排阵地发动进攻。在打退敌人几次冲锋后,守军伤亡较大,李佑吾头部、腿部连中4弹后牺牲。副排长刘鸿海率余部继续与日军周旋战斗。此役,守军一个排就击毙日军200多人。

  与此同时,9连主力与在牛鼻滩镇和芷湾激战三天三夜。后来日军增兵到2000余人,加上七、八门大炮和3架飞机的配合,猛轰猛炸9连阵地,并分兵从背后包抄到濠州庙附近。幸亏孟营长派7连连长张凤阁率两个排及时赶到增援,向日军发动冲锋,才使9连免遭敌人夹击之灾。在激战中,崇河、谈家河当地警察与100多民众组成联防队,自愿参加战斗。此役,守军歼敌至少300人,9连也伤亡过半。两个连在马家铺会合后,因与日军人数悬殊太大,退守石公庙、新民桥一线,依据小河堤继续与日军激战。

  余程万将军在听了柴意新团长的上述情况汇报后非常兴奋,当即嘉奖张凤阁和9连指导员颐金肪2000元,并上报军部请功。

  在东面激战同时,18日黄昏,坚守西郊河洑山的171团阮志芳营也开始杀敌战斗。河洑山紧贴沅江北岸,由一群北接太浮山的连绵山头组成,山上竹木参天,庙宇错落,是常德西部的咽喉据点。战斗打响之前,余程万将军将阮志芳召到师部,一再强调:河洑山是五十七师的圣地,一定要洒上光荣的血迹。同时给该营增派了一个迫击炮排。战前,阮营沿山麓挖了一条丈多深的壕堑,沟底倒插削尖的竹钉,壕堑前堆有一道乱树枝堆的鹿柴。壕堑后依着山的坡度,星罗棋布的挖有散兵坑。此外,在射击点修建有十几个半地下式的碉堡,在要道布有地雷阵,可惜的是阵地上缺少一道铁丝网。

  日军第一次进攻只有500多步兵,100多骑兵,很快就被阮营火力击退。此后,日军不断增加兵力,增派飞机、大炮轮番轰炸,对阮营阵地发起一次次波浪式进攻。守军在树上搭起鸟巢机枪阵地有效射杀日军。日军一旦突破前沿壕堑阵地,阮营5连连长王振芳、6连连长刘贵荣就亲率战士冲出碉堡,向敌人发动反冲锋,先是一阵手榴弹,然后放一排枪,最后拼刺刀肉搏。在打退敌人的7次冲锋后,让日军在河洑山丢下500多具尸体。20日上午,一队日军在丢下20多具尸体,拼命翻过二个小山包后,冲到6连阵前,刘贵荣和一个班的战士在丢了手榴弹后,跳出战壕,大喊杀啊,迎着爬上来的日军冲击。前面的日军被刺死,后面的撒腿就往山下跑,一个叫松村本次的日本军曹,肩膀被我刺伤倒地,当了6连的俘虏,后来也被日军飞机炸死。战至23日,恼羞成怒的日军,正面用大小炮十余门,侧面在沅江南岸用十余门山炮,天上用十几架飞机投弹,对阮营阵地进行地毯式猛轰。步兵也增加到3000多人,并用烟幕弹、毒气弹开路,向河洑山、河洑镇发动猛烈进攻。阮营阵地全被炸翻,碉堡全部被毁,许多战士连人带枪被炸埋在土中牺牲。阮志芳和全营500多人死守5天5夜后全部阵亡。日军也遭重创,仅被我军击毙的就有上千人。

  河洑据点失守后,常德城就暴露在日军炮火射程之内了。当天夜里,余将军站在大西门城楼上,默默地凝视着沉寂的河洑山,两行热泪挂在脸上,他摘下军帽,深深地弯下了腰……

  城郊和城墙的血战,虎贲将士个个都是敢死队员。

  11月23日德山、河洑两处犄角失守后,日军攻城部队改由第十一军部直接指挥,人数增加到3万多人,在几百门大炮和数十架飞机支援下,从四面向城郊发动猖狂进攻,直逼城下。

  我五十七师将士拼死抗击,谱写一曲曲为国捐躯的英雄乐章。

  东面,日军约5千人,大炮16门,飞机9架,向石公庙方向岩包猛攻,169团l营胡德秀排,坚守叶家岗,打到只剩一个班,副营长董庆霞和机枪连长来汝谦带1个班冲出战壕去支援,用手榴弹炸死日军二、三百人。后因敌众我寡,岩包失守。团长柴意新亲自带一连预备队奋不顾身向敌阵冲击,在炮兵团强大火力配合下,又夺回岩包,击毙日军达400余。日军随后狂轰滥炸,岩包再次失守。

  在皇木关、岩桥,日军增至六、七千人,169团孟继冬营凭借有利工事,顽强阻击,并在城内炮火支援下,乘势反攻,当场击毙日军500余,缴获机枪16挺,步枪140余支,俘虏日军军曹山本正一、一等兵铃木秀夫等共7名,城内炮火还击落日机3架。第二天,日军出动20多架飞机轮番轰炸,20多门大炮狂轰滥炸。孟营工事全被毁,伤亡亦过半,只得退至水巷口、四铺街,与敌展开逐室逐屋血战。六、七千日军边放火边投毒气弹,东门外一片火海,日机亦低空扫射。孟继冬营长以下几百战士英勇阵亡,所剩几十人退进城内。26日,东门日军开始攻城。

  西面,上万日军猛扑长生桥、落路口一线。11月24日,170团张庭林营副营长李少轩,带领1个班在南堤与日军遭遇,用手榴弹和拼刺刀连退敌人三次,打死打伤敌三、四十人。在日军发起第四次冲锋时,李少轩和只剩半个班的兵力与敌肉搏,李少轩在多处受伤,站立不起的情况下,抱住一个日本军曹,死命扼住他的咽喉,同归于尽。另外几个受重伤战士也全都自杀以成仁。

  营长张庭林在长生桥营部的阻击战中,杀退数倍于已的日军4次,营部2个班全部阵亡。张营长在身负重伤情况下,一个人用48颗手榴弹又打退日军数次进攻,最后因伤重牺牲。该团负责把守长生桥东北角的2营8连,与日军激战后,仅3人生还,连长乔振起身负重伤,用步枪自尽。

  北面,是日军攻城的主攻方向,但是日军在由西向北开进的途中,却处处遭到顽强阻击,短短几公里的路程,足足走了二天多。日军109联队长布上照大佐,23日夜就被170团邓鸿钧营打死在沙港。在向北门行进途中,死伤惨重,岛村长平大队长又被守军击毙。26日早晨才好不容易走到北门外土桥的日军,又被171团3营刘省三连一阵猛打猛追。在贾家巷,日军动用20多门大炮,10多架飞机将房屋炸为平地,然后用“火牛阵”冲锋,即用军毯包住牛头,在牛尾巴绑上引火物,点燃后,让几十头牛冲向守军阵地。守军仅1个排,在排长殷惠仁带领下,隐蔽战壕中,待火牛冲近就用步枪射击,未击倒的就让它过去,等火牛阵过去了,再用机枪、手榴弹消灭跟在火牛后面的日军步兵,一连几次使日军吃了大亏。这一排人虽然最后只有两名重伤员生还,其余均壮烈牺牲,但让日军丢下好几百具尸体。26日夜,又有一个叫胁屋的日军大队长,在从小西门转移北门途中被守军击毙。

  南面,城墙下是宽阔的沅江,日军中畑联队长在发动第一次渡江攻击前,就被我空军击毙在南站河滩上。11月25日,守军将渡河的500多日军击退,击沉船只十余艘。当天黄昏,敌船又在烟幕弹掩护下偷渡,守军对烟幕就打,并击中敌油船一艘,江面火光冲天,日军又败退。之后,日军先用猛烈炮火将沿江工事全炸毁,城墙上全城最高建筑水星楼上的机枪排,包括排长唐国栋在内全部阵亡。日军第三次强渡才将500多日军运抵南城墙下。

  守军在3天的城郊苦战中,虽然损失也较大,但是有效地射杀日军,让数千日军的尸体丢在城外的土地上。

  26日,日军开始从四面对城墙一线发动攻击,余程万将军在东西南北门四方穿梭巡视、督战,鼓励战士们英勇杀敌,报效祖国。这时五十七师的战斗兵员只剩下3000多人,已不及原来的二分之一,但各门战士此时已抱定必死决心,集中所有轻、重机枪和手榴弹,以密集的火力消灭一股股爬墙攻城的日军。在小西门、大西门城下的护城河里堆满了攻城日军的尸体。27日,日军120联队三大队大队长葛野旷被击毙于城墙下,该大队所属全部中队长以上军官均被守军击毙、击伤。直到28日,日军在北门以东一段矮城墙上施放毒气,致使守军昏迷,才得以打开一个缺口,冲进城内。守军开始了严酷的巷战……。

  最后的拼杀,余程万将军突围出城11月28日夜,常德城北门长巷子,日军破城后潮水般涌进之处,彻夜火光冲天、杀声不绝。余程万将军组织最后的一千余虎贲将士,投入到缺口的肉搏战中。许多战士的刺刀在连续的白刃战中变软、变弯了,余将军急令将一捆捆的茅竹削尖作武器,于是,一支特别的队伍出现在长巷子,他们用又长又锋利的竹子刺向日军的胸膛和肚肠。又长又窄的一条长巷子,日军铺满一千多具尸体。

  29日晨,当四面八方赶到缺口的日军,源源不断地冲进城时,五十七师所剩已不足千人,已经再没有力量组织大规模的阻击了。战斗变成利用每一堵墙,每一个坑与日军拼杀。就是这样的小规模巷战,守军将士还击毙了和尔基隆、铃木两个日军联队长。这天夜里,余将军向重庆军委发出最后的电文:“职师孤军血战十一昼夜,官兵伤亡殆尽,人少弹罄,立恳驰援”。

  12月2日,守军只剩下兴街口师部了。余程万将军让所有的医护、勤杂、炊事和还能拿枪的伤病员投入最后的血战。将军自己也端起冲锋枪,带领这支500人的队伍,在师部门前打退日军26次冲锋。

  当天深夜,余程万将军和师部几位高级军官商议撤走之事。一是此时全师八千余人已伤亡殆尽,二是援军到达德山已数日,但仍未见攻城动静,似乎只能出城去接应。

  凌晨2时,余将军率百余人开始渡江突围。这天晚上天气突变,狂风怒吼,黑云密布,伸手不见五指。余等在大西门笔架城缒城而下,到沅江边,登上5只无桨残破小木船,借风力渡过沅江。上岸后,分几路撤退。余将军一路上几次死里逃生,在百姓掩护下,于4日拂晓抵达黄土店,随后与援军接上了头。

  余师长等突围之后,留城牵制日军、掩护撤退的柴意新团长,率百余人扼守临近师部的华晶玻璃厂据点,与日军作最后的死拼。至12月3日凌晨4时左右,据点墙破,柴意新率残部向日军发起冲锋,杀出大兴街,奋勇前驱,在市中心府坪街春申墓前,不幸中敌炮殉国。这位新婚不久从四川南充老家赶来参战的年轻军官,战后被迫授少将军衔。当天8时,全城沦陷。

  日军占领常德后,许多重伤员用脚趾扣动步枪扳机,自杀身亡,宁死不屈。由于中美空军对日军进行猛烈轰炸和扫射,加之全城已成一片废墟,建筑物几乎全被炮火所毁,因而日军大部队于当天下午即撤至城郊数里之外的村落,只留少量部队在城内警戒。

  国民革命军七十四军五十七师在抗战中被围常德的最后一封电报七十四军五十七师在抗战中被围常德的最后一封电报:

  “弹尽、援绝、人无、城已破。职率副师长、指挥官、师附、政治部主任、参谋部主任死守中央银行,各团长划分区域,扼守一屋,作最后抵抗,誓死为止,并祝胜利。七十四军万岁,蒋委员长万岁,中华民国万岁!”

  常德城保卫战,虎贲之师以8529人迎战日军直接攻城的3万余人,在武器弹药均不如敌方情况下,坚守孤城达16昼夜,八千将士英勇牺牲,国军在此次会战中伤亡四万余人,其中阵亡两万三千八百三十五,含军官七百九十员。国民党包括3位师长在内的几万官兵献出了宝贵的生命,当时常德九县平民被杀死杀伤共28万余人,居民房屋被烧7.7万余栋,损失"47万万5 560万元以上。

  日军伤亡两万三千余人其中阵亡一万余人,其中联队长以一上高级军官4人,大队长5人,中队长4人。

  援军收复常德,将军沦为阶下囚12月7日晚,余将军和孙进贤、杜鼎两位团长率五、六十名士兵,在德山附近的茅湾与援军第五十八军第十一师32团取得联系,商定收复常德路线。第二天,带领32团渡过沅江占领德山街后,在皇木关、东郊一带与日军激战。

  12月9日拂晓,从东门杀进常德。当天,太阳山守军第四十四军等部也从北门、小西门攻进城,共同全歼了城内日军。第二天,日军组织三、四千人,以密集队形重新攻城,并一度攻入城内西北角,守军于11日夜与敌展开白刃战,打得日军落荒而逃,全城又得恢复。

  在此次会战中,中国空军以及美国驻中国基地空军也参战并取得重大战绩。集结轰炸机和驱逐机约200架,对日军飞机、舰船、地面部队展开作战,有力支援了地面作战。

  几天后,七十四军军长王耀武、五十八军军长鲁道源和余程万将军等,在城内西北角临时搭起的帐篷里,举行祝捷酒会。谁知酒宴中间,余将军却被蒋介石派来的人抓走了。一辆军用吉普车将他一直押送到重庆的军事监狱里。蒋介石认为他余程万不该突围出城,他应该和手下八千人一起死,所以,要判他死刑!

  深知这场守城仗打得是多么惨烈的王耀武专程赶到重庆,力保余程万;戴九峰县长偕常德各界、各社会团体和社会名流联名上书保余将军。最后,余程万总算捡回一条命,但还是判处二年徒刑。

  1945年抗战胜利后,余刑满释放。1946年被委任一个闲职,粤东师管区司令。次年升任整编202师师长,驻扎昆明。全国解放前夕,任国民党第26军军长兼云南省警备司令。1949年12月9日,云南省主席卢汉通电起义,事先已在通电上签字的余程万,却被部下挟胁到蒙自。

  后以“戴罪之身”,潜往香港寓居,一直未回台湾。1955年8月27日晚,他的年轻美貌的夫人为香港黑社会绑架,愤激之中,亲自携枪出面营救。也许是劫数难逃,枪战中,连中对方杀手所发数弹,一代抗日名将,就在潦倒凄凉的晚境中,结局竟然是这等的悲惨。

  常德会战的两位功勋显赫的师长,最后的结局看来是殊途同归了,常德外围的七十四军58师师长张灵甫在而后的内战中命丧孟梁崮,这位叱咤风云的抗日英雄在建国后的相当时期,留给我们的印象似乎只是一个有勇无谋的内战败将。

  现在位于常德市中心的七十四军“公墓”,就是常德会战中全部阵亡的中国守军第七十四军的墓地了。公园里环境优雅,花树丛生享受着和平生活的人们喜欢聚集在此,有的是瞻仰烈士遗迹,有的则只是为了享受阳光和新鲜的空气……

  历史在前进,有些故事随当事人的年老逝去,也许就永远隐没在时空的迷雾中。然而如果遗忘余程万将军和七十四军千千万万将士在抗日战争中为我们的民族所做的贡献,无疑,是极不负责的。

  今天喜欢高喊反日的爱国民众们,你们真正知道,尊重那些为民族牺牲的民族英雄吗?

  别忘记为民族的生存曾经浴血的英雄!

  内容简介

   该书作于1945年,是第一部直接描写国民党正面战场著名战役——常德保卫战的长篇小说,也是中国第一部现代战史小说。作品描写代号“虎贲’的74军57师在日军六万余人的包围中,同仇敌忾,背水一战,“以一敌八”,苦战十余日,与日寇浴血巷战,得以使援军合围,保卫住了常德。全师八千余人,仅有83人生还,全书写得可歌可泣,气壮山河。

  《虎贲万岁》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为数不多的描述国民党军队抗战正面战场的小说,作为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部军事纪实小说,本书也是张恨水众多小说中一本罕见的、完全以真实史料为基础创作的作品。上自师长,下至伙夫,全部真人真事,时间地点也同战史完全吻合。先生饱蘸浓墨,以从容而又激荡的心情叙写了抗战史中光辉的一页。

  小说发表后,一位苏州姑娘因读《虎贲万岁》被余程万的爱国精神与英雄业绩深深感动,爱上了这位勇敢的军人,并想方设法,最终嫁给了余程万。一篇小说成就了一段千里姻缘,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本书的深远影响。

  自序(1)

  在我提起笔来,写这篇序文的时候,我首先感到一种欣慰。那原因是:第一,我认为不能写完的这部小说,我终于写完了。第二,我开始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是在重庆南温泉的夏季,白天是逼人的阳光,射进草屋檐下,热气蒸人。晚上是在莱油灯下,蚊子像针管一样,在大腿上吸我的血。于今呢,是在东方大城的北平,又在花柳争妍的季春时节,晚间呢?我桌子上已有电灯了。在这个收复的故都,写完这部书,比在战时首都写完这部书,那是更有意思了。欣慰之处,自然不止这一点,让我能引以为荣的,是我能写着八年全面抗战中最光荣的一页,这光荣是七十四军五十七师的朋友们给我的,我得首先表示感谢。不然,以我一个从未踏脚到战场的书生,不能写出这部三十万言的战事小说。在这里,我必须交代这部小说的材料是怎样得来的:

  是一九四四年的一二月间,在南温泉桃子沟,我的草屋里,来了两位不速之客。他们全穿着灰布棉军衣,黑黑的面孔,完全是战士的风采。我愕然于两个大兵光顾,便忙着招待。通过姓名之后,让我肃然起敬,他们乃是不久以前,死守常德的两位壮士。他们不肯让我写出姓名,就算是甲乙两先生吧。他们说:来此无别事,因为敬惜他们的同胞在常德死得十分壮烈,八千多人,战死百分之九十几。他们这后死者,要把这些壮烈事迹表扬出来。他们是武人,拿惯了枪杆,拿不惯笔杆,要我给他们写一篇小说。我听了,十分感到荣宠,但我婉谢了。我的答复是:“是的,七年来(那时是民国七年)还没有整个描写战事的小说,这是我们文人的耻辱,对不起国家。我们实在也应该写一点,像常德这种战役,尤其该写。本来我也有这个意思,我们战役可以写的,有上海一战,宝山之役。津浦一战,台儿庄之役。晋北一战,平型关之役。桂南一战,昆仑关之役。湘中三次会战,长沙之役。最近湘西一战,就是常德之役了。这都是我们认为光荣的。尤其是昆仑关长沙和常德,我们终于是把敌人赶跑了。可是我是个百分之百的书生,我又没到过战场,我无法下笔,大而在战时的阵地进退,小而每个士兵的生活,我全不知道,我怎么能像写《八十一梦》,凭空幻想呢?”但甲乙两先生,坚定地要我写,并答应充量供给材料。我只好答应从长商议,将来再说,这是第一次接洽。

  甲先生住在土桥,到南温泉只六公里路。他公余,常到南温泉来洗澡,偶然也到我家里来谈谈,我们就成了朋友。到了是年五月,甲先生又旧事重提,那时,我担任新民报渝社经理。城居日多,乡居日少,我说没有时间写小说。但甲先生说:“我为五十七师阵亡将士请命,张先生不能拒绝。”说后他就捆了两个布包袱材料送到我家。里面有地图,有油印品,有贴报册子,有日记本,有相片本,不下三四十种。他笑说:“这足够你采用的吧?此外,还有我一张口。”我们友谊已很深了。我于公于私,都不能拒绝,只好答应先看材料,有工夫再写。这是第二次接洽。

  到了十一月,我已把经理职辞去,重新乡居。把小说材料,真的抽着看了一部分。这时甲先生和乙先生,就轮流的到我家来闲谈。问我把材料看得怎么样?我说看是看了,有好多地方不懂。他二位就问我哪里不懂?我一说出来,他们就给我做详细的解释。往往一个问题,可以解释两个小时。尤其是甲先生口讲指画,在我茅庐里,亲自表演作战的姿势。此外,是哪天刮风,哪天下雨,炮是怎样响,子弹在夜里发什么光,全给说出来。我为他的热忱所感动,就决定不再推倭,答应一定写。这和我们认识之时,已有一年了。这是第三次接洽。

  一九四五年春季,我本来预备写这部书的。恰好有几部旧作,出版家催我整理,我又耽误下来。到了五月问,才算完毕。四川的天气,是热得很早的。当大太阳在天空中晒着的时候,甲先生手上打着一把纸伞,身上穿的那件白布衬衫,汗渍透得像水洗了似的,胁下夹着一包常德战事的材料,又光顾到茅庐里来了。我见他这样热心,实在不好意思说不写两个字,就在那个日子开始动起笔来。我根据油印品、地图、笔记、照片,逐次翻,逐次写。有不大明白的地方,写个问题记下来,等到甲乙两先生到来,就问清楚了再写。甲乙两先生也就随时看我的原稿,不对的地方,随时予以指正,虽极小的描写也不放过。例如我写天亮的时候,哨兵还问口令,甲先生说:“错了,天亮了,只问哪一个。”又如,我写太阳山一带的风景,写成冬天的萧条现象。乙先生说:“不对,那里松树成林,冬天还是青郁郁的。”因为如此,所以这一部书三十多万字,虽是有时写一钩月亮,那都是实在的情形。这是第四次接洽。

  自序(2)

  我们是这样接洽了一年多,所以这部书的取材,尽可能地保留故事的真实性。作小说不是写历史,为什么这样保留真实性?这是由于甲乙两先生的要求,要把他们五十七师的血渍,多流传一些到民间。我当时曾考虑到这问题,小说就是小说,若是像写战史一样写,不但自乱其体例,恐怕也很难引起读者的兴趣。我要求甲乙二位找点软性的罗曼司穿插在里面。他们始而有难色。后来允许我了,给了我书中程坚忍、鲁婉华、王彪、黄九妹这几个人的故事。而他们也有一个要求,这罗曼司以不损害真事为原则。据说,这罗曼司也是真的,但其人健在,不肯露真姓名,因之,这书内的真实姓名,有点例外,就是涉及罗曼司的几个角儿姓名,是随便写的。其余却是自师长到伙伕,人是真人,事是真事,时间是真时间,地点是真地点。

  我这书里,没有“想当然耳”之词,一切人的动作,物的描写,全由甲乙两先生口述。我还怕不够,又托甲乙两先生,找了两位在重庆的常德老百姓,曾经历过这次战役的人,来做过几次长时间的谈话。因之我这部书的材料充足,只恨笔拙运用不完,却没有一点捏造的英雄事迹。关于每位成仁英雄的故事,我是根据《五十七师将士特殊忠勇事迹》。因为有些士兵的动作,颇为相同,写的时候,避免写法雷同,还漏了百分之五六,这是我对于在天之灵抱歉的。因为后来要补人,我把参考书还了甲乙二先生了。关于战事经过,我是根据《五十七师作战概要》的油印品,再加上报纸记载,私人笔记,可以说没有遗漏。不过驰救常德的援军行动,我没有多写。一来书的体例,不许可跑野马,二来我又没有充分的材料,三来我没有得那些部队许可,我也不敢写。但那战事的主要将领,除了书中曾述及的周庆祥师长外,还有王耀武、李钰堂、欧震、杨森、王陵基、王缵绪几位将军,这是报纸曾披露过的。附告于此。

  当我写这本书之初,是不无顾虑的。因为常德一战,虽是过去的事。可是我们还在和敌人打。我又是一个书生,不知道哪些事可以直言无隐,哪些事还当保留?到了我写到十几章左右时,我军反攻,已收复桂柳。甲乙两先生,也离开重庆,到湘西去了(那一战是第四方面军的胜利,五十七师又获一次大捷。第四方面军司令长官,就是原七十四军军长王耀武。七十四军五十七师属于第四方面军)。我也失了两位顾问,下笔颇觉困难。所幸不久,日本人就已投降。对日本战事完全过去,我才放开手来写。我的大意,写一二十万字就够了。不料一放手之后,就收不住。而且参考材料里面的英勇故事,又美不胜收,我也不能丢开哪一部分。写到四十章左右,我待船东下,我已搬到重庆城里来住,我是想写完的。但写到六十一章的时候,是一九四五年十一月底,我获得一个机会,可以带家眷坐公路车,经贵阳到湖南衡阳去。于是我把所有的参考材料,托人转送还甲乙两先生。只有他两人私人的日记,轻便易带,我还留着。十二月四日离开重庆,十六日到衡阳,二十四日到汉口。一九四六年一月五日,才到南京。在南京,我是过路,我是要到北平办《新民报》的,不能写稿。其间又回了一次安庆探母,一次到上海接洽旧著出版。最后还在南京候飞机半个月,二月十五日我才到北平。到了北平,我身任经理之职,要筹划出《新民报》北平版,事务繁重,提笔时间很少。但我不愿这部书耽误日子太久,每于夜深无事临睡之前,抽空写千百个字。直到四月十八日晚上,我才写完了最后的一页。在北平也就补写了十九章。这书或因事忙,或因天热,或因小病,或因旅行,停笔的日子,多于提笔的日子,因之三十多万字,我整整写了一年。

  写这部书,我由南温泉的草屋里,写到北平东交民巷瑞金大楼上(新民报社址)。由某油灯下,写到雪亮的电灯下,我自己的变迁,尽管很大,但是把握现实这一点,我绝没有动摇。而且我也依然料到,书里一定有不少外行话,还没有被甲乙两先生指出。我诚恳地欢迎武装朋友给我一种指正。

  自序(3)

  我写小说,向来暴露多于颂扬,这部书却有个例外,暴露之处很少。常德之战,守军不能说毫无弱点,但我们知道,这八千人实在也尽了他们可能的力量。一师人守城,战死得只剩八十三人,这是中日战史上难找的一件事,我愿意这书借着五十七师烈士的英灵,流传下去,不再让下一代及后代人稍有不良的印象,所以完全改变了我的作风。

  最后我对甲乙两先生及那几位常德朋友,表示感谢。感谢他们给了我许多宝贵的材料。

  一九四六年四月二十日张恨水序于北平南庐

  第1章 大雷雨的前夜(1)

  一千九百四十三年十一月十四日,有十万人会永远记得这个日子。这十万人是武陵县的市民,武陵这个名词,差不多念过两页线装书的人,对他不会怎样陌生,陶渊明那篇《桃花源记》里,老早就介绍过了。虽然那时的武陵郡治,不是现在的县址,但这个武陵郡变成武陵县,历史上是这样一贯下来的,读者也许为了这原故,高兴翻一翻手边的地图,武陵县在哪里?然而华南各省找不到,华中华北各省也找不到,甚至边省地图里更找不到,莫非编地图的先生把他遗漏了?不是!他这名字有三十多年不用了,他现在承袭了他哥哥的名字,叫常德。他父亲呢?是湖南。原来常德府武陵县,民国纪元前是同城而治的,民国废府,把武陵这个名字收起来,用了常德。这里为什么称常德市民为武陵市民呢?这是我私人的敬仰,愿意恭称他们这一个古号,因为自民国三十二年十一月十四日以后,他们那座城池的表现,大可以认为是武德的山陵。老虎在武陵上叫啸,字面上也透着威风,你说句武陵虎啸,在方块字的特殊作用平仄方面会念得响亮而上口些。不然,改叫常德虎啸,你不觉得有点儿口上差劲吗?可是虎啸两字,又作何解,那你别忙,这个故事会告诉你的,这十万市民永远记得这个日子,也就是为了虎啸。那末,这老虎是特别大了,这啸声可以让十万人听到。不,全中国人听到的,全世界人也听到的。但他不是一只老虎,是八千五百二十九只老虎。你听了会惊讶地说:这样多老虎?好大一个场面,那我还得笑着告诉你,他不真是老虎,是人,所以我用一个“他”字。他不是平常的人,是国军七十四军五十七师的全体官兵。你也许是个现代第一流的考据家,必然又得问一声,人就是人,五十七师就是五十七师,为什么称他们作老虎?我说:那是人家的另一种番号,五十七师的代字另称虎贲。我怕你打破沙锅问到底,干脆我再告诉你,书经牧誓上,武王有戎车三百辆,虎贲三百人。贲字和奔字同音同义,就是说那武士像老虎奔入羊群一般,所向无敌。说得够明白的了,读者里面纵有考据家,大概可以不问了。然而我一想,慢来!这个啸字没有交代。不过,这个啸字可不是饿汉吃馒头整个一口,就可吞下,却得细细地说,又必须回到十一月十四日的那一天。

  这一日,是个冬晴的日子,华中的气候,还相当和暖,人穿着棉袍子。身上有点热烘烘,四点钟将到,太阳斜到了城市西边。大脚下密结着鱼鳞片的云彩,把太阳遮住了。那鱼鳞缝里透出了金色的阳光,慢慢地镶着金边的大鱼鳞,变成了一团橘色的红霞。敏感的人,觉着这是血光,象征着这个洞庭湖西岸的军事大据点,将有一场大战。冬日天短,夜幕渐渐地在当顶的天空伸张着,那红霞反映出来的晚光,把整个常德城全笼罩在美丽的橘红色里。但这城里的人,走的走了,不走的人忙着在家里收拾细软,钉锁门户,明天十一月十五日,是疏散的最后一天。师部和县政府已再三的贴出布告,城里不留下任何一个市民。所以这是大疏散的倒数第二日,市民准备着在城里吃最后一次的晚餐。有几处人家屋顶烟囱,冒出了几道青烟,青烟上面,有三三五五的归巢乌鸦悄然的飞过。不知是哪里吹出一阵军号声,立刻让人感到这座城不是凄凉而是严肃。在这严肃的气氛里,一个军服整齐的军官,默然的走过几条无人的街道。他胸前的佩章,第一行横列着虎贲二字,其下注职位姓名,少校参谋程坚忍。他沉重的皮鞋步伐声,走着青石板的路面,卜笃作响,也道出他名字所含的意义。走到一个小一字门楼前,他止住了脚,里面有人迎着笑了出来道:“妈!坚忍来了。”出来的是个少女,约摸二十上下年纪,长长的个子,皮肤带点黄色,长圆的脸上,配着一双大眼睛,乌黑的头发,在脑后剪了个半月形。在她手腕的健肥上和双肩的阔度上,表现出她是北方姑娘。她蓝布罩衫上,套了一件紫色的短毛绳衣。程坚忍看到她,点了头笑道:“这个城郊的空袭,将从此加多。婉华你还穿着这鲜明颜色的衣服。”婉华拉住他一只手,走向屋里笑道:“往常你爱看我穿着这件紫色的毛绳衣呀,我为着欢迎你,特意穿起来的。”程坚忍紧紧地握住了她多肉的手,觉得手心握着一团温暖的棉絮,笑道:“婉华,我深深地感谢着你的厚意。”婉华正想答应他这句话,出来一位老太太,她穿着青布棉袍,露出下面解放的双脚,穿着儿童式的棉鞋,在她周身不带一点俗气的态度上,可以知道她是一位受过教育的老人家。她说话兀自操着纯粹的济南土音,她道:“坚忍,你可来了。婉华盼你一天了,依着俺,今天下午,就该走了,她说,一定要和你见一面,饭菜都预备好了,同来吃饭吧。”坚忍道:“鲁老太太,师部里多忙呀!算师长特别通融,允许给我两小时的假,让我来和二位话别。”婉华笑道:“你多客气呀,不称你们称着二位。”说着话大家走进了堂屋,正中桌上摆着三副杯筷,点了一盏菜油灯,灯草加了七八根,燃得火焰很大。程坚忍在旁边一张木椅子上坐着,婉华立刻送了一盏茶在他手上。他双手接着茶杯,笑道:“你对我也客气呀!”她挨了他的椅子在方凳上坐了,笑道:“不知道什么原故,我自上一个礼拜起,我对你是特别的挂心。”程坚忍道:“是的,我们由朋友的阶段,终于订了婚,彼此是情投意合的。我们都是山东人,怎样会在常德相遇的,不是冥冥中有个人在撮合着吗?可是,从今以后,也许是永别了,教人真不无恋恋啦!”他说着喝下一口茶,表示他这话,说得是很沉着的。婉华立刻摇头道:“不!永别?我根本没有这个想法,只能暂别罢了,而且很短时间的暂别。”程坚忍很从容地又喝了一口茶,笑道:“那没关系,军人从来不忌讳这个死字。我一当了军人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也只有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军人,他才有作为。”婉华笑道:“你当然是个有作为的军人,可是更要有那个信心,这回决定是暂时,不是永别。”程坚忍放下茶杯,握住了她的手,笑道:“好的,等这一仗打过去了,我们就结婚过阳历年。”婉华微笑着还没有答言呢,鲁老太一手捧了一只碗出来,左手是腊肉,右手是咸鱼,菜油灯光下兀自看到那鱼肉的冻玉黄色可爱。老人是听到他们约着结婚那一句话的,然而她只当没有听到,将两碗菜从从容容地放在桌上。坚忍笑道:“有这样好的菜,怪不得一定要我来吃饭。”鲁老太叹了口气道:“这些腊肉咸鱼,要带走也带不动,不吃了它,扔在这里,知道我们回来,还有没有?而且这两天城里也买不到菜了。婉华,屋子里还剩有半瓶酒,拿出来敬坚忍两杯吧。”婉华果真到屋子里拿出一只酒瓶来,向三个杯子里注着,笑道:“我也来陪你一杯,请坐。”她说着就在横头坐下。坚忍在她对面坐着,说道:“上面这个座位留给老太了,她怎么还不来?”婉华道:“她说,我们去后你在城里恐怕吃不到面食,原来是要蒸山东大馒头给你吃,上午忘记了发面,只好下面条儿给你吃。”坚忍道:“老太和你对我的情爱,让我永远忘不了,恐怕……”婉华端起面前的杯子,向他举了一举,笑道:“不说丧气的话,喝酒,恭祝你们虎贲万岁!”坚忍道:“好的好的,接受你这杯预祝胜利的酒。”于是二人对饮了一杯。坚忍照着杯子道:“胜利之后,我们就在这堂屋结婚,你看如何?”婉华低头一笑道:“你总没有忘了这件事……”她把这个事字拖得很长,在考虑的半秒钟内,她立刻觉得有点扫了这未婚夫的兴致,接着道:“好的好的,一切听凭你安排。”于是又斟了酒喝起来,也许是鲁老太太忙,也许是她有意慢吞吞地下面,很久很久,才端了两大碗面条儿出来,他们是已说了很久的话了。还是二人再三地催着她才捧了一碗面来同吃。吃饭之间,己是在瓦檠灯的油碟子里加过两次油。坚忍笑道:“看了灯芯点得这样大,好像也是有意浪费,不必把带不走的油留下来。”鲁老太道:“日本鬼子真是让我恨透了心,由济南把家轰到了常德来,又逼了我们走。达一次难要丢了多少东西?”婉华道:“丢东西还是好的,有多少人家败人亡。”坚忍道:“不要紧,我们军人会给老百姓报仇的。”说时,他已放下了碗筷,在衣袋里掏出表来看了一看,他这个动作,立刻给予鲁氏母女一个很大的刺激,眼光对照一下,彼此默然。这屋子里默然了,同时感到这宇宙也默然了,什么声音都听不到,究竟是冬夜了,偶然的,有一阵风声呼呼的穿过天空,随了这风声,有那吚吚哑哑的雁叫声,在头顶上撩过。这是洞庭湖滨的雁群被什么惊动着飞起来了,但这两种声音响过以后,又是大地沉睡过去了。常德原是个热闹城市,抗战以后,被敌人多次轰炸,曾萧条过一个时期。自从宜昌沦陷,这里成了向大后方去的一条经过路线,又慢慢繁荣起来。在往日五点钟以后,满城灯火齐明,商业现着活跃,市声哄哄,从没有人在六七点钟,听到过天空带上这凄凉的雁声。现在这情形是大大的变了,让那感着离别在即的人,有说不出来的一种情绪。程坚忍站了起来,将放在旁边椅子上的手拿了起来,脸上虽带着极沉重的颜色,但是他依然带了笑容向鲁老太鞠了躬道:“我要回师部去了,明大我也许不能来恭送过河,一切请保重。”鲁老大连说了几句你放心。婉华站起来,抢着走近一步伸过手来向他握着,笑道:“我一切会自己料理,你为国自爱、努力杀贼!”程坚忍戴上了帽子,立着正,挺起腰杆,向二人行了个军礼,虽是在菜油灯下,还看到他两道目光,英气外射,老太太默然的没说什么话,婉华却是深深地向他鞠了个躬。他一个向后转,并无一句话,大踏步子,向大门口走去。婉华追着送到门外来,这巷子里没有一点灯光,星光下,照着四周人家屋宇的影子,黑沉沉的环绕着,巷子成了一条冰河,微微的西北风,由巷子顶上扑下来,人的脸上感到冷的削刮。婉华站在门口的一层石阶上,低低地叫了一声坚忍。他和她相隔不到一尺路,便转过身来,他站在坡子下的一层,两人正好一般高,便伸着手握了她的手道:“你还有什么话?”她沉默了一会,说道:“你看这整个常德城,多么清静呀,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坚忍道:“大雷雨的前夜,空气照例是这样一切停止的。你害怕吗?”她摇了摇头,但立刻觉得这星光下,他是不会看到什么动作的,便继续道:“我不害怕,不过这样清静的环境下,我情绪是不能安定的。”他把那只手也握了她的另一只手,两个人影,模糊着更接近了。约摸有三四分钟,他突然造:“婉华我告别了,祝你前路平安。”他立刻转身向前,皮鞋踏着路面的石板,一路扑扑有声。走过两三条巷子,都是黑漆漆的,凭着自己路熟,摸上了大街,遥远的前面,有两三道灯光,从人家门缝里射出。在往日是绝不会留意的,这一道光线,在黑暗中有人喝着口令。他站住脚答应了,就在那发声的地方,有一道手电筒的光射过来。在那光后面现出两位荷枪哨兵。他告诉了他们,是师部程参谋,然后顺着走过去。二三十步之外,有一个扶着枪的警士,静悄悄的呆立在街心,由于他身边有一家店铺,半开着一扇门,里面透出灯光来,可以看出这警士的影子。他已听见程坚忍前面说过话了,并没有问话,让他过去。从此街道依然是一片黑漆,一片冷静,一片空虚。他走着路,觉得这条脚下踏的马路,比平常阔了许多。抬头看看天上,大小星点,繁密地布在天空,风吹过去,有几个星点,不住地闪动。他四周看那些屋影子,颤巍巍的,好像在向下沉,向下沉。他忽然省悟过来,这是大雷雨的前夜呀!我不可为这些寂寞空虚摇动我的心,于是他挺着胸脯迈大了步子走向师部去。

  第1章 大雷雨的前夜(2)

  第2章 第二个爱人走了(1)

  第二日早上,五十七师师部的办公人员,各坐在自己桌子面前,传令兵向几张桌上送着一份油印的战斗情报。程坚忍坐着,拿了一份看,他对面桌上,坐着同事李参谋,他拿起一盒不大高明的纸烟,取了一支衔在嘴里,很悠闲地,擦了一根火柴燃着。喷过一口烟之后,向这边问道:“情形怎么样?老程。”他道:“敌人已渡过澧水,澧县石门相继沦陷,战斗在津市外围。”李参谋操着那带了广东语音的普通话答道:“大概一定要等我们来打垮他。”程坚忍将战报送给他看道:“敌人的主力还有二百华里的距离呢。”李参谋接着战报看了,向他膘了一眼,低声问道:“鲁小姐走了没有?”他道:“她们今天走,实不相瞒,昨晚在一处共吃一顿晚餐,腊肉咸鱼,山东面条,今天她们走。”李参谋道:“你不送送你的爱人吗?”他很干脆地答道:“不送!”李参谋道:“今天参副处派去监督疏散工作的是我,你若愿意的话,我可以请示一下,和你对调一下工作。”他答道:“那为什么?”李参谋笑道:“让你去送你的爱人啦。”程坚忍笑道:“那没关系,这是我第二个爱人。”他很从容而又坦白地站在李参谋座位面前说了这句话,附近几张座位上坐着的同事,听到了,都为之惊异,不免向他望着。他并不介意,取了李参谋面前的一支香烟,自在地吸着。李参谋道:“我并没有听到说过,你还有一位第一个爱人,她是谁呢?”程坚忍道:“我这个爱人,是和你共同着的。”李参谋道:“笑话,我没有对象。”同事听了这话,也更是愕然。程坚忍道:“实在是这样,不但是和你共同着的,和大家也共同着的,她是我们的祖国呀!”这么一说,大家恍然,都笑了。李参谋道:“假使你觉得抽不开身来,有什么话,我也可以和你转告鲁小姐,我要到南码头去,她们不也是由那里渡过沉江吗?”程坚忍站着吸烟,出了一会儿神,最后他笑道:“你见了她,就说我很好,也没有别的话了。”正说着,一位张副官,直向着李参谋走来,将手一挥道:“老李,我们走吧?今天是我们张三李四的事。”李参谋看了看办公厅墙上挂着的钟已是八点,便和张副官一路走去。当他走的时候,向着程坚忍做了个会心的微笑,点着头道:“我见着了她,一切会替你答复,借旬商业广告用一下,保证满意。”程坚忍也止不住笑了。他们参副二位走到街上,看到一些零落的百姓,挑着担子,或背着包袱俏悄地走着,有的走上几步,却回头看看,他们虽不说什么,那一份留恋而凄凉的情绪,却让一个毫不懂心理学的人,也看得出来。李参谋道:“老张,你有什么感想?”他说道:“我希望日本各大城市,也有这样一天。”李参谋道:“我的看法不是这样,日本一定有这样一天的,可是要像常德城这样从从容容疏散,他不可能。”张副官道:“那为什么?”他道:“你想呀!当日本一个军事据点,要被盟军进攻的时候,事先一定是被几千架飞机炸成了一片废墟了,还疏散些什么?日本任何一个大城市,距离海岸都很近,盟军一登陆,炮弹就打到他们的城市里来了,要疏散也来不及。”张副官看了看手表,笑道:“快点走吧,弟兄正在忙着,我们看看那紧张的局面。”两人于是不说话,且奔上南门外大南码头。冬日的沉江,浅是浅了,水清得像一匹淡绿布,静静地流着,但水面上的船只,却来来往往,两岸组织了穿梭阵,和江水的平缓,正成了个相对的形势。石板面的码头,还是那样齐整,一位排长带了十几名弟兄,顺了向江面去的石坡子站着,老百姓男女老少,挑着背着,三三五五的走来,他们除了偶然说一两句必须说的话,大家都沉默着向前走,在江面上一排停泊着大小五六只船,有的装满着人,有的还空着,船头上各站着两三名士兵,有的招着手叫老百姓向那里上船,有的伸着手,接过岸上老百姓的东西,张李二人走来,那排长走过来行了个军礼,李参谋道:“秩序怎么样?”排长道:“参谋你请客,工兵营管理的船很好,老百姓挨着次序上船,满了一船就走开,一点不乱,常德老百姓太好了。就因之发生了一种麻烦。”张副官问道:“甚么麻烦?老百姓好,我们应当更好呀?”排长笑道:“并非别事,弟兄们和老百姓搬搬东西,老百姓一定要给钱,你不受,他就向你手上硬塞,我们说了师长有命令,一个钱也不许要百姓的,得了钱,我们会受罚的。但是你说什么也不行,有些老百姓,把钞票丢在我们面前地上,抢着送还他,他就乱推,为了这事,整日都闹着麻烦。”李参谋正了脸色道:“那无论如何不能要的。禁止弟兄们接受父老们的谢礼,也是我们来这里的任务之一。”排长道:“这又是一起。”说着,他向石坡下指着,二人看时,有个穿青布袍子老人,胡须都白了一半,他后面随着一对中年男女,和两个孩子像是一家人,其中有两名士兵,一名代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一名代挑了一担行李,正放在船头外石阶上。那老人颤巍巍拿了几张钞票,只管向那放下担子的士兵手上塞。这士兵是山东人,说一口山东话,身子左右乱闪,红了大脸,笑道:“老先生,俺不敢要钱,俺师长有命令,和老百姓合作,俺不能要,你带着吧!”李参谋见他们纠着一团,就跑向前去,伸手拦着笑道:“老先生你不必客气了。弟兄们说的是实话,他们敢违抗命令吗?”那老人对他看看,说道:“长官,你们是实话,我也是实意呀!你看我儿子和媳妇,一人背了个大包袱还能拿什么?这一挑行李,是这位士兵大哥,由我家里代挑来的。我雇伕子不要花钱吗?而且今天雇伕子也雇不到了,我这个孙子走不动,又是这位士兵抱了来的,我也应当谢谢他呀!人心都是肉长的,这年月我不讲良心,炸弹会炸死我的。”说着又抢向前一步,把钱向那个抱孩子的士兵手上塞去。那士兵抱孩子左闪右躲,孩子倒吓着哭了,李参谋看了不易解决,而老人说的话,又是那样诚恳,便伸手一把将钞票接了过来,笑道:“好,我代收了。这钱现在算是我的,我怎样安排老先生你就不用干涉了。”说着,见另一个孩子,约摸###岁站在一边,便牵了他的手笑道:“小朋友你认得我吗?”那孩子答道:“你是虎兵。”小孩子不解贲字,随了常德人的普通称呼这样叫着,李参谋笑道:“我知道你们认识我们是虎贲,不过我和你老师是朋友,我们老早认识的,这钱,你拿着。过了河去,在路上买点东西吃吧!”说着把钱塞在他穿的学生制服衣袋里。站在身边那对中年男女,一齐叫着:“那不行,那不行!”向前要取出钱来。李参谋伸手挡住这:“这钱是我的,你们不用管。”那老人手摸了白胡子,叹口气道:“虎贲待我们常德人太好了,好吧,孩子,向这位长官鞠个躬谢谢他,恭祝他们旗开得胜,马到成功!”那孩子真的向李参谋鞠了一个躬。张副官远处站了看着,不住点头微笑。李参谋奔回坡上来问道:“你笑什么?”张副官笑道:“你算没白忙,受了人家孩子一鞠躬。”李参谋笑道:“除了用刚才这个法子,还有什么法子把钱还那老先生?第二次若遇这事,要请你出马了。”张副官道:“哪有那么多硬送钱的老百姓?”那排长在一旁插言道:“多得很!稍等一会就有的。”张李二位,便也没有继续讨论这件事。随便沿江向下游步行观看。各码头街道出口,也陆续有疏散的百姓走出,但不像南码头那样多。上船的码头上,各站了三五士兵在照料,因此觉得空气清静,仿佛人走到了乡下。沿江的店铺全都关上了门。人家屋顶上拥出来一片城墙,在太阳下,好像高了几尺。倒是望着南岸的南站渡江的百姓,全在那里集中登岸,现出了攒动哄乱的人影。两人正看了出神,见一个穿皮袍的男子,手里拉住一个士兵,站在水边上,那人颇是斯文,士兵摇摆着手,他弄得气喘吁吁地道:“武装同志,你收下吧!这是我一点敬意,就是你长官知道了,那也不要紧。”李参谋看到向张副官笑道:“老张,这回该轮着你了。看你有什么本领解决这个问题?”张副官果然笑着向前,对那人道:“你先生给钱我们弟兄吗?”那人才放了拉着士兵的手,点头道:“是的,我知道你们余师长不许他们要百姓的钱。可是这是我自己情愿给他的。”张副官道:“为什么要情愿给他钱呢?”那人道:“这位武装同志,替我搬了四件行李,由家里到河边上,我们不认识,难道我们叫人家白出力不成?我不过送他一点钱,买两包香烟吸,这位长官你不要拦着,他们当弟兄的固然是苦,就是我们当百姓的,把过去的事比上一比,也不能不和这位表示敬意。”这句话引起了张副官的注意,问道:“过去什么事?”他笑道:“我先说明,不是你们虎贲,也在今天同一样的情形之下,我们出城过河,在城门受检查,东西丢了七八样。我父亲遗传下来的几件皮衣服,检查的人说不像是我的,拿了去了,那也罢了。到了河边上,又受一道检查,翻出了我身上一卷钞票,先问我数目是多少?数目说对了,问是哪家银行的?票子很杂,我就记不清是哪几家银行的,回头又问我,票子上是什么号码?请问:用钞票的谁去记钞票上的号码?我两件事答复不出来,他说我这钞票是抢来,或偷来的,要我找证人,等我去找了证人来,检查的人无影无踪了。人家那样爱钱,你们和我这样帮忙,我能不酬谢吗?”说着,他把那手上钞票放在那士兵面前一块石头上,转身就跑,跳上那停在河边小船头上。张副官一回头,看到李参谋也是站在一边微笑,他急了,拿起那钞票,追到船边,向船板上一抛,也是转身就跑。上坡子匆忙一点,皮鞋绊着石角,人向前一栽。李参谋正在身边,抢着一弯腰,把他扶住,笑道:“我又没送你钱,你为什么行此大礼?”张副官笑道:“算我失败,算我失败!”连站在一边的那位士兵,都哈哈大笑。大家正笑着,却见程坚忍提着一个大包袱,走了过来问道:“你们什么事这样高兴?”李参谋笑道:‘’和老张比赛,我赢了,你那第二个……”他把这爱人两字,还没有说出,却见那鲁婉华小姐穿了长袍,用根短竹竿子挑了两个包袱,随了鲁老太走来,便把话停住,迎上前道:“鲁小姐,你怎么不找人家挑?”她点着头笑道:“李先生辛苦了,伕子找不着,你们虎贡兄弟我不愿打搅他,让人家留着精神打日本鬼子吧。”张、李二人不约而同的,各向前取过一只包袱,正好河边上一只木船,两名士兵和一个船伏管着,只上了两三个百姓,大家就都把东西送上船去,鲁小姐挽着母亲走进船舱,回过头来,见程、张、李三人站在船头上,便点了头道:“三位请回吧,祝你们胜利!”张副官向李参谋丢个眼色道:“老李,我们先走一步,到下面码头上去看看吧。”李参谋会意,不多说什么,先跳下船去,两人头也不回,竟自走了。婉华道:“坚忍你也走吧,你由家里把我们送到这里,耽搁时间太多了。”他道:“不要紧,师长对我特别通融,又准了我两小时的假。”他说完了,两手挽在身后,默然地站着,看了后来疏散的市民,向这船上搬行李。鲁小姐扶了船篷站在舱口,另一只手理着披在脸上的长发,扶到耳朵后去。程坚忍望望老太,又望望鲁小姐,因道:“你们不必多考虑,就避到二里岗去吧。”她答应了一声是,两人又默然对立着,这时船上人来满了,船伕手扶了篙子,站在船边,向程坚忍道:“长官,你也到南站去吗?”他说了一声不去。婉华的脸色有点惨然,却勉强放出笑容来,远远地伸着手,程坚忍也立刻弯腰握了她的手,他每次握着她的手,都觉得握了一团温暖的棉絮,这次却感到她的手其冷如冰,自己心里动了一动。看她的面孔时,见她一双大眼,在长睫毛里呆定着,便笑道:“你放心,我们虎贲一定是会胜利的,祝你一路平安。”婉华只点了点头,并没有再说什么。坚忍放了手,又向舱里站着的鲁老太鞠了一躬,然后跳下船去。船伏本是手扶了篙子站在船头上的,看到程坚忍上了岸,一篙子便将船点开。他站定脚,回转身来,那般己离开河岸一丈多路,立刻船也掉过了头,向着沉江中心。这是一只两三丈长的小船,很是灵便,但见船头左右,伸出两页桨划了去。他注意着这船,并不他顾,立刻那船舱笠篷下有人伸出半截身子来,正是鲁小姐,远远的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却见抬起手展开一条蓝色的手绢,在空中挥动。程坚忍说不出来心中是什么滋味,但他意味到自己穿着军服,却立着正,举手行着军礼。那船越划越远,渐渐看不清鲁小姐的动作,他才礼毕。不过他不肯离开江岸还是呆立着,直到那船靠近了南岸,己和那些去南岸的船混在一处,他心里喊着第二个爱人去了,然后背转身来,缓缓地走上码头。走不多路,又遇到了张、李二位,李参谋笑道:“老程,真是多‘清种子,我看你站在这里发呆了。”他笑道:“我不讳言,我是有点恋恋的,可是她已走了,我这条心,就别无挂碍。我这身子就全献给祖国了。师长说今天下午还要给我一个任务,我要回师部去。”说着,他再不回头看玩江,放大了步子,向前走去,皮鞋踏着石板路一阵啪啪作响。   

  第2章 第二个爱人走了(2)

  第3章 死活在这圈子里(1)

  这种皮鞋踏石板声,在常德驻久的军人,是不会有什么感觉的,因为常德的街市,由新建筑的马路,以至原来的旧式街巷,全是石板铺成的,经常走着,便习惯了这声音。但程参谋今天走来,却觉得每一个步伐的声音,都清楚的送入耳鼓。在太阳光下,照着面前的街道,笔直,空洞,寂寞。在两旁店铺人家,紧闭着大门的中间,这街上铺着的石板,没有一点东西遮掩,越是觉得整齐平坦。远远的一位青年警士,孤零零地站在路心,无须他维持秩序,也无须他管理交通,他是很无聊地背了一支枪,在街心徘徊。这脚步声搅扰了行人自己,也惊动了警士,走到他面前彼此地看了一眼,冷冷的过去。程坚忍这时忽然想起一个典故“空谷足音”。想着刚才那警士相看之下,应该有这么一个感想吧?他在无人的街上,想着心事消遣,却不由得扑嗤一声,自己笑起来了。他正这样的想着,却有一阵杂乱的步履声远远地传来,在走惯了冷街冷巷的心境下,这声音显著是一种奇迹,便证了一怔,站住了脚向前看去,那步履声,越来越近,到了面前却是一群异样的人走了来。第一个人,戴着宽边的盆式黑帽子,穿着一件对襟的黑色长袍,拖靠脚背,他高鼻于下,簇涌了一丛棕色长胡子,自头到脚,都和常德的普通市民模样不同。在他后面跟了三位被黑头巾,穿黑袍子的女人,这类人在平常情形下,就让人注意,这样萧条的市面上,遇到了她们,真是一线和平的象征。程坚忍站住了脚道:“王主教,你还没有走吗?而且你还带着三位女修道士呢?”王主教笑道:“不要紧,我是教徒,有上帝保佑,我是西班牙人。在贵国侨居二三十年,自然和中国人相处得很好。可是西班牙和日本,也是站在中立方面的。”他说着一口极清楚的常德话,虽慢慢地说出来,每个字都说得很沉着。程坚忍道:“可是,洞庭区警备部有命令,城里的老百姓是必须疏散的。”王主教道:“我知道,我已经把教友迁移到东门外大教堂里去了。请你转告余师长,回头我来拜访他。”程坚忍正答应着,却见街那头有个女孩子,扶着一个老年人,缓缓地走了过来。不觉咦了一声道:“刘小姐也没有走吗?”这刘小姐圆圆的苹果脸上带了一层忧郁的颜色,紧紧地皱着两道眉毛,不过她穿一件墨绿色的呢布袍子,长发梳着两个小辫,依然还在淡雅中不失她的处女美。她被程坚忍问着,便道:“程参谋,我没法于,走不了。你看,这是家父,他正病着呢!王主教答应了我,搬到无主堂里去住。”程坚忍看那老人时半白的胡子,一手拄了根棍子,一手扶了女儿的肩膀,面色惨白,弯了腰只是发哼,他没说话,向人点点头。王主教道:“刘小姐,你们认识的吗?”她道:“我和鲁小姐是邻居。”王主教觉得她所答非所问,程坚忍便笑道:“因为鲁小姐是敞亲,所以我们认识了。”王主教道:“你看城里就有这样为了身体走不了的人,我为了帮助这些走不了的人,我也不能走。”程坚忍点头,再看那刘小姐,两道眉毛角,皱在一处,几乎要联结起来,可知道她心里是怎样的难受!便道:“刘小姐,你如果真是不走,有什么困难,需要我和你们解决的话,只管告诉我。我若办得到,一定和你办。”王主教却代了她答道:“我想,她马上就有困难,她的老太爷,实在是挣了命走着路的,你能找一副担架,把他送到东门外天主堂里去吗?”程坚忍道:“那大概没有什么问题。”刘小姐听说这话,那紧结的眉峰,舒展了一下,算是代替了她的笑容,因向他深深地点了个头道:“那就请程先生帮我一个忙,我暂时陪了家父,在这街边上等着。”她只说了个等字,那个带病的老人,竟是毫不踌躇地就蹲了身子下去,在地面上坐着。程坚忍平常去探望鲁小姐,向来是和他父女谈谈话的,彼此是很熟的人,而且刘老先生是个小学教员,他又很敬重军人,在这种为难情形之下,他不能不发生同情心,因道:“老先生,你休息着罢,无论如何我去找两名弟兄来。”说着,行了个军礼,匆匆走向师部,找着两个勤务,把这种情形告诉了他们。这两人一点没有犹豫,找来一副担架床就走。程坚忍还怕他们找不到病人,又亲自引着他们走去,果然他父女二人,都坐在街边石头上。刘小姐还是两手扶了父亲的肩背,似乎这老人坐都坐不住了。她远远地看到程坚忍引了一副担架来,她心里一阵欣慰,发生了一种不可遏止的笑意,冲破了脸上坚硬的忧愁阵容,只管向三人不住点头,连称谢谢。两个勤务兵,将担架床放在地上扶着病人平坦的床上躺下,然后担了起来。刘小姐这才走起身来向程坚忍深深地鞠着个躬道:“程先生,实在多谢你,将来军事平定了,我若还是活着,我再答谢你的恩惠。”程坚忍笑道:“那谈不上,常德老百姓,一直就帮着虎贲,虎贲有着机会,也就当和老百姓效劳。军队是国家的,也就是人民的。”那位刘老先生虽然知道虎贲中人,向来有这套理论,可是他现在被两个虎贫兵抬着,那是事实,他眼角上流下两行泪珠,抱着拳头向程坚忍拱了几下。这样,他虽然是不说什么,程参谋也就觉得他父女感动很深,站在路旁看着两个勤务把担架床抬走。刘小姐却是垂了头跟着担架床走去。而她走去的时候,还是两三次回过头来看了两看的。程坚忍送着鲁小姐走了以后,心里兀自感到有一种不可说明的郁结意味。这时,和刘小姐尽了一点义务,才感到一种慰快,把这郁结稍微松懈了一下。回到师部,原想给师长作一个报告,而师长却是视察阵地去了。两小时后,师长回来了,恰好那个王主教也来了。这个西班牙人,他是中国化了的,卫兵传进了一张名片,上面印着三个仿宋字,王德纯。程坚忍看了,便迎到接待室里来,王主教首先向他拱了拱手,笑道:“那位刘老先生,由你们两位弟兄,抬到东门外教堂里去了,你这番热心,我应当谢谢。我想你们贵部队,这样的事,一定做得不少,我想见见你们师长,不知道可以吗?”程坚忍道:“平常师长是愿意见客的,不过他只比王主教早到师部五分钟,他刚刚由阵地回来,还没有得着休息呢!”王主教道:“请你向师长说说看,我只想做十分钟的谈话。”程坚忍也未便拒绝,便向师长报告去了,王德纯在常德城里,虽成了绅士人物,而和这位余师长,却没有得着见面的机会,他凭着这虎贲的代字番号,更知道这一师是山东部队底子,他意料中的余师长也是个老粗。可是三分钟后,他发现了他揣测的错误。程坚忍先进接待室来,说一声师长来了,随着进来一个穿黄呢制服的军人。他只是中等身材,相当的健壮,面色虽被日光晒得黄黑,胡须却修刮得干净,也难在他那下巴微尖的脸上找到一条皱纹。他从容的走向前,和王主教握了握手,自报了一声余程万。宾主在室中黑木椅上坐下,程坚忍便退出去了。王主教首先说了两句敬仰的话,便道:“我以为师长是北方人,原来贵处是广东,南方之强呀!”余程万笑着点头道:“不敢当。”王主教还觉得提出问题来大直率,又问道:“我猜想师长是黄埔第一期吧?”他笑道:“对的,可是我有愧同学多多了。”王德纯道:“有一个中国大学毕业生,他对我说,是师长同学,那是怎么回事呢?”他笑道:“这也对的,我是中大政治系毕业的。”宾主默然了一会,王德纯觉得可以谈话了,便道:“我知道师长忙,我不便多打搅,我是特意来求师长原谅,容许我和一部分教友,在东门外住下去。”余程万道:“我可以不必多费思量,答复阁下,还是走开的好。我虽不便向王主教泄露军机,可是我可以告诉阁下,西面的河袱,北面的太阳山,东面的德山,都有恶战的可能。贵教堂在东门外,那正是军事进出的要路。自然也许敌人不由东面向常德侵犯,可是谁也不能冒险这样判断。你们的教友不能走开的,多半是老弱,不能给我甚么帮助,不能帮助我们的人民,留在这里是有意冒犯无谓的牺牲,那何必?”王主教摸了一下胡子,想了两三秒钟,笑道:“我不敢说对于军事有帮助,因为我是教徒,我又是西国人。但惟其如此,我可以帮助炮火下的难民,我为了上帝,我应当这样。”他说着,伸了一个右手的食指,指着天。余程万道:“王主教你果然愿意冒犯那无谓的牺牲,你就在东门外住下去吧。不过我们万一要在城下作战的话,你不要以为西班牙是日本的友国,敌人会对你稍存客气。至于说到宗教,那在日本人眼里,根本不存在。至少你曾听到说,日本人对任何一处的教堂都轰炸过。”他说这话时脸色是沉着的,眼角透露着一种忿恨。王主教也沉默了一会,点了头道:“余师长的话自是事实,不过我为了上帝,我应该留在常德。余师长允许我住下来,我就很感谢了,此外在可能范围内能够告诉我一点消息吗?”余程万道:“我能告诉你的,是每一条可以侵犯常德的道路,敌人都会利用,可是每一条可以抵抗敌人的道路,我们也会利用。此外我还可以告诉你的,就是我和我的部下,绝不走出这个设防的圈子,活在这圈子里活,死也在这圈子里死。”说着他在衣袋里掏出一张简明不机要的地图给王德纯看。他捧着看时,这地图将常德外围,用蓝笔画了个不等边五边形,东北由踏水桥到西北石板滩,系北边。由东北踏水桥画一条线,经过东南德山市到沉江南岸毛湾,系东边。由石板滩画一条线到河袱山,系西北边。由河袱山经许家湾到玩江南岸斗姆镇,系西南边,由斗姆镇画一条短线也到毛湾,系南边。常德城区就在这个不等边五边形核心里。他看时不住地点头。余程万问道:“阁下明白吗?”王德纯道:“这个图上告诉了我,我住的地方系在设防的圈子里,也就是将来的炮火圈子里。”余程万道;“对的,在这个炮火圈子里,我是随时随地,去找机会去打击敌人,可是在这圈子里的老百姓,他只有两只拳头,随时随地都会受着伤害。王主教,这老百姓一个名词,也包括你在内。”说时微微一笑。王主教将地图折叠好了,交回给余师长,笑道:“我完全明白,师长!我不多耽误你的宝贵时间,告辞了。我再问一句,你允许我在东门外教堂里住下去了?”余程万笑道:“学你一句话,为了上帝,我允许你住下去了。”王德纯很高兴,紧紧的和余程万握了一下手,告辞出了接待室。那个介绍人程坚忍,站在这里,就相送到师部门口来,问道:“师长答应王主教的要求了?”他笑道:“你师长学了我一句话,为了上帝,我现在也学他一句话答复你,活在这圈子里活,死也在这圈子里死。”程坚忍道:“那是我们师长答应了。那位刘老先生在贵教堂里需你照应了。”王主教站住了脚笑道:“哦!我几乎忘了一件事,那刘静媛小姐很感谢你,托我带来一样东西送你。”程坚忍听了这话,倒是相当的惊异,看时,王主教在怀里取出一部袖珍本的西装书交给他。这书黑布面烫着金字,乃是《圣经》。王主教笑道:“程先生这是很重的礼物呀!”程坚忍对宗教虽不感到兴趣,然而知道刘小姐是个教徒,也知道教徒送《圣经》给人绝非小可的事。便点着头道:“好,见了刘小姐请替我谢谢了。”于是握手而别。

  第4章 《圣经》与情书

  这一部《圣经》,在宗教家看起来,当然是给予了程坚忍一种莫大的安慰。可是在实际上看来,也许是给予了他一点麻烦,他把这部书,放在自己卧室的小桌上,在随着长官忙碌了整天之后,偶然得了一点时间回房来休息,他就得展开书来看上两页。可是《圣经》在西洋虽是很好的文学书,中国翻译出来的《圣经》,字是中国字,组织起来的句子,却不是中国话。在战地上作战的人,有了休息,他图个轻松与舒适,程坚忍也不会例外。这时教他训练自己的脑子,去学中国字的外国文,实在感不到兴趣,因之也只能看两页就放下了。这本书放在桌上两天,被同室的李参谋发现了,拿着《圣经》在手上颠了一颠,笑道:“你并不是教徒啊!在紧张的今日,你临时抱佛脚。”程坚忍坐在床上却突然站起来,正了色道:“李参谋你知道我对战争有自信心吧?”李参谋问道:“那末,你为什么在这时弄一本《圣经》在桌上?”他道:“是人家送的,你知道教徒送一本《圣经》给人那是十二分看得起你。”李参谋道:“哦!我明白了,是那位西班牙教士送给你的。”他一面说,一面翻着书页,在书面后的空页上,用了自来水笔写的两行字,一行是程坚忍先生存,刘静媛敬赠。他忽然听了一声道:“这百分之百是个女人的名字啊,那西班牙大胡子教士,我知道他中国名字……”他说时,向程坚忍微笑,把最后一句话拖得很长。程坚忍笑道:“我可以告诉你的,你不要误会。”因把和刘小组帮忙,以及王主教带书来的经过,说了一遍。李参谋笑道:“那很好,我们自今日起,生活要加倍地紧张了,你有着这一点罗曼司,弄点儿轻松……”程坚忍两手同摇着,学了李先生一句广州话,笑道:’‘晤讲笑话!晤讲笑话!”可是第二句他学不来了,还是说出山东话来道:“咱别冒犯了上帝。”李参谋郑重地放下《圣经》,也就哈哈大笑。程坚忍道:“你刚由办公厅下来,得了什么消息?”李参谋道:“我正是来告诉你我们保卫常德的一颗于弹,已经在今天早上五点钟发出去了。刚才顾指导员由洞庭湖西岸,走回来二十多里,打电话报告师长了。”程坚忍道:“那末,我们立刻上办公厅,看师长有什么任务给我们。”说毕,两人立刻走到办公厅,看看同事们,各人坐在自己办公桌上,一切照常。程坚忍也就坐下来,拿起桌上的战报来看。就在这时,余程万师长也走来了,他从容地站在自己桌子旁边,对大家看了一看。大家立正后,看他有话说的样子,都面对了他站着,他先说了一句道:“现在不要紧,敌人的主力,还在临澧一带。今天早上在涂家湖蠢动的敌人,这是策应的一路,我们要留着宝贵的精神将来与敌人周旋,现在还不必过分的紧张。”说完了这个帽子,他顿了一顿,大家也静悄悄地听他的下文,他接着道:“顾指导员刚才在电话里报告,今天上午五点钟,有敌人的汽艇十多艘,载了一百多人向涂家湖的湖滩进犯,我们那里警戒哨李排长带了两排人在岸上抵抗,当时打沉敌人汽艇两艘,敌人死伤三十多人,这样相持一个多钟点,敌人增加汽艇二十艘上下,共有敌兵二百多人,我们兵力单薄,不够分配,就让敌人在湖滩登陆。该排吴排副负伤,全排约有二十人,现由李排长率领在涂家湖市西约五六里的高堤上抵抗。吴排副虽然负伤,他没有退下,依然和弟兄们一处作战。因之我们士兵作战的情绪非常高涨。我得了这么一个报告,十分安慰,除了赏吴排副二千元,并着顾指导员带些药再去前线。此外还有一个令人兴奋的消息,就是顾指导员回来,经过崇河市谈家河的时候,当地的警察纠合了民众一百多人,愿参加作战。我也命顾指导员去指导着,我知道常德民众抗敌的情绪,是特别浓厚的。我要提醒大家注意,可以对各部队说,现阶段的战斗情绪,不要太紧张了,紧张还在后头呢。”说着又沉默了一会,然后道:“保卫大常德的战斗现在己经开始,今日午后师部就搬到中央银行去。你们照着我以前的规划,在那边布置。当然是要迅速,可是还望你们布置得整齐。”大家所着这样说了,知道确已达到了紧张的范围,师长说话走了,大家起立致敬后,就开始清理各人办公桌上的文件和文具。程坚忍手里清理着东西,望了李参谋道:“李参谋我到中央银行已经看过几次了,我们还住一间屋里吧!”李参谋说道:“两个人?那边屋子可少得多,恐怕要好几个人挤拥在一间屋子里了,不过你最要紧的东西那里总可以放得下。”他问道:“最要紧的东西?看什么是最要紧的?”李参谋道:“那就由你自己去设想罢。”说毕向他深深地一笑,他已领悟了朋友说的是什么,微笑着并未答言。午饭以后,大家开始由下南门,搬向中央银行新师司令部。程坚忍随着勤务挑着的两件行车也随大家乔迁过去。这日是半个月以来少有的一个阴天。灰色的云,布满了天空,不见太阳,也不见一片蔚蓝色的天,人在街上走着,寒风扑在脸上,增加人一种凄凉的意味。这时,街上虽然有人走路,而走路的尽是守城部队的士兵,向前去的是搬着行李用具的,回来的却是空着两手,或拿一根扁担和一卷绳索,不见一个穿便衣的老百姓,也看不到一个女人,这城里成了一座没有女人和百姓的军城了。他低头想着,虽不免有点感叹,他一回想到没有女人的城市,他又暗暗的好笑起来。到了中央银行那铁栅栏门已经大开,卫兵也在门口站着岗了。原来的营业店堂,柜台已经拆除了,士兵们正就地安排着铺位。这虽是街市中心的一所房子,已经让人过着帐幕生活。他将东西暂放在店堂里,站着打量着落脚处,李参谋却由旁门里走出来,招着手道:“这里,这里,你倒是后来。”程坚忍过去看时,这里正附有一排平房,师司令部干部人员,正分别着向各屋子安排东西。李参谋将他引进的这屋子,已有了四副铺板,列在四围。其中有一副铺板,是光的,还没有展开被盖。因指着笑道:“这大概是留给我的了。”李参谋笑道:“所遗憾的就是不能为你预备下一张小书桌,因之你那部《圣经》,未免要放在床上。”程坚忍笑道:“你始终忘不了这部圣经。”说时,勤务已经把他的行李拿了进来,草草的床铺收拾好了。他坐在床上沉默了一会儿。李参谋道:“你搬进这新房子来,有什么感想么?”他笑道:“感想是人人都有的,我们这是预备做艰苦的巷战了。我倒不是为了这个作想,我刚才在路上想着,这是个没有女人的城市了,我应当开始来给我那未婚妻写信。”李参谋笑道:“这是奇闻,这个时候,你教谁去给你交信?”他笑道:“我这信现在不要交出去,等到战后一股脑儿交给她,假如是由我交给她,那自是干好万好,万一我不存在了,托我的朋友交给她做个纪念那也好。我预想着这常德城内外,是有一场激烈战事的,我们在师部里知道得更详细,我可以在信上留下一点事迹,自然也可以替我本身留下一点事迹。”李参谋以为他这话是随便说的,以遮掩他还忘不了未婚妻,也就没有跟着向下深问。不多一会儿,余程万师长也来了,却叫程、李二人去说话。师长和副师长指挥官三个人。都住这里的防空洞里,程坚忍以前没有到过中央银行内部。这时前去,走过这带平房,见有一个钢骨水泥的防空壕,一小半深入平地内。防空壕的头顶上,和旁边的平屋相连,上面用竹子叠架着多层的避弹网。防空洞斜对两个门,朝里的门口顺着下去的坡子,在巷口上接设着电话总机,接线兵己坐在那里工作了,这就给了人一个紧张的印象。走进洞去,像一间小屋子,面对着铺了两张床铺,此外是一张小桌子,和两个电话机,是这里惟一的点缀。余程万正和副师长陈嘘云,指挥官周义唐站在墙上一张地图下研究战术。他们进来了,余程万便转身向他们道:“现在所得的情报敌人的主力,已由我外围西北角进逼。盘龙桥方面的友军情形,我很是注意。你两人可在明天一大早前去,和他们取得联络。我们这里情形,你们都知道,可以充分的告诉他们。他们的情形,也要赶快报告我知道,我也急于知道这方面的情形。彼此间无线电波长的呼号,至今没有弄清楚,上面又没有告诉我们,这实在让我着急,明白了吗?”两人答应明白,便退了出来。冬日天短,吃过晚饭,天就完全黑了,西北风呼呼地响,刮着烟子似的细雨,满天飞舞,窗户偶然被风扑开,雨烟子就拥了进来,浸得人脸上冰冷。虽是天色刚晚,这个新师司令部里,在严肃之中,空气是十分的静穆下来,不听到一点什么动静。只有那边电话交换机旁,不断一阵阵的丁零零电铃声,这象征着外围军事紧张,而报告频繁。过了一会儿,气压更低,于是那西北风把外围的炮声轰隆轰隆,只管送了来,于是武陵城里初次听到了战神的咆哮。程坚忍似乎有什么感触似的,他找了两块木板子来,一块放在床铺上,一块放在地面,点了一支蜡烛,滴着油,粘在上面木板上,在床下网篮里寻出一瓶墨水,把自来水笔伸进瓶口里,让它喝饱了墨水,然后取出一本厚纸簿,放在上面木板上,自己坐了地面那块木板,于是伏在床铺板上,就低头写了起来。李参谋睡在对面铺上,正预备休息好了精神,明天一大早出发,看了他这样子,倒不能不注意。他写着字,可传了话来道:“李参谋你别睡着了,我写完了要给你看呢。”李参谋随便答应了一声,程坚忍却是文不加点的,一口气写下去。李参谋正有点睡意朦胧,却被他摇撼着叫道:“看吧,写好了。”李参谋一个翻身坐起来,见那枝蜡烛已烧去了小半截,不知道他有什么要紧的文件,只好也坐在木床上接过他那厚纸簿子来看。簿子上打了直格蓝水字飞舞着,顺了格子排列下去,可想到他写得很快。只看了第一行字,乃是亲爱的婉华,便呀了一声笑道:“果然是你给爱人的情书呀!那我怎么好看呢?”程坚忍道:“我说请你看,当然你就可以看。这里面也许有些秘密,将来会公开的,现在这些秘密虽还不公开,可是你完全知道,所以你可以看,不用怀疑,看吧。”李参谋笑着就看下去,信这样说:  

  第4章 《圣经》与情书(2)

  亲爱的婉华:

  我现在开始给你写信了,但这信马上并不能寄给你的,是要留着将来作个伟大的纪念,要知道武陵城内,有一场大战,正等待着我们,我也许会战死的。可是这没有关系,当了军人就准备这一夭呀!那末,我这封信,可由我的朋友在战后转交给你,自然也许我还存在,那更好了,我会握着你那柔软而温和的手,含笑交给你。那时,你一面看信,我紧紧的依傍着你,一面解释这信里所说的紧急场面,在安稳而甜蜜的情绪,回想出生入死的一个场合,那是十分有趣的呀!

  亲爱的婉,你别着急,现在还没到那紧张场面,窗子外风雨正飘摇着寂寞得整个大地如睡去一般。那西北角外围的炮声,一响跟着一响,随风送进了我的耳鼓。这象征着敌人已在敲常德的大门,敲门就敲门吧,怕什么呢?恕我说句粗野的词句,弟兄们正喊着:“他妈的!来吧,揍你这小子一个落花流水。”我们虎贲是这样情绪高涨的。我告诉你现在外围炮响的地方,不是我们的事,是我们友军某某师担任的防务。他们如何表演,这不在话下。我们在这个角上,工事是老早做好了的,北是太阳山,西南角是河洑山,针对了现在炮响的地方布防,原来我们是以一个团火一营守太阳山,和浮海坪的友军取得联络。现在这太阳山的据点,也奉令交给友军了。我们一个固守着石板滩,到河洑山的一条线,而这一个团还欠着一营呢。你一定要问,敌人向这路进犯的是多少人了,我们现在还没有得着详细的情报。由于敌人主力经石门南犯的,我们知道是第三师团和第—一六师团,另外还有个独立第—一七旅团,人数总在三四万。若在数量上看,当然对本师的敌人是占压倒的优势。不过这里有两个解释,认为可以减轻负担。第一:是这方面的友军,我们也有两个师。第二:我们取守势,可凭筑好了的工事打击敌人。第三师团本领如何,我们不知道。若说到—一六师团,我们在上高会战,已经领教过,他们是我们手下败军之将,我们曾把它整个师团打垮,于今他补充训练了两年,又来比个高下,倒是我们欢迎的。亲爱的婉,你别替我们担心,我们有充分自信心,足可与敌人一战。师长知道这路的重要,派了我和李参谋,明天一大早出发去联络友军,我们不敢说敌人不闯进大门,但我们希望在大门以外,给他一个无情的打击,充量的消耗他。那末,大门以内我们就可以逸待劳,容易将他打垮了。

  呼呼的风,吹着屋顶上的防空竹架网,发出嘘嘘的声音,这情形,有点像我们故乡的冬夜。我不知道你和老太太现时在哪里,不因这风雨感到凄凉吗?前方的炮声,是不是也传达到你耳鼓里呢?增加着你的恐怖吧?我为你担忧呀!啊!还有件事我得告诉你,你的邻居刘小姐,没有渡过沉江,留在东门外教堂里,她的父亲病倒街头,是我请两名弟兄用担架把他抬走的,她对此事,表示感谢,送了我一本《圣经》。你想现在我还能耐下性情去读这样的典章吗?我的朋友看到这书前的空页上,有一个女子的签名,对我大开玩笑,我倒难于辩白,但我原谅我的朋友,一日二十四小时,都过这紧张的生活,借了这个原故轻松一下,那不很合算吗?我为对你表示忠实起见,第一封信我就把这件事说明白了。敬祝你今晚平安!

  你忠实的信徒忍于十一月十八日晚

  李参谋看完了笑道:“写得好,为了最后那几句话,那就是要我看信的一个原故吧?”程坚忍笑道:“也许是这样,以后我有信还可以继续给你看。”李参谋笑道:“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第5章 向炮口下走的路程

  他们一觉醒来以后,天还没有亮,可是掏出表来擦着火柴一看,已经是五点半钟了。在早起的军人生活里,这已不能算是早,各人忙着漱洗吃早饭。到了六点钟,那无色依然不肯亮,这是个夜长的季节,也是阴雨天大概非到七点钟不能看见走路,程、李二人各收拾了一个简单的行李卷,将油布包着,反是静静地等着天亮。六点半钟,由一个勤务挑了两个小行李卷,随着程、李二位走出了北门。天上细雨烟子,更是密密地卷成了云头子,在半空中翻腾。泥泞的路上,很少人迹车辙。四方天色沉沉的,云气盖到平畴上。落了叶子的枯树林,向半空里伸着枝丫,在寒雨烟里颤动。沿路的浅水田和小河汉,加重了一番潮湿,也就让看的人增加了一重寒意。其实,这和平常的树木、河田并无两样,但在行人眼里便觉得带了一分呜咽出声的凄楚姿态。这理由很是简单,因为风雨里面不但是山炮和重炮的声音,侵犯了这个阴沉的原野,就是那啪啪的机枪声,也一阵高一阵低的传送了来。这些田树木,在霏霏的细雨阵里仿佛寂寞得有些向下沉落,它们一致的发愁,不久就要被敌人腥膻臭味涂染。出城走了一二十里路,并不见什么人影,就是经过几处人家,也只有村于面前的小河,浅浅的流着水。村子外高大的柳树,在人家的屋顶上,摇撼着桔条,所有人家的窗子和大小门都已紧紧地闭着。程、李两个人顺着大路,向西北角走着,那一阵阵的寒风,正好扑面的吸着,两个人和一个勤务,悄悄地走着,都没有说一句话。又走了一两里路,枪炮声有时就听得更清楚,这就看到一群老百姓,男女老少都有,背着包袱,挑着行李,走得路上的泥浆四溅。虽是他们也都打着雨伞戴着斗笠,可是那些细雨烟子把他们的衣服都打湿了。他们是背着枪炮声,走着的,看到有人迎着枪炮声走去,都不由得站住了脚,向这三个人看上一眼。有人看清楚了他们的佩章,便向同行人道:“这是虎贲呀!”程、李两人听说,不免站住了脚,也各各看他们一眼。有一个老人问道:“官长,我们由这条路逃难,没有什么危险吗?”程坚忍道:“没有危险,不过要快快渡过沉江,才比较的安全,毛湾以北,都是我们画定了的作战区域,你们是哪里来的?”老人道:“我们是盘龙桥一带的百姓,炮火越打越近,到夜里响得更厉害,我们怕日本鬼子会在黑夜里冲过来,摸黑走了几十里路,各人身上,被雨洒得像落汤鸡一样,日本鬼子真是害人。”程坚忍道:“所有的老百姓都疏散了吗?”这就有几个人同声答应着没有没有。老人回头看看后面两个女人,几个孩子,因道:“我是有这些个累赘,不能不跑。要不然,我真愿意帮着你们虎贲打仗。”李参谋笑道:“你们那个地方,不是我们虎贲的防区。”他这样说明了一句,那些老百姓彼此望了一下,那表情里似乎有些恍然大悟的样子,又有点失望的样子。程、李二人因要赶着走路,也不便向百姓多说什么,彼此分头走去。一路之上就不断的遇到逃难的百姓。而百姓的形状,也越来越狼狈,有许多竟是空着两只手的,不但周身被雨打湿,那泥浆点子溅着他们的青蓝衣裤上,全成了花衣。程、李二人互相看看又点点头,这个挑行李的勤务王彪,是程坚忍的小同乡,和参副处的长官,向来处得很好。他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十足的山东老杆,有话忍不住,他将肩膀上的扁担,挑着一闪一闪的便道:“我说,参谋,咱向前走,得留点儿神,别是人家垮下来了吧?”程坚忍道:“胡说,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哪个部队也要和敌人打他个十天八天。昨天晚上的消息,敌人还在临澧呢,这里向前虽没有什么大山,倒不断的是些丘陵地带。大浮山那一带的地势就是山了,若有我们五十七师一个团,最起码也守它一个礼拜。”王彪道:“谁不是那么说,可是你听听这炮声,就不像是很远。”李参谋道:“你知道什么?那是大气的关系。师长让我们和友军的军部取得联络,这个光荣的任务,关系是很重大的。炮弹向我们面前落下来,我们也得赶到盘龙桥,小伙子,走吧,还没有走到一半的路呢。”王彪见两位长官都这样说了,他也就不再提什么,在裤带子上取下掖着的一条毛巾,擦着脸上淋的雨水跟着两位参谋走。他有点不甘寂寞,口里低声唱着:“正月里挨妹是新呀春,我带小妹妹去看呀灯,看灯是假的,妹子呀!看妹是真情!二月里探妹龙抬呀头……”“吠!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唱的是些什么玩意?”程坚忍回过头来,带着笑喝骂了一声。王彪笑道:“参谋你对俺说过,当军人无论到些什么紧张场面,都要镇定,必须坦然地去达成任务,俺这是坦然地去达成任务。”程坚忍道:“你不会唱好听一点的歌子吗?”李参谋说道:“老程,你这话至少有点不识时务。他们肚里有什么好歌?要不就是‘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可是他这时候和你写情书一样,他需要轻松不需要紧张。”程坚忍也笑了,因道:“王彪,在常德你有罗曼司没有?”王彪道:“什么?吃螺蛳?这玩意儿,俺山东培子吃不来。”李参谋哈哈大笑,笑得身子一歪,脚下虚了,在泥浆里伸着腿一滑,几乎倒了下去。程坚忍一把将他扯住,笑道:“何至于乐到这个程度?”可是那泥浆被他一滑溅了出去,正好溅着一大点,直射到王彪的脸上,他笑道:“没吃到螺蛳,吃点养活螺蛳的泥吧。”说着,又拿手巾擦脸。李参谋笑道:“你还有这样的白手巾,是常德老百姓的犒劳品吧。”他道:“不是,是俺干娘送俺的。”李参谋道:“你还有个干娘啦,有干姐姐干妹妹没有?”王彪虽挑着一届行李,可是他听了这话,满身感到舒适,咧着大嘴笑起来。李参谋说道:“你看罗曼司来了。”程坚忍道:“看不出你,你在常德还有个干妈,干妹子一定漂亮吧?怪不得你口唱着那个怪难听的歌。”王彪笑道:“我一个当大兵的穷小子,还敢存什么心眼儿?”李参谋笑道:“这问题越谈越有趣了。王彪,你说吧,你真是有这么一个干妹子的话,打完了仗,我们帮你一个忙,让她看得起你,她是怎样个人?”王彪只是咧了嘴笑,没作声。程坚忍道:“真的,打起仗来,你加点油,让师长提拔提拔你。”王彪笑道:“真话?”程坚忍道:“真话!可是我们得知道你是这么一档子事。”王彪笑道:“俺就说吧,反正也瞒不了。俺干娘是下南门师部斜对门卖倍饼的,他爷们去年死了,跟前就只有这么一个姑娘,没给人,要招门纳婿。我常常把参副处的衣服送给她娘儿俩浆浆洗洗,所以和她们很熟,叫声干娘闹着好玩罢了。我这个穷小子,还敢打什么糊涂主意?”李参谋笑道:“你敢不敢,是一个问题,有没有这意思,又是个问题,你能说,你没有一点意思吗?”王彪嘶嘶地笑。程坚忍道:“据你这么说,也是咱老乡?”王彪道:“她们是河南人,直鲁豫,咱算是一个大同乡吧?”他问道:“他姓什么?”王彪道:“姓草头儿黄,干娘四十八岁,她二十岁,算是个老姑娘吧?”程坚忍操着家乡话问道:“长得俊不俊?”王彪笑道:“让她把头发一烫旗袍一穿,抹上点儿胭脂粉,和人家摩登大小姐一比,那也比不下马来呀。”程坚忍笑道:“老李,你听他这点儿自负。王彪,你的干娘,现在疏散到什么地方去了?”王彪很干脆地答道:“她娘儿俩没走。”李参谋道:“什么?她们没走?藏在什么地方呢?”王彪道:“她们给人家一家店铺看守店屋,每天得工资一千元,看一天算一天,她们照样把店门反锁起来,藏在里面,你们催办疏散的人,也猜不到。”程坚忍道:“穷人真是要钱不要命。王彪,你为什么不劝她们走?”王彪道:“‘我怎样不劝呢?我那干妈,说的更新鲜,她说:你们当大兵的是四只手四条腿吗?你们能在常德城里做下去,我也就能住下去。你给我一支枪我照样会打日本鬼子,也许比你打得还准些。这倒不是吹,他死去的那个丈夫,就当过排长。”李参谋笑道:“怪不得她和我们丘八说得来。那末,你那干妹不应该嫌你是个穿军服的呀!”王彪道:“李参谋,假如你是俺干妈的干儿子,那还有什么话说?事情早就成啦。”李参谋笑道:“这家伙真不会说话。”程坚忍哈哈大笑,也是笑得前仰后合。李参谋正想说他别是也笑滑了脚,就在这时,迎面刮来两阵猛烈的西北风,把大炮声送进耳朵来,是非常的响亮。程坚忍道:“我们这一阵走,大概是十多里了,似乎要找个地方歇下脚。”李参谋道:“前面就是高桥,我们到那里去喝两碗茶,若有东西可买的话,我们也不妨先吃点东西。”王彪笑:“听说有吃有喝,我腿肚子上的劲,就跟着来了,走吧。”说着,他迎往细雨霏霏中的炮声,担了一肩行李,抢着向前走。程、李二人看了他,这憨头戇脑的样子,也就跟了他后面走着,一口气赶到高桥街市上。这条夹着大路的村镇,家家是紧闭上了窗子和大门,偶然有两家不关门的,也只开了大门的一条缝。王彪将一挑行李,放在茶棚下躲雨,那茶棚是夏天支盖的,现在棚顶上,只剩了些干枯的竹枝和竹叶,雨还不住向棚下滴着。不过这棚子下面,还有副桌凳,两人走到茶棚下,抖了几抖身上的雨水。还不曾说话,这棚子里的大门却呀的一声开了,有个老头子伸出头来看了问道:“三位是由常德来的吗?”王彪道:“我们是虎贲。”只交代了这句话,那个老头子,双手将门打开,将放在桌上的行李,扛了一件在肩上,便含笑道:“三位辛苦了,请到里面坐,请到里面坐。”王彪也提了一件行李,引着程、李二人走了进来。这里是个乡村铺子,是卖油盐杂货的,带开茶饭馆,这店堂里也还有几副座头,大家坐下,那老头子也不用人开口,就捧一把茶壶和几个茶杯子在桌上,笑道:“官长,这茶是热的先冲冲寒气。”王彪提了茶壶便向杯子里斟着茶,笑道:“参谋,多多的喝一点儿,总还可以塞塞肚子。”那老头子站在旁边望了他们,正有话想说,却有个小伙子走了出来,悄悄地对老头子说了几句话,老头子点头说是好的。那小伙子立刻由后面捧出两只菜碗放在桌上,一碗是煮萝卜,一碗是小干鱼,用干辣椒炒的。程坚忍道:“哦!你们还没有吃早饭,我们占了你吃饭的地方了。”老人笑道:“我们吃饭还早,听到这位大哥说,三位还没有吃饭,这是我们预备自己吃的东西。虽不恭敬一点,倒是现成,请随便用一点,可是耽误三位的公事。”正说时那个小伙子又端着几只饭碗和一只饭钵子出来,都放在桌上,坚忍站起来道:“这就不敢当了。”老人说道:“官长,你就不必客气了,你们还有公事,吃了饭好赶路。”说着就亲自来盛着饭,分向桌子三方放着。李参谋道:“恭敬不如从命,我们就吃一点吧,到了前面我们就不必再吃了?”于是三个人说一声叨扰就坐下来吃饭,不多一会儿那小伙子又端了一碗炒鸡蛋来,老人在一旁道:“家里女人都逃难去了,只剩我父子两个看家,做不出好东西来。”程坚忍道:“老人家,你不怕吗?”他道:“我怕什么?日本鬼子不来就算,来了的话,我父子两个打游击!”王彪道:“老人家你有种,可是打游击的话,没有枪没有人带队伍,也是不行的呀!”他竟自放下筷子来,向他伸了伸大拇指。那个小伙子,抱了两只手在胸前笑道:“我们这里有个熊大叔当过兵,他会带队伍,土枪我们也许可以找得出几枝。”程坚忍道:“好的,我们一半天,有一个人回来,可以和那位熊大叔谈谈,我和这位李先生,都是五十七师的参谋,可以负责接洽这件事情。你们贵姓?”老人道:“我叫韩国龙,我儿子叫韩天才,绝不离开这里的。”程、李看他说话时的表情,脸皮绷得紧紧的,坚了眉毛,瞪着眼睛,神气十足,都很受点感动。但是要走的路,还不到一半,也不敢多耽误,匆匆地把饭吃完,又喝了两口茶。李参谋便按着当时物价的情形,就在身上掏出了一百元钞票要交给韩国龙。他一见之下,两手同时伸了出来,将他的手挡住,因道:“官长,你不用客气,慢说两位官长,难得到我这小地方来欧一下脚,就是你们来两位弟兄,我也不能不招待。官长你要给我钱,你不如打我两下。大炮这样响着,人家向后面选,你们对了炮口走上去,不都是为了中国吗?难道我不是中国人?”他这些话虽不明白地说出拒绝收钱的理由,可是他的心是诚恳的,李参谋只好把钞票收了回去,程坚忍掏出手表来看,已经是十一点钟了,说声走吧三人便和主人道了谢,冒着风,又钻进了雨烟阵里。  

  第6章 大浮山麓摸索着

  常德的西北角,正好和其他几面相反,不断的田亩中间,拥起些像民屋高低的丘陵,丘陵中间,夹杂田地。这些丘陵,多半长着蓬勃的松树,正是理想中的防御阵地。这些地方都随着地形做好了散兵壕和机枪掩体。在这丘陵远处,松树林头上拥出了大浮山的影子,程坚忍道:“你看了这些工事作何感想?”李参谋道:“自然是尽了我们的人事,只是要把我们虎贲完全放在这些工事里才能发生作用,可是我们又得把更多的兵力守着城区,其次是弹药方面,我也有点顾虑。”程坚忍道:“这个我也有同感,不过我们能够和友军取得完善的联络,这些既设阵地,充分的供给友军利用,我们的力量就可以集中起来。”他两人讨论着战事,王彪没有插嘴的机会,他轻松地挑着那一肩行李,扁担一闪一闪,脚上草鞋踏着路面泥浆,嘖喳嘖喳有声。两种动作,凑成了拍子,他口里又在哼着小曲。大家在吃饱了喝足了情形之下,这段路走得很快。由常德到高桥是公路,自出高桥镇以后,便走的石板小路。路上偶然碰到一二群狼狈的难民,却很清静。又走了七八里路,两架侦察地形的敌机,却迎面地飞了来,三个人都穿的是军衣,不能不避,便立刻避到小山上的松树林子里去。等着敌机走了,才开始向前。恰是作怪,一批敌机走了第二批又来。它们飞得极低,有时竟可以碰到路边的大树梢上,只好随时找了掩蔽所再又躲下去。这样的走一截路,躲避一阵子,耽误时间不少。而越向前来,而敌机的盘旋侦察,却也始终不断。经过几处小村镇,为了炮火轰响,敌机扰乱,很少看到乡民出头。听听枪炮声也就在当面。而看看前面时,那大浮山黑巍巍在寒雨湿烟的半空里挡着,又分明拦住了敌人的来路。虽然越走向前枪炮声越清楚,可是大家在丘陵丛中钻着走,对这种地形,却也有过几分把握。到了龙王庙这里,是本部和友军相连的一个地界,那里有友军一班人警戒着。不过这小镇市上十来户人家寂寞得像死去了一样,大家也没有吃喝,在人家屋檐下,坐着稍微休息了一下,和站在路头的班长说了几句话,继续地向前走。一路还看到友军的警戒哨,有的站在常绿树的树荫下,有的站在人家屋檐下,都挺立着身子,向前注视着。可是相反的,背着炮声向这边逃离过来的老百姓,又多了起来,他们在泥浆地里,七颠八例的走着,眼光却不住四周乱看,有时也回头向后面看看。又走了一二十里,逃难的百姓,已经是慢慢稀少着,最后便一个人也看不到,包括士兵在内。眼睛里是这样清静,耳朵里却反是显着热闹,不但是炮声十分沉着,就是那机枪声,也十分清楚。同行三人,也就不免情绪紧张些,程、李二人的紧张,是这样的情形,不知友军在前面是怎样作战,这与取得联络的任务,是很有关系的。王彪的紧张,却是肚子又有点饿了。看看经过的村庄人家,门户都关闭得普遍,恐怕再没有第二个韩国龙。阴雨的冬天,天黑得格外早,眼望了前面村庄树木,已有点模糊。在泥浆路上,走了好几十里,风雨又片刻不停地向身上扑打着,走路也越发见到了艰难。王彪在后面走着,首先叫起来道:“好了,好了,前面已是盘龙桥了。两山中间前面一堆屋脊就是。”大家又提起了一口劲,加紧着脚步向前。到了街口上,遇到了一个哨兵,程坚忍就抢步向前,问他道:“我是五十七师的参谋,师长命令我们到这里来和贵军军部谋取联络。”士兵道:“军部不在这里。”程坚忍道:“军部不在这里,师部在这里了!”兵士脸上带了点苦笑,答道:“师部也不在这里。”程坚忍失声地说了句糟糕,李参谋也就走向面前问道:“师部在哪里呢?”士兵道:“师部昨天在这里的,详细情形,请去问我们的官长。”程、李二人对望着一下,心想,在风雨里跑了几十华里路,不想到了这里却扑一个空。李参谋道:“既来之,则安之,我们若不找出一点头绪来,怎么去复命?我们到街上去,找着他们一个官长,再作商量吧。”于是就烦那个士兵,引他进了街口。这时天色已经昏黑下来,镇市上是什么情形,已经看不出来。在人家门缝中,露出了几条灯火的火线,那士兵在黑沉沉的屋檐下,和另一个士兵说了几句话,他自走去,随着光线的地方,开了两扇门,露出灯光来。有人叫着请向这里来。大家走过去,也是一所店堂,桌椅都搬开,地上面架着许多木柴棍子,放着一把火,一大群兵围了火焰在地面上坐着向火。程、李二人进来时,有一位连长迎上来招待,就搬了两条板凳来,让程、李二人坐下。程坚忍说明来意。他道:“军部现在在哪里,我们不大清楚,师部在这里西南角下,大概相去有七八里路,参谋要去的话,我可以派一名弟兄引着去。”李参谋道:“事不宜迟,说走就走,到了夜深路更难走了。”说着话,已站着起来。那连长自也知道他们任务重大,没有敢再行耽误,就派了一名士兵,打着一只火把,引着三人走路。在黑夜里他们高一脚低一脚,也只好跟了那火把走,什么方向,什么地形,也都分辨不出来,摸索了两个来钟头,才到了师部所在地。在火把光里看到了一丛枯林下,有一幢村屋,那打火引路的士兵,先过去和门口的卫兵,说明了一切,然后引着他们走进那庄屋。王彪放下行李担子,先在门洞子里草堆上坐着休息。程、李两位却被一位勤务兵,引到后进屋子里来。堂屋正中桌上放了一盏灯,在屋檐风下,摇摇撼撼的闪动,另有两条板凳斜放在屋子角上,此外是一无所有。两个人站在堂屋里正踌躇着,勤务引了一位官长,走出来,他自说是参谋主任,勤务再搬了一条板凳,凑着那条板凳围了三方桌子,让宾主坐下。程、李二人告诉了来意,参谋主任便道:“能和贵师密切取得联络,自是我们十分欢迎的。不过我们军部现时的确在什么地方,我们也难说,下午所得的消息我们知道军部正向瞰市移动。”程、李二人是抱住桌子角坐的,听了这话,不由得愕然一下彼此看着打了个照面。李参谋道:“那末,贵师前方的情形怎样?”参谋主任的脸上,略微表示了一点不安的样子,在衣袋里掏出一张地图来,放在桌上,但他并没有把地图打开来,只把手来按住,微微皱了眉道:“今天下午的情形确是不大好,刚才所得的情报,敌人已于今晚八时,攻到了太浮山麓的齐阳桥,现在又有了两小时,大概到了浮海坪了。”程坚忍问道:“这样快?”他说这话时,两手按住了桌沿,身子微微向上一起。李参谋道:“那简直是攻到常德的大门了,我们……”程坚忍怕他把话说得过分切实点,那也不是作客人的态度,便向他以目示意。李参谋把语句拖得很长,没有把话说完,然后改了字句道:“我们自然料到会有一场苦战,但不知道贵部配备的情形怎么样?”那参谋主任又在衣袋里取出一张配备地图,在灯下指示着告诉两人。这时那炮声枪声响得非常的猛烈,他匆匆的指着地图说了一遍,又问了一些的情形,便道:“我所知道的是敝部伤亡字数很大,以后演变情形,兄弟自可随时奉告。沿路辛苦,且先请去休息休息。”说着就告诉站在旁边的勤务,把客人引到前进屋子里,和吴参谋谈话。程、李二人因他们正在指挥作战,未便要求见师长,也未便多缠住他,暂时告别,到前屋子里来见那吴参谋,这是一间民房倒有一张木床放着,旁边一张方桌,放了灯和茶壶,墙角上堆了一堆木柴,也正烧着火。这屋子里倒是相当暖和,二人脱下被雨打湿透了的棉大衣,用!日木椅子背挂着,远远的向火烘烤。那吴参谋也就随着进来了,客气地说了两句没什么可招待的,请原谅,勤务搬了两张长凳进来,三人在床上凳上坐下。那火边下放了一把大瓦壶,水正烧得热气直冒。吴参谋提了瓦壶,将桌上的粗饭碗,向客人进了一遍白开水。李参谋取出纸烟来,和吴、程二人分享着,又开始谈话,问些这里的情形。这吴参谋所说,却和参谋主任说的,有一半不同,程、李两人倒问得没有了头绪。李参谋掏出挂表来一看,己是十二点钟,便叫王彪把行李拿了进来。吴参谋问道:“两位还打算睡觉吗?”就在这时一阵很清楚的机关枪声,啪啪啪啪的如潮涌起。程坚忍苦笑道:“实不相瞒,我们天不亮就一直走到现时方才停脚,大上是风和雨,地下是水和泥,走了个精疲力尽,非睡一下子不可。”吴参谋道:“我劝两位,还是不要睡得好,我们和敌人相隔不到三十里,这里前面是浮海坪。”程坚忍道:“浮海坪怎么样了?”他微笑道:“不怎么样,反正是很紧张的吧!”程坚忍道:“不睡也好,我们坐在烤火吧。”大家互相看了一下,也没有再说什么,只好搬了凳子来向着火坐,吴参谋自也来相陪,夜静了,那枪炮声,一阵密似一阵,只管送进耳朵来,程、李二人问起情形来时,吴参谋只是含糊地答着,他和李参谋是同乡,操着广东话,只说些乡情。不过夜空里却没有那么悠闲,枪炮声的猛烈依旧有增无减,约摸有了四点半钟,吴参谋离开了这屋子两回。最后一次进来,他笑道:“二位还是回常德去的好,稍迟恐怕路上不好走。”李参谋道:“你们师部呢?”他道:“大概也要移动。”他这样说时,程、李二人听到屋子外面,有忙乱的脚步声,似乎士兵们己在移动了。那勤务兵王彪,也就站到房门外睁了两只眼。程坚忍淡淡地笑道:“不要发呆,把扁担找了来,挑着行李走吧。”那吴参谋自己已去收拾东西,也顾不着客人。由常德来的三位客人,就在这座庄屋人的慌乱中,走出了大门。这一带地方,李参谋为了视察外围监督建筑工事,前后来过四五回,对于道路,是相当熟悉。这时天色慢慢发亮,己看出了四周的形式,便唉了一声道:“昨晚上摸了几点钟,不想是我们走向了东南,快到石板滩了。”程坚忍也向四周一看,那由西北角拥起来的太浮山高高低低,重叠向东南移,山上的松林,在寒雨里洗刷得干干净净,绿了半边天。他望着吹了口气道:“守土的人如不努力,如此锦绣江山乎?”

  第7章 虎穴上的瑞乌

  他们在枪炮紧密声里,约摸走了一小时,已到了石板滩,一路遇到两名警戒哨,知道这里有五十七师一班人任着警戒。走到街口,班长已荷枪实弹,带了一班人,在街口外的散兵壕里。天上的雨算是止住了,地上却还是水泥淋漓,那班长穿着草鞋抢步向前,踏着路上的水泥乱溅,迎上前来敬礼。程坚忍道:“盘龙桥情形很坏,望你们好好地稳住了这防地。逃难的老百姓,大概早己过去了,有的走了小路,望你们不要被人家混乱了队伍。我们很赶快回城去向师长做报告。”交待已毕,不敢稍稍停留,顺着公路向常德走。路上的情形和来时恰相反,只是陆续追到了同一个方向走去的难民,却遇不到对面走来的人。走了半日,才先后遇到两批人,一批是几位乡县的警士,押解了一批民夫,挑送子弹向前线去,二批是本部士兵,带了一批民夫,到盘龙桥去抢运留在那里的几十担米,此外就无所遇了。天空里的敌机,今日一大早就在天空出现。这时,一架两架的,不断在头上盘旋侦察。三人顺着公路走,有时遇到敌机顺公路迎面飞来,须先找个地方门避一下。有时敌机由后面追来,根本来不及门进,就疏散开来,蹲在路边,让敌机临头飞过去。致于听到敌机的响声还远,根本就不理会,不然那简直就不能走路了。约摸走了两小时,头上一架敌机,正在盘旋,忽然呜的一声,机头向上爬高。大家正有点奇怪,远远一阵轰轰之声,两架飞机的影子,像两只燕子般,由对面云层里钻了出来,向头上直扑。大家一看,来势不善,赶快向路边田沟里跳了下去,蹲着把身体掩蔽了,但身体虽是掩藏了,却又不能不看,各微偏了头向上看去。真是那时快,头顶上已有了三架飞机,一架是刚才爬高的,两架是直扑过来的,三架飞机成了个向下的倒品字形。嗒嗒嗒,天空里发出了一阵机枪声。那两架扑来的飞机,呜呜呜刺激得空中怪叫,原来是上面两架,直扑了下面的一架。‘这一架拼命向北飞去。那个憋着半日不作声的王彪,突然叫了一声好啊!人也直着站了起来,笑道:“好的!揍他妈的一个痛快吧,由昨日下午直到今天这时,算出了我这口气。程参谋,看见没有?是咱的飞机。”程、李二人也都看清了,全站立起来看看,只见我们两架飞机一直追着,也钻进云层里去了。王彪走上路,挑着行裹担子,问道:“李参谋你看我们能不能把那狗种敌机打下来?”李参谋笑道:“看这个样子,大概是会把它打下来的。”程坚忍道:“不管能打下来不能打下来,只要我们天天有飞机来,敌机就不敢这样猖狂。”说着,三个人再起身向前走,果然从此以后,就看不到敌机捣乱,路上随便向民间找了点现成的冷饭,各人吃了一饱。赶到了灌市,到常德的路已走了一大半,程坚忍笑道:“我们并非是难民,不要这样拼命地赶路,找个地方休息个二三十分钟吧。”说时,见街旁一家茶馆,还半开着门,门口茶棚下空着两张桌子,大家就据着一张桌子坐着,还不曾开口,店里出来一个老头子,就捧了一把旧的紫泥壶几只粗碗放到桌上。他向碗里斟出茶来时,兀自热腾腾的。王彪两手先捧起一只碗,哈着气先喝了一口,笑道:“今天还是第一次有了热的东西下肚。老板,难得你还卖茶。”老人道:“我那里还卖茶?这是自己喝的,三位都是虎贲,我送给三位喝的。”程、李二人都向他道着谢,却见一个军官骑着一匹灰色马,踏上街来。李参谋道:“谍报组的王参谋来了,问点消息吧。”程坚忍起身相迎着道:“老王,歇歇吧,上哪里去?”王参谋跳下马来,将缰绳系在棚柱上,坐下来问道:“二位由石板滩来吗?”李参谋笑道:“远啦,由盘龙桥来。”王参谋道:“危险啦!你们跑得快,到了这里了,盘龙桥在今天早上十点钟丢了,你们大概还不知道吧?”程、李二人望了一望,苦笑一下。程坚忍团把昨晚的事说了一遍,王参谋正拿了一只空碗放在桌角,要倒茶,他啪的一声,将桌子一拍,碗翻落在地,打成七八块。那老人正用一只小碟子端了几块咸姜出来,吓得身子向后一缩。程坚忍笑道:“没你的事,你不要多心。”王参谋也就向他笑道:“我们生我们大兵的气,不干你的事,老板,对不住,打破了你一只碗,我照价赔你钱。”他这才算明了了,不关己事,将那碟咸姜送到桌上,笑道:“天气冷,想冲一碗姜汤各位喝,没有姜,也没有糖,撕一点成姜下下茶吧。”三位参谋都觉得这老人家盛情可感,一致向他道谢。李参谋道:“这西北角的情形怎么样?”王参谋倒着茶喝了一口,说道:“总算还好,涂家湖方面现在用两排人的兵力,已转战三十多里,始终在那方面顶着,大概现时在谈家河豪州庙一带战斗。这一支敌人没有什么重武器,在涂家湖登岸以来,已伤亡了二百多人。另一路敌人约有二百五十人,由踏水桥进犯,我们是把一排人抵着,今天在冯家园战斗。最近的消息,敌有五百多人,今天拂晓,在牛鼻登陆,我们是一个连在那里抵抗。这三路都是牵制我们的兵力,不会有多大作用。”程坚忍道:“只要能这样打,那就很可以满意了。”王参谋喝了一碗热茶,上马先走。程、李二人又坐了一会儿,王彪却站在一边望了他们微笑。李参谋笑道:“你倒是个老战斗员,很镇定,也很自然,你还很高兴。”王彪笑道:“有什么了不起的高兴呢?我们又没有把敌人赶走,不过我有点小小的事,求二位帮忙,又不好意思开口。”程坚忍道:“要钱用吗?”王彪笑道:“不要钱,有钱也买不到东西了。就是那黄九妹的事情,请二位回到师部去了,不要提起。”程坚忍道:“哪个黄九妹?根本不晓得这人。”王彪笑道:“就是我那个干妈的女儿。”说着,他耸了一耸肩膀。李参谋笑道:“哪个有工夫管你们这些闲事?”王彪道:“这倒不干我事,若要说出来她们还在城里,又要强迫她们疏散出去,她们肯走,那倒好,若是不肯走,又有许多麻烦。”程坚忍道:“她们自己愿意冒险,又不至于当汉奸,她愿住下,就让她住下吧,我们不说就是。”李参谋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为了一千块钱一天,大概留在城里给人看家的总还不止十个八个。我们虽已经派人在各空屋里搜索,免得藏有歹人,可是本地老百姓他真有少数人藏着秘密地方不出头,也很难一网打尽,留几个好百姓在城里,也许对我们有点帮助。”王彪道:“那我敢保一百分的险,黄家干妈母女,绝对是好百姓。”程、李二人听着,互相一笑。程坚忍看了一看表起身掏出两张钞票,交给那店老板作茶钱,他也是照例不收。三人说了声打扰,再向城里赶路。今日天阴,没有下雨,路上少了泥浆,走得快些。五点钟到了城里,一路之上,耳朵里充满了枪炮声,飞机声,眼睛所看到的,是路上不断跑着难民。沿路村庄,一处处都死气沉沉的,叫人情绪紧张,只管增加。现在到了城里,虽是各条街都关闭店门,可是偶有士兵来往,也一切和平常一样,那无事可做的警察,却也闲闲地站在街头,这倒让人松下了一口气。走到中央银行门口,也只见两个卫兵对立着,此外并无任何火药气味。相反的,却有二三十只家鸽子,飞到街两面屋脊上站着,有几只在银行门口屋檐上走来走去,走得那样自在,短脚肥肚的身子圆滚滚,长尾巴一走一闪。鸽子是象征着和平的动物,在这冬天树木凋零的时候,城里又疏散得悄无人声,实在不见一点东西,可以引起人一点生动的情致。这时看到这批鸽子,虽是极平常的东西,实在引起人一种异样的情感。李参谋到了师部门口且不进去,只管站在街心,向这群鸽子老看着。程参谋笑道:“你研究这些鸽子吗?”李参谋笑道:“这和你那部《圣经》一样,都是这炮火丛中的祥瑞的象征。凭这一点,我相信我们也会胜利的。”他说这话,连那两个卫兵都发着微笑。因王彪挑着行李进去了,复又出来相迎,两人才跟着进师部。他们没有再耽搁,径直就到师长室里,还在门外就听到余师长在那儿大声说话,像是很生气的样子,只好先站住等一等。只听到他道:“你应当知道五十七师的军纪风纪,你这一团既调归我指挥,就等于五十七师的一团。当牛鼻滩打得正猛烈的时候,你不能把主力南调的理由说出来吗?”屋子里沉寂了一下,却听到副师长陈嘘云道:“现在师长还可以给你一个机会,恢复你军人的荣誉,你要抖擞精神,好好地去干。”这就听到有个人答道:“这是我的错误,愿意接受师长的新任命。”余程万道:“你要知道德山是和南岸援军联络的要点,又是常德城区东路紧要据点,和整个局面关系很大,现在限你在一小时内,进入原来指定的地点。你若是办不到,我不会对你稍存客气,你脑筋里想一想,负责答复。”那人就用和缓的声音答应了,听到一声好吧,有一位佩带团长级肩章的人走出来,因为他是友军方面调来的,程、李二人都不认得。等他走远了,二人进屋去,见余师长沉着脸色,还有怒气,两人倒是小小心地报告了一番,参谋长皮宣猷也在屋里,见余程万听着很久默然的没说话,便道:“师长,他二位是辛苦了。”余程万在这斗室里来回地走了几步,脸上忽然发出笑容来,向二人点头道:“你们没有责任,不要紧,我们拿出上高会师的精神来,凭我们自己的力量,也可以支持这个局面,你们去休息休息,我还有新任务给你们。就是今晚上李参谋去东南路,马家铺督战,张连长在那里打得很好。还有顾金钫指导员,带领一批警察和老百姓,也在那一带协助军队作战。他一个人任务太多,希望你去帮助帮助,程参谋你去河袱督战,袁自强营长,我知道他是个忠勇男儿,不过浮海坪一失,敌人用一支大军到陬市,截断我们和桃源的联络,来势凶猛。河洑面临大敌,希望你去多多协助。好,去休息吧。”二人退了出来,虽觉得又各是一个重要任务,但常德战事,已更接近紧张的阶段。两人回到卧室里各用开水泡了两碗饭吃。天色已近昏黑,看到那在外面屋檐上的鸽子,却陆续的在这平房外面院子里降落,这倒引起了程坚忍的注意。打开窗子来看时,院子外平地上矮矮的几棵小树,有的落了叶子,有的是常绿树,在树外一堵矮墙下,列了木格鸽子笼。鸽子正纷纷地向笼子里走去。在那墙上,有一张字条,写着碗口大字八个“虎穴珍禽,禁止伤害。”只看那笔迹,便是余程万师长的笔迹。程坚忍便笑道:“你看我们师长,倒有这闲情逸致。”李参谋笑道:“只有这样行所无事的人,才可以打胜仗呀!”

  第8章 多谢厚礼怒无小费

  鸽子是否是瑞鸟呢?但至少证明这中央银行变成了虎贲师部以后,它们并没有什么不安,所以这师部由下南门迁移到兴街口,除了嫌着拥挤而外,一切是照常,唯其是照常。程、李二人一宿没睡,又来回步行了七十华里,爬上床去,睡得十分的甜熟,四点多钟,程坚忍被远处的炮声惊醒,看了表不必再睡了,又把李参谋叫醒,找了一盆冷水来洗过脸。恰好传今兵又来叫二人去见师长,他们二次接受了师长的指示,各带着一只手电筒,走出了中央银行。李参谋的简单行囊,由勤务兵周太福扛着,程参谋的行囊依然由王彪扛着,他们的方向恰是相反,一个向东,一个向西。走到兴街口十字路上,程坚忍和李参谋握着手道:“再见了,望你努力杀贼!”李参谋觉得他授手的紧缩而又沉重,也就回答他道:“好朋友,把这话回敬你。”于是两个人就分手了。李参谋向东出城,这是个月半缺的下旬,月亮像半面小镜子,其光本不大,夜露很重,天色都是阴暗的。在没有灯火的城市里,虽然是熟路,却也高一脚低一脚的不好走。这几日昼夜都听枪炮声的,本也不去介意,但是两个人走着,除了草鞋踏了石板瑟瑟有声,此外是身边毫无响动,因此那枪声炮声也就格外的猛烈。这已达到军家常例,拂晓攻孽的时候,因之那步枪和机枪的响声,夹杂着联串起来。西北风在这黎明之前,特别的寒冷,由荒凉街道的斜角吹来,扑到人身上,像是锋利的剃刀,刮着人的毫毛。这样,不由得人不加紧了步子,以便借这点运动,来增加暖气。李参谋听到他脚步落得很重,便笑道:“周太福,你身上觉得冷吗?”他笑道:“大概晚上降了霜,这倒让我想起一件事,天没有亮,耳朵里又是这样劈劈啪啪的乱响,这很像作小孩子的时候,年三十晚上守岁,不到天亮去拜年,这不是放着爆竹吗?”李参谋笑道:“你倒是不含糊。”周太福道:“参谋,你别以为我知识不够,我就很想当个班长排长,带小小一批弟兄,和敌人碰上一回。”李参谋笑道:“你这个希望,我想是可以达到目的的。”说着话,已到了新民桥,已算离开了城区,迎面的天脚己是泛出了一带鱼肚色,一阵猛烈的枪声,像倒了排竹架一般,在南侧发现。哒咚哒咚哗!哗!那种小钢炮和迫击炮的响声,在枪声里面夹杂着。李参谋呀了一声道:“这表示敌人钻到马家铺来了哇,这响声像是在洛路口。”周太福道:“的确是洛路口。”李参谋道:“慢一点走,我们不要糊里糊涂钻进了敌人的陷阶里。”说时,站着定了定神就看到附近有人家一矮墙。于是爬上了矮墙,再由矮墙上,爬登人家屋脊。立起身来一看,在这里南边,有一道火花沿着地面冒起。在这火光对面,相隔不到一千米,也有零星的火光,还不时构成一道白光。分明那边是敌人猛烈的攻势阵线。我们这边,却是有限制的抵抗。敌人那边,流星似的火光,由天空里构成无数弧线,向小火光这边罩来。在这火线中,一个个的红球,夹杂着扑落。这显示着前者的枪弹,和后者的迫击炮弹,敌人正在加强火力射击。那火线中大团火线表示山炮的,却也有三四处。这可以知道敌人还带有几门炮。他这样看着倒有点忧虑了。这边北角,在一阵猛烈的枪声呼应中,也构成一线白光,这表示我们这里也在加强火力。掉过头来向正面看,地面上发射的火光,还在十里路外。由洛路口到那边,中间还有个很大的空隙,这就由房屋上下来,对周太福道:“我们还是向前走吧,上前找着我们警戒部队,可以打听消息。”这时天色已经有点混混的亮了,顺着面前的石板路走,看到正向了一片空阔之地,正是我们已扫除了射击障碍线,那么该有防御阵地在这里了。便放缓了脚步向前,就在路边不远,已发现了散兵壕,在境外,并看不到士兵。李参谋料着这里的警戒部队,已伏在壕里备战。正好一个联络兵由壕里出来向后面遇个正着,李参谋就告诉了他自己的身份与任务。联络兵道:“我们这里是第七连一排人,排长就在前面,洛路口己经接触起来很久了。我们盂营长亲自带有一连人在那里迎击,另外还有一连人,是德山新到的某团一连人。”李参谋道:“你先引我去见你班长再说。”联络兵转身向前,便跃进了散兵壕。李参谋随了下去,这壕己将近一人深,正对着东来敌人的方向,还用大石块沿壕筑了一条掩护线,石外将干草皮伪装着,已经和平常地面无多大分别。士兵们散开来,分着点站在那里,已是预备随时开火。随了这弯曲的壕,到了一个石头盖顶的所在,联络兵先行一步,叫声班长,师部李参谋来了。那班长赶着出来扶枪敬着礼。李参谋问道:“你们连长上去了吗?”吴班长道:“第九连在牛鼻滩一带,打了三天三夜敌人越来越多,恐怕有两千多人。昨天他们有七八门炮三架飞机助战。这一连人伤亡得很多,盂营长命令我们张连长带两班人上去援助,现时在马家铺。这里是一班人警戒。”李参谋道:“我要上去看看,你小心在这里警戒着,不要让洛路口那边的敌人道袭,过路,抄到我们后面去。”吴班长道:“参谋可不可以留在这里?前面恐怕不大好走。”他说时,看看李参谋身上,只有一枝手枪。李参谋道:“我还有个勤务兵跟着呢,为了防备万一起见,在你们这里分三个手榴弹给我们吧?”说时他见周太福也跟来了,便笑道:“你带的那个小包袱,可以放在这里了,三个手榴弹,你带两个,我带一个。”周太福道:“好的,干!”说着,他把背着的包袱放下来。吴班长果然取来三个手榴弹,他们分着在衣袋前挂上,李参谋取出一盒纸烟,给了吴班长一枝,自衔一枝在嘴里,摸出火柴盒,擦了一枝火柴,两人就着燃了纸烟。吴班长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笑道:“天大亮了,参谋要上去的话,就请快些,稍等一会儿,恐怕敌机会来,走起来有些碍手碍脚。”李参谋道:“这话倒是有理。周太福,我们走吧。”于是两人跳出战壕,就快步向前走。走不到一里路,果然有三架敌机,在迎面半空里发现,但它们只在前面阵头上左右上下,来往逡巡,还没有直接向这面来。这也不管它,只管向前走,约摸又走了两里路,却是个三岔路口,路口边上,有一道小溪河,在稻田中间横贯着,向南方的沅江流去。这河边上有一丛凋黄的苇草,蓬松的拥着。两人沿了这小河岸,要向下游去渡过一度板桥。周太福在后,轻轻向前一跳,扯住李参谋的衣服。他警觉着,猛可站住脚,隔了苇丛子,却看到河那边有三个穿黄色衣服的敌步兵,正要渡过板桥向这边来,彼此相隔总不到十丈路,看得十分真切。于是两人不约而同地向下一蹲。周太福已在他前面提着一枚手榴弹在手,约摸有两分钟,那三人一齐都走过了桥,还在叽咕着日本话。周太福己站了起来,拔开引线,将手榴弹对准了中间那人丢了过去。那三人刚一过桥,却没有留心到两面。啪啦一声,手榴弹落地开花,三个人全已跌倒。这时李参谋也是拿了手榴弹打算丢出,看到三人全倒了,爱惜这仅仅的一颗手榴弹,便插在袋里。立刻拔出手枪来。他已看得清楚,前面两个人身上己是炸得血肉模糊,后面那个人躺在地上;还有点乱动,对准了他,一粒子弹打中了脑袋。周太福跑步向前,将三人各踢了两脚,并无一点抵抗。笑道:“活该,这小于怎么走失了联络,误打误撞钻到这里来了。没有家伙现在有家伙了。”他把最后那敌兵怀里一枝三八式步枪捞了起来,颠动着看了一看,笑道:“活该我发财,这枪一点也没有坏。”说着,他又弯下腰去,解了尸身上的子弹带和瓤刀。李参谋依然拿了手枪四周看望着,因道:“你不要大意,若是敌人的斥候,不会只有三个人,恐怕还有人在后面。”于是两人又问到苇丛后面,站了几分钟,向周围看着,实在没有人。李参谋就对这猎物感到了兴趣,再走向前,把两个敌尸兵的步枪拣起看了一看,也是一枝好的,一样的取下子弹带在身上扣起。第二步便在三个敌尸上搜寻东西,除了军用票、千人针那一类无用的东西而外,另是一本袖珍日记和三盒纸烟。这烟还不是日本货,而是在沦陷区里的出品,翻开那日记,知道他们是敌军第四十师团,户田支队。光是他们这个支队,就有四千多人。那也就是说,这条路上的敌人,至少已是这个数目了,我们在前面打的,不过是两连人,差不多是以一故十。周太福见他站着翻日记本,问道:“李参谋认得日本字吗?”李参谋道:“这里面夹杂着有汉字,可以猜出一半。他们是户田支队,这个写日记的是一等兵。”周太福道:“他们有多少人?”李参谋笑道:“管他有多少人,我们遇到他就像对付这三个人一样对付。这是胜利品,分一盒烟给你。”说着,递给他。周太福道:“李参谋留着你吸吧。现在常德己买不到烟,我根本没有瘾。”李参谋把烟揣人袋里,笑道:“那我也就不客气。你看,这三个鬼子身上,有什么东西你合用的没有?”周太福道:“我想鬼子兵身上的大衣,倒霉,这个鬼子和我一样的穷,都是没有大衣的。走吧,前方紧急得很,回头路更不好走。”说着他背起了那枝三八枪,向地面的敌尸,行了个滑稽的军礼,只把手扬了一扬,挨了脸,就放下了,笑道:“送枪来的东洋朋友,多谢,多谢!我没带钱,恕我不给小费了。”说毕,踢了那敌尸一脚道:“好狗不挡路,让我过桥去吧。”他就跨过尸体走向板桥了,李参谋跟着后面也忍不住哈哈地笑。

  第9章 老百姓力叫由

  由这里向前,是石公庙,那也是既设阵地。李参谋因为三架敌机,飞得只有树头那样高,轮流在头上盘旋,便在横断着人行路的战壕里暂时间进一下。敌机去了,正待起身,却见二十几个老百姓,和十几名警察,由干稻田里斜着抢跑过来,便站住了不动,其中有一半老百姓,是用门板抬着受伤的弟兄,警察却是背了枪跟着走。正觉得奇怪,却看清了最后面一个穿军服的是指导员顾金钫。心下大喜,立刻由战壕里跳出,迎上前去,顾指导员方和他对行过了礼,李参谋一句话,已是脱口而出:“前面的情形怎么样?”顾金钫道:“截至现在为止,马家铺那里的敌人,已增加到两千左右,有山炮五六门。第九连由涂家湖打到牛鼻滩,打死敌人至少有三百人。可是敌人后续部队源源而来,我们一个拼他十个,也伤亡过半,昨天晚上,敌人抄到濠州庙附近。第九连几乎要被前后夹攻,全部成仁。恰好这时第七连张凤阁连长带两排人赶到,走去就来个冲锋。敌人没有料到这里有生力军出现,钻过来的三百人至少让我们干掉五六十。他们不知虚实,退下去了。第九连得了这个接济,才转移到马家铺会合。大概七九两连,凑合起来,只是一连人。敌人的数目,却有压倒之势。我们得了后方的情报,敌人又有一股猛攻洛路口,后方受到了威胁。我和张连长商量了,慢慢地转移到这里来。新民桥有益营长本人在那里,和这里联络近些,免得受敌人的包围。李参谋看这个办法怎么样?”他点头道:“这样比较妥当,我本来是要到前面去看看的,这样我就在这里等着,不必上前去了。”顾金钫道:“我觉得前面不关紧要,敌人只是在这里牵制我们。不过由德山东的洛路口向德山市去的一路,相当麻烦。李参谋应当留在这里帮助帮助益营长。”李参谋道:“师长告诉我,你督率着一批老百姓,就是现在过去的这些吗?”他道:“他们虽没有战斗经验,那血是热的,我觉得火线上虽还没有让他们参加的必要,可是在火线上抢运伤兵,输送子弹,送饭,送开水,他们的帮助很大。这两天,我们一直就在火线上转,为了安全起见,我决定把这些伤兵运到新民桥去,他们也就在那里等着,我还得跟着他们走,等和城内通了电话,我还要来。”说着,他匆匆地走了。李参谋站在这里,倒有点踌躇,向前去?不知道前面那两连人是怎样的转移阵地,而洛路口这面的战事,也实在关心。不向前?耳听到前面的枪炮声依然激烈地向近移,也急于要看看,他这样的徘徊在路上。周太福道:“参谋,我们在这里没有意思,再走向前两里路去看看。”李参谋虽没有答应他的话,但是这两只脚已经向前移动。敌机虽有时直向面前飞来,但只要不飞扑到头上,并不理它。真个走了两里多路,是一道小河,河两边都有高可两丈的河堤。西面的堤没有什么设备,东面的堤脚下,挖了一道防御壕。站在东面堤上,可以看到前面一片稻田,约有一里多宽,直接到最前面一道小河堤。就在这高地上,挖好了一个半月形的机枪掩体,所有射界里的草木,都已砍除干净,面前有一只鸡鸭行动,也可以看得出来。李参谋道:“这地势很好,我们在这里稍微休息一下。”周太福道:“这个地方若有一挺机关枪……”一句话还没说完,却在眼前那小河堤上翻过来一群人,两个人就不约而同地一齐跳进那挖好的机关枪掩体里,各把在敌尸上得来的步枪,架在壕沿上,四只眼睛正对了前面睁着。有四五分钟之久,把走过来的人看清楚了,他们穿着国军制服,也没有警戒状态,从容的由那条人行道上走了过来,周太福道;“参谋,这是我们自己的队伍下来了。”李参谋道:“暂时不用声张,等他们走近了再说。”口里说着眼睛依然对这批人注视,数一数统共还不到二十个人。他们走时,行列相隔着相当疏远。心里可就想着,眼面前一望平坦,没有一点掩蔽,假使敌机来了,来个往返扫射,我们队伍一定要吃亏,他这样想时,那队伍早有了警觉,突然一个跑步,向这里奔来。到了这高地下面,正好两架敌机飞来,于是他们就在那里堤脚下,一道浅壕,疏散着伏下去。敌机飞到头上时,虽也来去盘旋了几次,却没有发现这里有人,竟自走了。李参谋高声叫着:“下面来的是什么队伍?”来人群里很高兴地迎向前来道:“我们是一六九团三营九连,我是第一班副班长。你们是增援部队吗?”李参谋看到是绝无错误,迎向前说明了身份,那副班长便报告着前方情形,现时第七连在前掩护,让作战已久疲劳得很的九连下来,占领后方的既设阵地,连长,班长,都已阵亡了,副连长受伤,已经抬去新民桥。他把这两班人合并着,代行连长职权带到这里。报告毕,他就向李参谋请示办法。李参谋道:都很好,就把机枪安放在掩体里挖制面前这片空阔地带,掩护第七连转移。洛路口已发生接触,后方有暴露的危险,前面无须挖得这样长。副班长听说,便把他的十几名弟兄,布置在高地上,还不到十分钟,却见两警察带着几名老百姓,由新民桥路上很快地跑了来,看时,两个老百姓抬着一箩筐白米饭,两个老百姓抬着一木桶开水。另一个老百姓挑着一副箩担,一头是两钵咸菜,一头是筷子碗。李参谋认得那警察,就是跟着顾指导员,刚才走过去的。便迎着问道:“你们是向这里送饭来的吗?”一名警士道:“我们到了新民桥附近老百姓正向部队送饭,饭菜都很多,那里弟兄根本吃不了,顾指导员告诉他们火线上弟兄打了一天一夜,很少有吃有喝,这几位老百姓就自愿把饭菜开水分了一半送上来,他们没有枪,又不懂战场规矩,所以我们两人又回转送他们来。”李参谋听了,面对了老百姓,立刻立正着行了个军礼,慌得老百姓不知高低,有的也举手行个军礼,有的抱了拳连拱了几个揖,有的连抱拳来不及,就连连的点着头,李参谋道:“难得各位这样热心,冒了飞机大炮的危险,送饭来给我们,我们感激不尽,诸位就送到这里为止,不必向前了。这里地势很好,两道堤加着一道河,这河两岸,我们全都可以控制的。”说着让那副班长将全部士兵分着两批,一批警戒,一批吃饭,轮流休息。自己也就捧了一碗饭,夹着一些菜,陪老百姓说话。因道:“难得各位这样热心,冒险送饭给我们吃,吃一饱,自然是管这一顿,可是对我们精神上的鼓励,我们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一个年纪老的百姓,叉了手看他吃饭,便一摸胡子道:“官长,你不要说我们乡下人不懂事,难道我们不是中国人吗?你们为了国家,拿着性命跟鬼子拼,我们送一两次饭算什么。晚上各位还在这里的话,我们会再送饭来,我们懂得好歹的。”另一个小伙子道:“真的,我们懂得好歹的,那种不相干的军队,我们才不送饭给他们吃呢,他也用不着我们送,老是不客气,到了哪里,吃到哪里。你们虎贲太好了,向来不占我们一点便宜。别人不知道。我上次挑一担萝卜进城,你们伙伕全担买了,替我挑着担子走进师部。我心里头捏一把汗,想这回是完了。一个钱捞不着,想不到大厨房里,那伙伕把大票子给我,差两块钱我找不出,他倒白送了我了,这已经是和大兵做买卖第一次的事,出门碰到一位军官,他看了我挑着空担子出来,他问明白了我是送萝卜来的,再三问我弟兄少给了钱没有?我说:不但没少给,还多给了两块钱呢。和你们大兵做生意,我第一次占便宜。那军官笑了,后来那军官走了,街上人告诉我那就是余师长。我倒吓了一跳!余师长真和气呀!”那个老人道:“可不是吗!我们常德前后来过两个好人,我们永远忘不了。从前是冯玉祥,于今是余程万。呵,不!是余师长!”李参谋笑道:“没关系,你们老百姓当面叫我们师长余程万,他也高兴,不信你将来可以试一试。你要知道,到了老百姓一见面都认识他,都敢叫他,那才算是民主精神。在外国,当大总统的人,可以把他的名字,送给人家小孩作纪念。”他说着话时,把那碗饭吃完了。那个小伙子,也不征求他的同意,拿过碗去,就去替他盛饭。李参谋笑道:“这不敢当,我们当兵的,一切是自己来。”那小伙子并不理会,给他满满的盛了一碗,又夹上许多菜在碗上,他捧过碗来道:“官长,多吃一点吧!吃饱了,打仗才有力量。加油!加油!”这样一来倒引动了其余几位老百姓的兴致,抢着给各位士兵盛饭,各个喊着加油!连那两名警士,也都放下了枪,加人了盛饭团,因此各人的眼光,都注射在士兵的饭碗上。只要饭碗一空,就有了老百姓过来,双手接了碗去。有的索性来个先下手为强,只等饭吃到九成,就把碗夺过去了。有时还两只手伸过来,弄得士兵们哈哈大笑。大家在说笑中,两批士兵都吃过了饭,前方的枪声,却格外的紧迫。向远看去,半空里常常是冲出一阵阵的白烟,敌人的炮位也逼近了许多。李参谋便向老百姓道:“各位请回吧,这个地方,大概马上就要接触。”一个警士向在阵地上的士兵看了看,便挺着胸道:“我看你们士兵不多,我愿意加入战斗。”李参谋点着头道:“多谢你的盛意,只是各位父老,并不懂得作战,在阵地上不但无用,反增加我们许多顾虑。就是二位各有一支枪,这枪太旧了,也是不便作战。还是请二位带了老百姓回新民桥去。假使晚上我们在这里作战,各位再给我们送点吃的喝的来,我们就感激不尽了。”那个老人举起一只拳头,平空捶了一下,做个坚决的样于道:“我们一定来!除非给炸弹炸死了,一个不短少。”李参谋笑道:“老伯伯,你有这股勇气,一定不怕炸,快走吧,晚上再见。”说着,举手行了个礼。老百姓却是一双空手,听听那前方的枪声,好像就在前面那短堤下,大家也不敢耽误,分别的抬着蔑箩水桶,依次跟着两名警士走了。李参谋倒是有先见之明,老百姓走后不到六七分钟,一个联络兵,由前面短堤上翻了过来。因为他只是一个人,大家虽都注意着,却并不紧张。直等他逼近到二三百米,这边掩伏在堤身下的人就伸出头来喝问着“哪个?”那兵答应了,并大声道:“我是第七连一等兵。”李参谋在堤后看到没有错误,就叫他过来。他走过来说:“我什]第七连已到前面短堤下,先让我过来看看,他们随后就到。”说着,他回身一指道:“他们来了。”大家看时已有二十个人上下,翻过了前面短堤,走到水田路上。他们也是看到这里水田平原上光秃秃的,没掩蔽,很快地走了过来。李参谋很机警地伏在堤身后,抬头问道:“张连长在哪里?”队伍最后面一个人举着手,一面走一面答道:“我是张凤阁。”李参谋道:“快上堤到这边来,这里有接济,快!”张凤阁督率着一小批士兵,翻过了堤。早已听到飞机声响,立刻下令散开,弟兄们都掩蔽在河堤后身,两架飞机飞到了河堤上面,盘旋了两三个来回。它们没有发现这里任何迹象,一直就飞向德山市去。张凤阁连长这就走向李参谋面前报告着道:“前面约有七八百敌人,沿着沉江向观音寺高坪头进犯,绝对是增援洛路口。他们的山炮,也是向那边移动。石公庙这条沿线,大概敌人是牵制的兵力。”李参谋道:“他们果然是增援洛路口的话,在我们面前,正暴露着侧翼,找个机会,要干他一下。第七连掩护第九连转移阵地,太辛苦了,张连长可以到新民桥去休息一下。我们吃饱了饭,第九连又休息了这样久,这里由我们来吧。”张连长笑道:“虽然是打了一天一夜,弟兄们的战斗意志还很旺盛,若是预备在这里干敌人一下,我们愿参加这个战斗。”李参谋看看他的脸色红红的,已打出了气,还不见疲倦,第八连的弟兄们,坐在河堤干草皮上,却还手里拿着枪,腰杆子直挺着。他便点了点头。

  第10章 石公庙堤上和堤下

  李参谋和张连长商量之下,参酌这里的地形,觉得面前这道小河,由北向南来,到了这里,正好转个弯,微微的西向。河堤有一大截,坐北朝南。便立刻在堤面南的转角上,抢着挖一个机枪掩体。掩体前面正好有两棵歪倒的老柳树兜,相当的掩蔽。这堤身上控制着两条人行路,一条是沿堤角走向新民桥的大路,一条是成垂直线到天井港通洛路口的小路。于是命令张连长带第七连,守长堤转弯的角度上,第九连仍旧藏在堤后,面向东监视。这样布置着,不到三十分钟,一切停当,那沿马家铺而来的敌炮声,已转向了南面,果然是奔向观音寺,看那炮发出来的白烟,也正是在那方面上升。张连长在堤东南角站着,他带有电话机,本想向营部里去个电话,但电话线还相距这里有两里路,正踌躇着走呢,还是不走呢?李参谋却派了个传令兵来报告,东面短堤上,己发现敌人,准备接触。张连长这就没有离开了,他爬上去,伏在一块砍了的柳树树兜下,向前注视着,这里倒是东南都可以看见,果然,在那里面平原上,已有四五十个敌人,他们翻过那短堤。敌人看到前面有一道长堤横了去路,也有相当的警觉,散开了队伍,就下了小路,在稻田里成了纵线,向堤面进逼。在纵线后面,有两门迫击炮在那短堤脚下,向这面堤上发射,掩护敌队进行。这个机枪掩体,在堤面微低的所在,没有给敌人发现,弟兄们掩藏在堤下,在射击角度以外,大家十分镇静。李参谋和那副班长,都伏在机枪掩体附近,睁着眼看着稻田那面一群散开来的敌人,动也不动。敌人的迫击炮在前面射着白烟,轰轰放了一二十响。见这面一点反应没有,也就不再发炮了。在水田里的敌步兵,像寻食的一队狼,田上移着人影,到达了三百米距离。那一块地形,正好突起,正是个射击的好机会。我们机枪的射击手伏在掩体里,全部神经紧张。两只眼珠几乎注视得要由眼眶子突出来,扶了机枪,只待令下。这时,那副班长做个手势,突!突!突!一阵子弹由枪口里飞射出去,面前的敌人己有七八个倒在田里。其余未倒的,赶快伏了下去。这挺机枪如何肯放手?略略的转着枪口,又是一阵扫射。那里敌人的迫击炮,集中了火力,四五处喷着烟,一齐向机枪掩体这边轰击。原来第九连到后,已在相当距离之处,又临时挖了两个机枪掩体,在那迫击炮轰击之前的两三分钟,己赶快把机枪移到偏北的一个机枪掩体里去。好在这一道长堤高过人身多多,部队在堤后活动,敌人无法射击拦阻。机枪放置好了,在堤下暴露着的敌人,也就赶快的向后低田里移动,在偏斜的角度里,还可以看出敌人密集着,借那方高地掩蔽着卧倒。这又是一个射击的好机会,突!突!突!一阵响,又击中了他们几个人。这样,敌人又向更低的地方退下去,除了用迫击炮轰来,并没有什么行动。相持约摸到一小时,张连长派了两个传令兵来向李参谋报告,他爬上一棵大柳树顶上去探望,发现有一批敌人,在南方小路上,向这里增援。李参谋立刻跑到堤转弯的所在去。张连长溜下树来站住迎着道:“这方面的敌人,恐怕后续部队很多,我们应当变更战术,给他个下马威,然后才顶得住。”李参谋道:“你怎样给他一个下马威呢?”张连长道:“我主张先不让敌人知道我们机枪阵地,只管让他向前。这堤下面,田是平的,没有东面那几块低地,路后面又是几处水塘。他们过来了,就很不容易运动。那时先用机枪扫射,再来一个冲锋。”李参谋弯腰走了两步,藏在大柳树兜下,对面前看了看。果然,沿堤平行的人行路外,水田里的泥土,只有一半干湿,所有田埂,都不能掩蔽这里俯瞰的视线。远在一两里外,有两三口很大的池塘,像个小湖泊,一条人行石板小路,就是绕了那几圈水向这里进行的。便回转身来道:“张连长,你这个决策不错,不过你们在牛鼻滩打到这里,一直是……”张连长不等他说完,便道:“没有问题,我们弟兄,一点也不觉得累。”李参谋看他脸色红红的,战斗意志在内心里反映出来,也就不再考虑。那边的迫击炮在停止了一个阶段的时候,复又紧密射来,哗哒哗哒,轰!空中又在接连的响发着白火。李参谋通知那边代连长的副班长,只管沉着应付,不见敌步兵行动不要睬他。同时,敌机两架,由东南角飞来顺着堤后这道内河,不住地盘旋,轰隆隆的马达响声下,嗒嗒嗒机枪响着。因为西岸那道堤还有稀稀落落的高大柳树,它怕碰上了树,还不能飞到像平常阵地上那样低。它虽扫射了七八十次,因为两面是堤,中间是河滩,对于部队,丝毫没有损失。这样也就说明了敌人更有企图,因此对于南面这方的敌人,更为注意。约摸二三十分钟,那条路上的敌人,已在那条路上发现。他们似乎是有意偷袭,并不用炮,也不用枪,就是静悄悄的,顺着路端枪冲了过来。张连长已把部队完全部署妥当,把人调到顺堤的一道斜坡后面斜伏等着。看看敌军百人附近,已逼近了堤下那道人行大路。他做一个手势,立刻机枪对了敌人密集所在,一阵猛射,在堤面放出百十道烟。这出乎敌人意料,慌乱地伏在堤田里。张连长说声冲锋,号兵在堤下呜嘟嘟吹起了冲锋号。张连长一人当先,率领着全连弟兄,由堤的斜坡直冲下去。敌人在机枪扫射之后,已是慌了手脚,感觉到找不着一个较好的立脚地点。而面对着这道长堤又是局促的仰攻,无便宜可图。这时一声冲锋号响起,他们哪里敢在烂泥田里迎战,立刻掉头向后溃退,扯腿就跑。自然,他们的意思,还是想匆忙中找个有掩蔽的阵地。这里张连长怎能允许他的要求?他在最前一个,挑选了几个擅长掷弹的弟兄紧紧跟随,飞跑到人行路上。敌人一小部分在石板人行路,一大部分都已慌乱地踏进了泥田里,张连长首先扬起手来一颗手榴弹丢到行人路上,轰隆一声,己有四五个人在烟丛中应声而倒。其余奔向上前的几个士兵,都照着敌人密集的地方抛去。一时间火烟和泥浆乱溅齐飞,奔到人行路上,其他的士兵,都已举起了枪,做近距离的射击。敌人原是想在这里立定阵势,然后向堤上迎击。看这情形,已是不可能,就继续的向后退去。张连长因自己人太少,就不敢跟着连下去,依然回到堤上来。那东面的敌人,在南面敌人进扑的时候,他也曾做相应的蠢动。那面堤上第九连的机枪,就猛烈地对地面上敌人影子射击,子弹雨点般的飞着青烟,让他们抬不起头来。南面冲锋号一响,他们疑心这边也会冲锋,就缩着没有敢动。南面敌人退下去了,他们更是不敢动。张连长回到了堤上,李参谋十分高兴,握了他的手,连连地摇撼着,笑道:“这一仗打得好,这一仗打得好!无论如何,石公庙到新民桥这一线,我们已是把敌人压制下去了。参谋长对这方面的情形,颇关心,应当给他一个报告,我拿了电话机子,到后面去打个电话吧。我想在黄昏以前,这里的敌人不会蠢动。”张凤阁连长也同意了他这个看法,于是李参谋让勤务兵用太福背了电话机子,渡过小河,抄着小路,向新民桥走来。走了三四里路,已经遇到了电话线,周太福爬上电话柱,将线接好。总算顺利,这里通到城里的电线,并没有损坏。摇着铃子,由总机接上了师长室。那时师部里遣兵调将二十四小时,已没有一分钟空闲。师长余程万,已下了铁定的工作,自己坐在床上,或躺在床上,右边壁上挂着五万分之一的常德地图。左边小桌上,放着电话机,他经常是手拿了耳机听话。眼睛注射着地图,他接着李参谋的电话,便问道:“现在情形怎么样?”李参谋把战斗经过的情形,详细地报告了一遍。余程万坐着听话时,突然的站了起来,很兴奋地道:“很好,你告诉张连长,我嘉奖他,先赏他们二千元。并拍电给军长,望你们和盂营稳定了这一线。西面河袱山也打得很好,你们放心。最后,望你们注意德山方面的情报,我们要留心,阵地不可太突出,必要的时候,你们可移守新民桥,这样可以把力量集中起来。和我们也有相当的便利。”李参谋答应着,并说以后随时有电话报告,余程万又叮嘱了几句,挂上了电话。在余师长打电话的时候,同一间屋子里,指挥官周义重,却也在和河袱山方面耆山寺营部里的袁自强营长正通电话。话说完了,他向师长报告道:“那边的情形,依然很好。截至现在为止,我们所知道的敌情,来犯的敌人,共分三路:一路是由缸市犯黄土山,是敌人—一六师团的先头部队。一路是由戴家大屋,直扑我袁营河袱阵地,约有步兵一千,骑兵一百。一路是由盘龙桥直犯陬市,是敌人第三师团的先头部队。他们到了陬市后又分两路,一路用民船木排渡过沉江、进犯桃源,一路回转头来东犯,有各种大小炮二十几门,进犯河袱,企图和戴家大屋那路敌人会合。”余师长听说,眼睛注视了墙壁上的地图,因道:“敌人犯陬市,这着棋,那是相当毒辣的。他分明截断常德和西南的联络。这样,河袱的战斗也就分外重要。敌人的路线拉得太长了,侧翼暴露,这支深入的孤军,就不得回去。不过桃源不能守的话,他一定有个大迂回,进犯常德南的斗姆镇。那我们会受四面包围。”周义重道:“师长这个看法,非常的正确。我们必须把沉江南岸那两V字形的地区把握着,然后通桃源益阳的两条路,才不至于资敌。只是我们现在的力量,却顾不到南岸。”余程万道:“顾不到也要顾,我已有成竹在胸,现在且不必提,让我们注意河袱的情形。”说着,他自己又拿着电话听筒,要着河袱袁营长的电话。这时,袁营长和去督战的程坚忍,都在庙角建筑的小碉堡里守着电话机。接着电话,听到是指挥官的声音,便凝神听着,以便接受命令。余程万在电话里道:“袁营长,河袱这一天的战事,我们满意。不过敌人既侵陷了瞰市,他一定会用全力进犯河洑。我一再和你们说过,河袱是我们的圣地,我们在这圣地上,一定要洒上光荣的血迹。我每次到河袱,看见河袱老百姓对我们五十七师那一份信任,我们一定不能让他们失望。我己命令迫击炮一排增援你们,马上就到,你要好好使用它。受伤的弟兄,不要留在河袱,可以即刻送到后方医治。我再和你说一句,河袱是我们的圣地。”袁营长听师长在电话里的声音,非常沉着。便道:“一切遵师长的命令行事。师长要我们死在这里,我们就死在这里。”余程万答应了个好,将电话停止。  

  第11章 罗家冲壕中行

  袁营长放下了电话机,和程坚忍重叙了一遍。程坚忍笑道:“河袱能打两个好仗,区区也兴有荣焉了。我今日天不亮,就赶到这里来,总算躬与盛会了。”说着,又打了个哈哈。原来常德到河袱街上,约有二十多里路,街上到河袱的阵地上,又有两里来路,程坚忍和王彪一大早动身,赶到河洑耆山寺营部所在地。那时由戴家大屋来的敌人,正在进扑河袱山的阵地。这河袱山牵连着常德西北角的太浮山脉,直到沉江北岸,将河袱街市屏障着。由戴家大屋向河袱市来的小路,恰被这山挡住。这山虽不怎样的高,却也丘陵起伏不断,五十七师料定了这里是敌人进犯之路,已几次筑好了阵地。沿着山麓,挖好了丈多壕堑,壕堑里倒插着削尖的竹钉。有些壕堑的前面,还有一些乱树枝堆的鹿岔。此后依着山的坡度,才是我们的散兵壕。有几处地方,我们也建筑了半地下式的小碉堡。这碉堡像半个大馒头,远看又像座坟墓。虽缺乏铁丝网,在这种防线之下,敌人少数轻快部队的冲击,根本也就可以不理。在那日上午一时,敌人第三师团六八联队,骑兵一百,步兵一千,由戴家大屋向罗家冲猛扑。那个地方层层都是小土山岗子,中间不时有长方的小山谷,我们的阵地在丘陵的东南角山麓上。由高俯瞰狭窄的小丘陵或盆地,火力压制得敌人无法接近我们阵地。敌人在深夜到了冲口,一看这形势,也就不敢钻进,只是把四五门山炮放在罗家冲口外,对了我们阵地,做梯形的轰击。程坚忍、王彪一路由大西门而来,就听到炮声,一阵比一阵猛烈。到了河袱市街外,天还没有亮,正值敌人拂晓攻击。虽是隔了个山冈,远在半天里,看到一阵阵的火光一闪一闪。随着火光的闪动,轰轰的响声,隔山传了过来。王彪随在程参谋后面走着,因道:“瞧这个样子,我们正赶上了这档子热闹了。我们上火线去吗?”程坚忍道:“为什么不去?你含糊吗?”王彪笑道:“我不过白问一声,跟着参谋两三年,不用说胆子闯得大多了,也受了许多智识。我除非愿意当一辈子勤务兵,要还有点骨头的话,我也就当巴结到有个参加战斗的机会,参谋,说你不相信,若是让我当上一名班长,我真能表演这么一手。”程坚忍笑道:“你这点志愿,不是为着你那干妈和干妹嫌你没出息吗?”说到这里时,正好轰隆隆一阵炮响,好像是几尊炮同时向这边阵地射击过来。王彪笑道:“参谋,你真不在乎,没听到好响的炮吗?”程坚忍道:“你要知道拿枪杆的人,在拿起枪来的时候,就当心无二用的,全副精神都去对付敌人。在没有拿起枪的时候,神经就当尽量的让它轻松自由。你看到拉胡琴的人没有?当他拉胡琴的时候,一定是把弦子上得紧紧的。等着把胡琴拉完了,就要把弦子松下来,码子除下来。那为什么?为的是尽管紧了弦子不松,那下面蒙着胡琴鼓的蛇皮,就会让弦紧绷了码子,把蛇皮压破了。人不是一样吗?大兵不是一样吗?我们的脑筋,就是胡琴下面竹筒蒙蛇皮的那面小鼓,不打仗不受训练的时候,我们就应当让他休息。”王彪点着头笑道:“你这一说我就全明白了。不过到了这个时候,我们也就快拉胡琴啦。”程坚忍道:“那就让你看我的。王彪,你现在该跟着我学了。”说着话,天色有点微微的亮。鱼肚色的云脚,在东边天脚,由身后向身边射过光来,看到河袱的街市,已在朦胧的曙色中现出了重重的屋脊与墙头。街外有几棵高大的柳树,依然是在半空里摇撼着枯枝,那分自然的萧瑟景象,并没有因那轰隆劈啪的枪炮声,有什么变化。因为天阴,冻风拂过了长空,霜气浓重,围绕着这河袱市街的田野里,还有些稀薄的雾气。他们顺着街后一条小路,奔向营部所在着山寺。在快速的脚步下,走着小路上的石板,噔噔有声。在前面霜雾迷檬中,早有一下沉着而严厉的吃喝声:“哪个?”程坚忍站住了脚答应了他。两人慢慢走过去。一个警戒步哨兵,扛着枪立在路头上,程坚忍问了他两句话,便走了过去。路上又经过两道步哨,走到耆山寺。那小山岗子上,有一个小碉堡,营长袁自强他已是蹲身在那半截入上的小碉堡里,守住一架电话机作战。这碉堡外有散兵壕,和机枪掩体。另外两个同样的小碉堡,相隔着一个步枪射击的距离。这里还控制着一连人,隐蔽在各处,他和副营长营附与三个兄弟,守着碉堡。外面弟兄进去通知程参谋来了,便迎了出来,他行过了军礼,报告了这里的军事,已经接触了三四小时,敌人丝毫没有进展。他说话的时候,挺着胸脯立正,精神还相当振奋,倒不像是苦战了半夜的人。程坚忍便向他道:“依着这里的山势,那是可以好好地打一仗的,先让我明了这里的阵势吧。”于是和袁营长走进碉堡。这碉堡里毫无例外,铺着中国军队惯用的“金丝被”,这“金丝被”在华南华中地带是稻草,华北地带是高粱秸子或麦草,常德的“金丝被”是稻草。占了碉堡里大半边地方,袁营长所坐地方,多了一条旧军毯,地下放着一架电话机。一支大瓦壶,这里有两只粗饭碗配着。袁营长亲自弯腰下去,给程坚忍斟了一碗冷开水,奉请他坐在“金丝被”上。和袁营长要了阵地简明地图看了,袁营长和副营长营副都坐在地上陪话。那电话机的电铃响过了好几次,第六连连长在阵地上来电话说:“敌人冲上来两次,都压下去了。敌人后续部队还正在来,下次恐怕会来得更凶。”袁自强在电话里叫道:“无论如何,把机枪捏住他。”程坚忍在旁插嘴道:“袁营长你告诉他,我就来。”袁自强向他点着头,在电话里道:“打起精神,好好地干,程参谋在这里,他就来。”说毕,挂下电话,已听到前方炮声轰隆轰隆,只是加紧。程坚忍道:“袁营长,我一定要到前面去看看,请你派一名弟兄送我去。”袁自强道:“既是参谋要去,请王营副陪你去吧。”那营副未曾答话,己站起来了。程坚忍看他们这样兴奋,也感到很高兴,便站起来笑道:“我想总可带些好消息回来。”王营副己首先走出了碉堡的洞门,程坚忍走出来时,王彪也站在散兵壕上,笑脸相迎。程坚忍道:“你若高兴去,可以和我同走,不愿意去,你就在这里候着,也没有什么关系。”王彪挺着胸脯道:“我绝对愿意去。”于是王营副在前引路。顺了小土山上一条小路,向了炮火并发的所在走去,这里小土山坡度并不怎样陡,倒是沿山都有高高低低的松树,经过多日的阴雨,松树还是青郁郁的。约摸走了一里多路。到了一带较高的土山岗子上。地形略嫌暴露,大家便跳下山脚的交通壕里俯着身子走。这里是刚刚跳下,相隔十丈不到,一个山炮弹落下,咯的一声,尘土四溅,身后是一丛烟。但谁也没有理会。由这里前进,就钻进了散兵壕。虽是敌人的拂晓攻击,已有很久,可是那前面小山岗子后面,一阵阵的白烟日起,敌人依然在加紧进攻。程坚忍俯着身子顺子壕弯曲着向前,还有敌人的两次迫击炮落在附近,当听到轰轰的炮弹刺激空气声时,赶紧向壕底一伏,扑嗤一声,便溅了满身沙土。王彪是紧随程坚忍身后走着的,当第二次炮弹落在附近时,他忍耐不住了,便轻轻地喝骂道:“这鬼子太可恶,我今天一定要回敬他一拳头。”程坚忍回头看了他一眼,将手反在身后摇摆了两下,依然继续地随了王营副走。不多远,是个黄土岗子。前后大大小小倒有几十棵松树,地面上稀稀落落的黄赌色草皮,却也掩盖了些黄土。我们就借草皮的伪装,下面挖了散兵壕。作战半夜的士兵,散落的伏在壕里。由此向上,有个碉堡,在土里冒出半截来,上面也盖了草皮,伪装得极像一座野坟。王营副很快的向前,先转到那碉堡后身,爬进了碉堡,随着他又爬出来,招招手,将两人也引进了碉堡。这里面更简单,除了三个弟兄扶着一挺轻机枪,便是刘贵荣营长和副营长各拿了一支步枪,守在地面上的一个电话机旁。那刘连长迎着程坚忍行过军礼,脸上不但没有疲劳的样子,红红的气色,对师部派的人员来,倒表示一种欣慰。程坚忍道:“我由师部到营部,一路都听到这军打得很好。我非常的高兴,所以亲自来看看。师长已派一排迫击炮,加到这边助战,我们一定要打得更好。”刘贵荣道:“由昨晚半夜到现在为止,已进攻七次,有五次在半路上就给我们火力压住了。有两次冲到了面前,我们就跳出了战壕去肉搏,也把敌人揍退了。请参谋看,那对面山坡下,就有二十三具敌尸,不曾抢了走,至少我们打死了鬼子两百人。”程坚忍说了句很好,也就伏到碉堡眼口,向阵地外张望。这前面山坡下,是一块四地,凹地上方的是拦阻壕,已被敌人的山炮把壕沿摧毁了几块向下坍着沙土。壕外的鹿岔,中了炮弹,也不成行列,有一堆树枝燃烧着在冒青烟,敌人的炮还只顾向前面落弹,弹起的白烟溅起来的灰尘,加上鹿岔燃烧的青烟,面前连成了一起。但烟雾的空当里,依然可以看到那山麓下躺着黄呢制服的敌尸,刘贵荣所说,倒都是真实凭据。程坚忍正要遥遥的默数那些敌尸是多少,却听到轰轰轧轧一片飞机响声。随着冲冲几声大响,面前火光闪闪,拥起白雾一般的炸弹烟焰。这就回转身来向刘贵荣道:“我们要特别警戒,敌人调了飞机来轰炸,一定又是一个攻势。但是我在这里,绝不含糊它。”刘贵荣道:“绝不含糊!七次都把它压下去了。有参谋在这里,第八次第九次照样给它压下去。”说着,也伏在碉堡眼里向前张望。

  第12章 第八次进犯又压下去了

  日本鬼子在中国作战的手法,向来是一贯的。眼面前这些炮火,就是每次进犯的预兆。刘贵荣睁大了两眼,聚精会神,向敌人来势看了去,敌人山炮迫击炮射来的炮弹,一颗跟着一颗,都落在这附近三四座碉堡左右前后。似乎敌人已发觉到这几座制他死命的碉堡,想加以摧毁。因为炮弹落得多,这山麓前面,已屯聚着一片迷濛的烟雾。有两次炮弹落得很近,把碉堡后的山土和小石子,像下雨一般的由碉堡洞口扑进来。人在里面也觉得地面震动了一下。但刘贵荣连长身子动也不动一下,只是注目看着敌人。这前面起伏的丘陵。有两处较高的坡子,一个相距约五百米,一个相距约四百米,驮着一条人行便道,向这里伸沿。这两个小丘陵,敌人必须经过,经过就暴露出来。他们到了这里,总是飞跑过来。刘贵荣的眼光,就是射在这两堆丘陵上,他终于把敌人发现了,约摸有二三百敌人,在那小丘下面蜂拥而上。冲到小丘顶上,这个丘顶,倒有相当的长度。那里,和那第二个丘顶一般,都经过防守工事的布置,把所有障碍的一木一石,都已铲除干净。那时快,左手下一班人所守的一挺轻机枪,己在碉堡口眼里,吐出火蛇的舌头,哒哒哒,一阵子弹,向那小丘顶上狂射了去。敌人纷纷饮弹倒地的,约摸有三四十人。究竟因为他们人多,已有大部分冲过了那小丘,奔入下面的幽谷。这是一个射击死角,左角下的机枪,便已停止了射击。在这死角下,敌人有几分钟的休息。休息之后,就当冲上第二个小丘,那就接着这里的阵地了。刘贵荣的两只眼里,都要冒出火来,回头向机枪手将手一举,做了个准备射击的姿势。他依然向前张望着。这时,头顶上三架敌机,低飞得呜呜怪叫。机上的机关枪,不断在散兵壕上来回扫射。刘贵荣看到,回头只望了程坚忍一眼。程坚忍也就伸头向前张望。见第一个丘陵,只隔了这阵地斜坡下三四百米,假如敌人冲到了那里,也就绕过了左手的我军机枪阵地。我军正好予以侧击。便向刘贵荣道:“刘连长,敌人一定会冲到对面山上来的,我们两挺机枪交叉着,掐住他。这是一个歼灭好机会,千万莫放过。”刘连长只点了点头。说时迟,敌人早已有百十人站起来,由小丘顶后面跃起。这里的机枪,便随着刘贵荣的手势一挥,喀哒,喀哒,喀哒,飞出了流水似的子弹。那左边的机枪,更不落后,同时响起。两支火箭,对准了暴露着的敌人猛射。敌人跑着跑着,排竹似的向下倒。但他不顾牺牲,前面人纷纷地倒下,后面人还是向前奔跑。其间只有四五分钟,已有七八十人冲过了那丘顶,跑下了斜坡。再过来,就是这边堆置鹿岔的所在了。这样,头顶上的飞机,就增加到了七八架。它们来往逡巡着,一面丢炸弹,一面扫射。在那个丘陵后面的敌人迫击炮,也加紧着向这边射击。炮头越过敌人头顶,纷纷落在散兵壕前后。分明他们是掩护这批鹿岔外的敌人冲了过来。那鹿岔经过十小时以上的炮轰,烧的烧了,炸飞了的炸飞了,不但是有了缺口,堆置的鹿岔,只是点缀着像堆积的零碎木柴堆,已无法防止敌人。这鹿岔后的拦阻壕,也是炮轰得处处坍缺,沙土堆平了不少地段。而敌人的飞机炸弹和炮弹,就照着几处坍平了的壕堑附近,再加紧的轰击。在这里向对面小丘下看去,本来是俯瞰的,敌人的步兵,更行移近,我们的步枪也容易瞄准射击。可是敌人更诡计多端,己在他们移动的前面,放出了烟幕弹。立刻在炮弹烟焰之外,又冒起一片白烟。不用说,这白烟后面,就是一群要跟着挤上了的敌人。刘贵荣一个转身,抓了步枪在手。向副连长道:“你好好的把这挺机枪捏住敌人,我到外面去看看。敌人七次进犯,都让我压下去了,现在是第八次,我照样压下去。”说着就钻出碉堡来。这散兵壕里是控制着一班人的,因为敌人又己进迫,他们由班长带着已伏在散兵场里,举枪待发。刘连长一到散兵壕的蔽掩下面,班长就迎过来请示。刘连长道:“叫他们上刺刀。”说完了这句话,他又伏在壕口,向外面看了去。果然那烟幕越来越浓,在拦阻壕外面,己是起了一道烟壁。那左侧的机枪却也发射了几次,可是在烟幕外,并不曾发现敌人,这里的步枪和机枪,却也不能毫无目的地放枪。这散兵壕下的斜坡,究不是滑梯那样平的,有些坎坷不平的地方,原来烟幕外面,这时已发现了几处敌人衣裳角,看那距离远在一百米。有几个弟兄,已将放在壕上的步枪,瞄准着发射了几响步枪,但衣裳角却越发的发现了很多,而且是蛇一般在地面向前钻。七十尺,六十尺,很快的向前挨。刘贵荣己把身上挂的手榴弹,拿了一个在手,班长在他右方,便挨着一路顺下去,吩咐伏在壕里的弟兄,说声预备冲锋。弟兄们很机警的,个个拿了手榴弹在手,在地面上的敌人,随着又前进了若干尺,一声呐喊,他们已突然的站了起来,刘贵荣向来是掷手榴弹的能手,他久练之下,随便一丢,总在六十公尺。这时,他忍耐又忍耐,料定了敌人,已到他手榴弹的杀伤程度以内,拨开引线,一抬手,对准了敌人抛去。随后,这一班弟兄的手榴弹,都紧紧跟着抛了出去。敌人看到这里的手榴弹抛去,随着首先的轰隆一声,己是向地一伏。刘贵荣看到这个机会,不敢失掉,手一举做了个冲锋的信号,他端着枪首先跳上了壕沿,士兵们一齐冲上壕来,口里喊着杀啊……随了这声音,却是向来的敌人开了一排枪。原来冲锋肉搏的时候,开枪是来不及的。但我们的军事家,曾经研究过,在肉搏之前,最好能有一次射击。因之国内部队,也多有受过这种训练的。而这些弟兄,就是受过这训练。枪开过后,敌人刚站起来的,又倒下去几个。这一个打击,也就给了他们一个顿挫。冲锋之时,每秒钟都是十分宝贵的。第六连的士兵,又高喊一声杀啊……大家举起枪刀,向面对着的敌人奔了去。刘贵荣在先,他就先遇到一个相当强健的敌人。他利用着这斜坡由高向下的坡度,取了个居高临下的姿势,人和枪一齐冲向前,对准敌人做一个滑刺。敌人是仰攻的,身子没有取得侧立的姿态。虽是他早己举过枪来,人却不好上冲。刘贵荣微让着他的刺刀,只一步斜迈,枪刺了过去,便深深地刺入敌人的右肋,也就随身倒地,让下去两尺路。刘贵荣松了这口气。还不能让他寻找第二个目标时,早见相隔不到三尺路,一个士兵,和一个矮胖的敌人,举枪将刺刀互相碰砸,已没有了手法。而且那敌人只管抢上风,想挤到斜坡上来,位置已横着和自己弟兄相并。刘贵荣泊自己弟兄吃亏,只横着一跳,倒提了枪托,枪尖朝下,向那敌人腿部刺了过去。敌人被刺,身子向下一蹲。那弟兄竟来不及做个俯刺,横过枪托,用劲在敌人头部一扫。打得敌人脑浆暴流,倒在地下,刘贵荣正感到这弟兄这种战法,是个奇迹。却不料第三个敌人由一旁斜扑过来。也是举枪向腿部刺着。他眼睛看见刺刀白影子的时候,万万来不及回手,身子赶快向后一耸。然后小腿肚子,已让刺刀划了一条深口。所幸那个同战的弟兄有了将近若干秒钟的休止,脚步站稳,枪也拿稳。他立刻对那进扑连长的敌人,从侧面一枪刺去,刺中敌人的肩膀。敌人痛得丢了枪,人也倒下去了。那弟兄提起枪来,又想举行第二刺,刘贵荣己看到进扑的敌人,解决了一大半,其余的抽了口冷气,看到仰攻不易,转身就走,这一战算是一个决定性的胜利。这个敌人,无须弄死他。刘连长在两秒钟内,有了这个决定,抢着高喝了一声捉活的,那弟兄也就止了枪没刺,但也怕这敌人还有反噬,又打了他两枪把。因为站在山坡上的第六连弟兄,除了阵亡的而外,其余还停立着的,面前都没有了纠缠着的敌人,倒是很从容的对付这个倒了的敌兵。那些跑走的敌人相隔还不到五十米,几个善于掷弹的弟兄,不肯让敌人喘息,各掏出手榴弹来,对着敌人抛了去。我们碉堡里的机枪,也已开始了追击的扫射。所有没有找着掩蔽的敌人,完全给他个消灭。弟兄们一阵欢呼。刘贵荣看到倒在山坡上,有自己五名弟兄,指挥着健全的士兵,赶快把他抬到散兵场里。仔细一看,阵亡了两位,三人受伤。那个和刘连长共同作战的士兵,他也带抱带拖,把那个受伤的敌人带进了散兵壕。程坚忍在碉堡里亲眼看到这场胜利,十分高兴地跑了出来,也走进散兵场里,握着刘贵荣的手,连连地摇撼着道:“我佩服之至!你那肉搏的时候,真是精彩的一幕,受到了伤没有?”这句话把他提醒,他低头一看,裤角子上,沾了一大片血迹。他笑道:“挂彩虽然是挂彩了,但我自己却是不知道,没有关系。先把受伤的弟兄送到后方去再说。”程坚忍看了看他的裤腿,除被血染成了一片以外,那血凝结着,都成了紫色的布壳。这不由得不肃然起敬向他连连称赞了几声,笑道:“好!敌人第八次进犯,又给你压下去了。”

  第13章 电话中的杀声

  在这种以少敌多的胜利之下,无论什么人,对于直接指挥作战的下级干部,也是要表示满意的。程坚忍这时除了怕兵力过少,不能支持这伟大的局面而外己觉十分放心。可是就整个常德兵力而言,根本就是个以一敌八的事实,这里纵然兵力过少,也不能在表面丝毫露出,免得懈怠了军心。当时,安慰了刘连长之下,叫他赶快把伤处包扎好。这里有两名重伤弟兄,一名轻伤弟兄,可电话袁营长派担架来抬下去。还有这个俘虏,也当送到后方。这一切和刘连长商量好了,便转了视线来看那俘虏。这个日本人,虽是伤势不轻,但他的神志还是清楚的。他被拖进了散兵壕,倒坐在壕底,低了头,微闭着眼睛。弟兄们几次问他的话,他只翻着眼皮看了一看,依;日是把头低下去,把眼闭了。他一个字也不答复。而且一点表示没有。程坚忍倒急于知道他的底细,便向前和他点了个头,说了句哈罗,他试用英语探问一下。这个日兵,竟是懂得这哈罗的招呼意义,也抬头看了一看。程坚忍用英语问道:“你懂得英语,你能说英语吗?”他摇了摇头。又问道:“你懂得中国话吗?”他依然是摇了两摇头。程坚忍倒不以为他态度骄傲,将身上日记本掏出,在空页上先写了自己姓名阶级,然后写着道:“朋友,你放下了武器,我们就不以敌人相待了。中国人是宽大的,敝师是有训练的部队。绝对以礼相待,请你不必害怕,我负责不欺骗你,你能告诉我你的姓名军阶吗?”写毕将这张纸递过去。那俘虏看到程坚忍是个中校参谋,而又是这样客气,这就不觉心里温暖了一阵,灰色的脸上,露出白灿灿的牙齿,对他微微一笑,程坚忍递了一张白纸和一枝铅笔过去让他写。同时,又递了一枝纸烟给他。他见着人家一再客气,便起身做个九十度鞠躬。然后在纸上写着:“余为松村本次军曹,属第三师团二八联队,盛意谢谢!”他蹲着写完了,身体似乎感到不支,又坐下去了。程坚忍接过那纸一看。见他是个军曹,觉得这个俘虏相当有价值。又写了一张字条给他,上写中国军队绝对宽容,请放心,他看着又点了点头。程坚忍回头看刘连长他己坐在壕里,撕开了裤角,在用纱布捆缚伤痕。便和他道:“这个攻势过去了,敌人大概有一个休息的时候,从事部署。你好好的保守这个阵地,我到后面去和营长商量。”刘贵荣立刻站起来道:“参谋,请你对营长说,我的伤一点不要紧,我决计死守在这阵地上。不过这几名挂彩的弟兄,最好早点派担架来抬下去。”程坚忍又勉励了他几句,叫着王彪和王营副一路向耆山寺去。这时,敌人那边,只有稀松的炮弹打过来,敌机也走了。炮不响时,阵地相当静寂。走到平路上,程坚忍道:“王彪,你看到刘连长这一幕精彩表演,你佩服不佩服?”王彪道:“当然佩服!可是我在这个时候,周身出汗,恨不得也跳出壕去助阵,可是我又没有武器,我怎么能去?”正说着,见六个老百姓抬着饭箩,夹着门板迎面走来。他们没有一点阵地经验,直挺了腰,径直的向罗家冲走去。程坚忍站住脚问道:“各位是到阵地上去的吗?”当前一个老百姓尖削的脸上,长满了苍白的胡桩子,他笑着答道:“袁营长告诉我们,罗家冲的弟兄们打了一个胜仗,有几名弟兄受了伤,我们特意来抬他。”程坚忍道:“那真难得,真是雪中送炭。你们是耆山寺附近的百姓吗?”他道:“我们是河袱街上的百姓,也是送饭到耆山寺营长那里去才知道的。”说话时,他们原是一串地走着站住的,后有个十来岁的小孩子,看样子还没有成了,他穿了一身青布短棉袄裤,卷着衣袖;露出劲鼓鼓的手臂,倒拢了一只干粮袋扛在肩上。他口里在那里轻轻地哼着军民合作歌:“你在前面打,我在后面帮,挖战壕,送子弹,抬伤兵,送茶饭,我们有的是血和汗,我们同心协力干……”他只管哼着,偶然一抬头,看到程坚忍把眼光注视他,他突然把左手代挽了粮袋,腾出右手来,举平了额角,正着脸色的立个正。程坚忍倒不能置之不理,也只好回了个礼,问道:“小兄弟,你多大年纪?你也有那胆量敢到战场上来?”他道:“哼!怕什么?湖南人当兵,家常便饭,我祖宗三代都当兵。我十五岁,明年一过,我就到五十七师去当兵。现在先练习练习。”王彪在后面笑道:“这小于有种!”程坚忍回头瞪了他道:“你这是怎么个说法?你今天要表演一手的,可没有表演,现在你引着这几位老百姓走一趟吧。时间是宝贵的,你赶快就去,他们没有阵地经验,你一路小心了。”王彪行了个礼,就向老百姓招招手,在头里引了他们走。那前面的炮声,正迎着他们,又在加紧发射,看那几位老百姓坦然地跟了王彪走,一点也不踌躇。程坚忍向王营副道:“师长屡次说,常德的老百姓好,河袱的老百姓更表现得好,这话一点不假。不过我可以申明一句,中国的老百姓都好,只怕军队不会利用罢了。我是北方人,我就知道北方人能配合军队作战。这几年来,我们山东陷在敌后,老百姓那番和敌人斗争,打游击的事,说出来真像封神榜的故事一样。”王营副笑道:“游击队的故事,向来传说得像神仙下凡,这倒不好,反是让人家不相信。”程坚忍道:“不!那些老百姓做的事,真的像是神仙做的。譬如他们各村庄互相联络,对付日本人的包围,他们在地下挖地道,由甲村挖到乙村,由乙村再挖到雨村,就像平常人在地面上筑公路似的。而且两三个村庄相联络着的路,还不止一条,这是多么一个伟大的表现?!”说时,已到了耆山寺,走进碉堡,袁自强营长又在那里握着电话机,连续着指挥作战。他放下了耳机,向程坚忍道:“敌人又在进攻,天空里有十二架敌机助战,不过刘贵荣连长表示得非常坚定,等敌人接近了再和他拼。”程坚忍在“金丝被”上坐下,沉着了颜色道:“前方弟兄勇敢的战斗,那是我亲眼看见的。刘连长的话,我很相信他。我们再镇定了,等他第九次的捷报。你告诉他,我已回来了,叫他随时电话报告。”说着,静心一听,但觉得前方的大炮声,飞机炸弹声,机关枪声,搅成了一片。同时,沿着沉江这边的大炮声也就轰轰而起。这边是第五连一连人在前面驻守着螺蜘岭。到河袱核心地带,也有三四里路。我军因敌人已蹿到陬市,料着他必然分开一枝兵力,沿江来攻河袱核心地带,自始就是警戒着的。只是犯着兵力单薄的毛病,就仅是这第五连单独的做大敌当前的批柱,当大家听到这炮声加强的时候,正挂念着,那第五连连长戴敬亮的电话来了。袁营长接着电话,戴敬亮道:“报告营长,敌人已在炮轰我们预设阵地,大概有炮十几门,现时正轰击我们沿江那些碉堡此外并没有什么动作。”袁自强听说,不觉脸上涌出一种不可忍遏的笑容,便道:“好,我晓得了,你多加注意。”说着,放下耳机,向程坚忍笑道:“螺蜘岭一带,敌人在炮轰我们沿江的碉堡。这倒是我们十分欢迎的。那些碉堡都是用黄泥做的演习工事,那里我们一个人影子也没有。”程坚忍还不曾答话,电话铃又响了。袁自强拿起电话道:“哦!刘连长,怎么样?敌人正进犯我们唐排阵地,准备肉搏,好!把机枪在侧面捏住他。”他说话的时候,一手拿了耳机,一手按住地面上摊着的那张阵地简图,身子半俯着,眼光注射在图上,耳朵紧贴了耳机,简直五官都在出力。电话放下了,他半侧了脸,静听着罗家冲这方面的响声。仔细的侦察出来了,山炮和迫击炮声全没有了,不时的突!突!突!有一阵机枪声。这证明着敌我又已十分接近,已不能用炮了。程坚忍和他有一样的感触,撑起两腿,坐在地上,两手抱住膝盖,静静地听着。约摸有五分钟,他终于忍不住了,问道:“唐排在什么地方?”袁自强道:“唐排在那边阵地左侧,排长唐安华,率有兵一班,轻机枪一挺,那里叫高望坡,是俯瞰敌人最好的一个所在。”说着,他又拿起耳机向刘连长通电话,他道:“好!冲上来的敌人,干了他五十多。哦!敌人开始用密集队冲上来,把机枪掐住,把机枪掐住,好!好!我听到机枪响了,只剩二三十人上来了,用手榴弹……”他在电话里,还没有指挥完,就听到猛然间一阵杀呀的声涌起;这又是我们弟兄跳出壕去冲锋了。他的手紧紧地握了耳机,握得汗珠涂遍了耳机的握柱上,两眼凝了神向碉堡墙壁上望着。那电话机里也沉寂了,似乎刘贵荣也己跳出碉堡去肉搏。但他立等着这个答复,依然紧握了那耳机。轰!轰!轰!传来一阵手榴弹爆炸声,接着一阵呀呀的厮杀声。电话机里,忽然有话了:“报告营长,敌人压下去了,手榴弹又打死一二十个,其余的敌人退下去了。”袁自强道:“用机枪追击!”果然,耳机里很猛烈地传来机枪的连珠声音,于是耳机传来一阵高爽的声音道:“我们胜利了。”袁自强连说了几个好字,像是一副几百斤重担子,由肩膀上卸下来,放下了电话,把情形转告了程坚忍。他自然同样的松下了一口劲。他给了袁营长一支烟,也自取了一枝,擦着火,两人把烟点了,身于向后一仰,各靠了碉堡的墙壁,很舒适地对望着,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在一处的副营长,弯腰提起地上的瓦壶,斟了半碗冷开水喝着。那王营副在坐的“金丝被”下拔起一根稻草,两手扯着消遣,叮,叮,叮,电话又来了。袁自强接着电话里面道:“我是刘贵荣,报告营长唐排长负伤了,而且不轻,一班弟兄也损失了一半。”袁自强道:“那么,让副排长在那里,让唐排长下来休息。”刘贵荣道:“我己这样吩咐过了。他说,敌人还会冲来的,他虽受了伤,还可以指挥弟兄作战,他说:请营长转呈师长,他活着就决不让敌人得那阵地,他一定要把那挺机枪掐住敌人,受伤他是不下来的。”袁自强道:“好好!我立刻转呈师长。”说着,放下耳机,向程坚忍报告着,他不由得深深地点着头道:“好勇敢的弟兄!”  

  第14章 炮打波式阵

  在兵士们这样勇敢作战之下,敌人的进犯,确是受到严重的打击。在这日下午,他们变更了攻击的方式。步兵暂且不动,把他后续部队调到的山炮和迫击炮,集中着,对准了我们一处战壕或一个碉堡,继续轰击。天上助阵的飞机,也依照了炮弹射落的所在,跟着轰炸,直等他们认为这一处工事彻底毁坏无余了,再换个方向集中轰炸。我们隐伏在工事里的士兵,就都被掩埋在毁土堆里,连武器和人,常是全部牺牲,这个作风,不但是河袱阵线,其他阵线也是这样。罗家冲的电话线,恰是受了阻碍听不清楚。程坚忍和袁自强都十分的期望着。约摸半小时,原来那几个送饭的老百姓,已经回来了。他们用门板抬着三个重伤的士兵到达,另有个联络兵,随着他们回来。那个松村本次,却让敌机扫射,把他打死了,并没有带下来。程坚忍、袁自强立刻让那联络兵向前报告,据他说:“这两小时以来,敌人只是集中了炮火,轰击我们的碉堡,我们在罗家冲一带的碉堡,都让大炮轰掉了。连长刘贵荣和排长唐华安,都只好在轰倒的碉堡里爬了出来。最近敌人两次进攻,敌人已有一部分,突入我们的阵地,刘连长就在毁壕的工事里抵抗,身上又有两处挂彩。唐排长看到就带了一班预备班,代刘连长指挥作战,他以为阵地是破坏了,就带了这班兄弟和一挺轻机枪,冲进敌人阵地里,反扑过两三次。每次反扑,都把敌人压下去了。最后唐华安右手受伤,他还用左手拿步枪作战,电话机已经被碉堡扑下来压坏了,所以没有电话报告。”袁自强听了电话,就向程参谋请示,作一个临时决定。原来前线部队转移,这是要督战员确定的。程坚忍道:“这一连人实在尽了最大的力量,马上就该有河洑的核心战斗,我们还是把力量集中来得好。我们可以让第六连来守这高湾坡,这一段既设阵地。”袁自强听了就叫了个传令兵,把这命令转了过去。一面就向师部里打去电话。这时,敌人已是三面逼近了常德。师长余程万,接着各方面的情报,敌人的动向,大概是这样:西路敌人一部己蹿抵桃源,大部敌兵约计一万多人,由陬市缸市东进。东线牛鼻滩方面的敌人,后续部队,也陆续的跟着向西来。随了这个情形判断,显然敌人立刻要对常德作攻城战。余师长对于大部分的指挥职务,都交给指挥官周义重。通常在那防空洞师长办公室里的,还有代副师长陈嘘云和代参谋长皮宣猷,不大过重的问题,也由陈皮两位随时解决。余本人全副精神都在看地图,研究情报,以便计划整个作战局面,他把敌情判断了之后,就把那号称一团欠着两营的炮兵,还有号称一连,实只一排的高射部队,调到常德城里,分东西两门扼守。把拥有三个团番号的步兵,也集中力量来施用。一百七十一团,守西门和江面的一条直线,常德城南墙,针对了由西面陬市,攻来的敌人,并防着敌人由桃源绕到沉江南岸的抄袭部队,而且也可以和隔江南站来的援军呼应。一百七十四守常德的西北城角,针对了由缸市来犯的敌人一支主力。一百六十九团,守城的东门,兼东北角。此外,玩江拦住了常德守军的退路,也拦阻了援军的来路。整个常德,就是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背水阵。这是有军事常识的人都知道的。余程万自然烂熟在胸里,因之,特别的注意这条江防。他把上面部署拟好了,叫周指挥官在电话里先通知了三个团长,并叮嘱一七一团团长杜鼎,一六九团团长柴意新,用火力控制阵地前面的江防,另外把这命令用书面传达。这里部署规定的时候,己是十一月二十一日的下午。西路河袱袁自强营长,正是报告敌人用密集队冲锋的时候。袁自强在电话里道:“敌人在进犯了一天一夜,丝毫没有进展,他们就改变了办法,把他们在前线的所有炮火,集中起来,对我们的工事,一处一处,轮流轰击,我们藏在工事里的弟兄,连人带枪,都埋在土里,现在只好改着离开碉堡,在碉堡后面抵抗。可是敌人在我们工事毁坏之后,又改用了密集冲锋。大概二三十个人一队,后面一队跟着一队,不管前面的人受多大的损失,后面还是跟着上。现在我们用机枪侧击,勉强可以制住。但敌人还会继续用这个办法的,我们伤亡太大了,请示办法。”周指挥官听了,就把话转呈师长。余程万道:“在工事后面抵抗,这个办法可用敌人那密集冲锋的战术,叫波式阵,用迫击炮去毁灭他就是。另外可以用机枪巢来辅助。”他说这话时,正把手边折叠着那张五万分之一的地图放到一边,他由小床上站起来,将旁边那小桌上的纸烟盒和火柴盒拿起,从容地燃着一支烟吸了,喷出一口烟来。微笑道:“周指挥官,我们不作兴说没有办法,无论什么问题来了,都顺利的去解决它。”配合了他这微笑的笑容,是遥远的一阵阵猛烈的炮声和机关枪声。而这位指挥官周义重的姿态,恰是和师长相对照,他伟大的身躯,漆黑的面孔,两道浓眉下,始终带了一副沉着的样子。他拿起电话,操着一口河南土腔道:“没关系,一切有办法,敌人那个密集冲锋是波式阵,拿迫击炮轰毁它,你可以把机枪巢配合这个行动。哦!明白了,那就成。”原来两军阵前,敌我所用的电话线,不见得随了部队行动,可以撤除干净,因之,彼此都可以把话机挂在残存的线上,互相偷听。在电话里指示作战,只要下面部队可以了解,就当尽量的含糊其词。周指挥官所说的话,旁人不懂。可是接电话的袁自强他就知道是什么意思。城里调来的两尊迫击炮,原已在上午到了河洑,他立刻叫传今兵通知那炮兵排长,把炮移向到罗家冲的小路侧面,在小山坡后设下阵地。一面他就向程坚忍笑道:“现在有了个新鲜的玩意,要在树上建筑鸟巢工事。原来师长指示过在比较平坦一点的地方,敌人若利用高低不平的地形进攻,我们可以选高大树木,在上面建筑机关枪巢。这样,敌人的行动,我们一定看得清楚。我们自己呢,只要伪装得好,敌人很不容易发现。可是这个办法,我们没有试验过。”程坚忍道:“这没有什么难,我去找这种适当的地点,可叫一班工兵跟着我去。”他说走就走,站起身来向碉堡外走去。那工兵班原是耆山寺里候令的,得了营长的命令,同着弟兄带了家具,随了程参谋走。程坚忍挑选了几处高地,观测河袱附近的林木。这正是严冬时候,落叶树都成了枯条,纵然有些地方,有一丛树生长着,那不是太矮小,也就是不够掩蔽。观测了很久,在耆山寺向西北有座小村庄,半空里挺立着一棵冬青树,相距约摸到一华里。在这冬青树附近,也有些杂树林。他觉得这颇为合意,立刻就奔向那里。这里不过三五户人家,全是关门闭户,没有一点动静。那棵大树,正是靠人家院墙生长的。下面被常绿树盖覆,阴森森的,连地面那人家的墙脚边都长遍了青苔。程坚忍为了要明白这树的望界如何,自己首先,就爬上墙去,更由着这墙上扒上那小桌面粗细的树杆,扯了枝叶,径直的向树梢上攀了上去。这树的半中间所在,正是那常绿叶子浓厚的所在,便是同在一棵树上,也不容易看到其他同伴。再分开眼前枝叶,向外面看了去。单就向高湾坡一方看,自己的阵地,是很分明的现在眼前。敌人的炮兵阵地,一阵阵的射出了白烟,看白烟的箭头,纷纷向我阵地里射击,我们阵地上,也是左一丛右一丛的,向半空里涌起着尘烟。在这烟尘后面,也可以在空隙里露出少数的人影,向我散兵壕进扑。可是在这侧面,敌人却是二三十个一群,一队跟着一队推进,我们正面的散兵壕里,似乎已发现这是牵制我消耗我的敌人,因之我们阵地里,尽管让敌人接近,却是一点动作也没有。程坚忍正看得有点出神,咚的一下,在高湾坡附近,一道白烟向敌人射出,那是我们这轻武器阵地上少有的事。这认得出来的,乃是迫击炮弹射出。那弹道在空中划出一阵呼呼的响声。就在这时,看到那波状攻势的第一队敌人阵里,拥起一阵烟尘。程坚忍这觉得比自己买了彩票得奖,还要高兴,站在树桠叉中间,两手拍着,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好!他忘记了这是站在高空的树枝上,两手一拍,人向前一栽。幸喜面前有一根横枝,把他挡住了,他的身子就伏在那横枝上,他两手赶快把树枝抓住,身子还不曾立定起来,那边的迫击炮,又是哈的一下响。睁眼看时,又是一颗炮弹,打落在波状攻击的队伍里。虽是这里仅仅只有这一尊迫击炮,难得接连到四五炮,都在敌人攻击部队里面。他这个波状攻击的队伍,目标很大,炮弹发射了过去,总会在那附近。敌人也许始终料到我们阵地里不会有炮的,并没有怎样理会这件事,因之接连七八个炮弹的射出,让那密集前进的部队,却发生了相当的骚动。那最前两队的人,有部分人直立起来,向两边闪动,各找掩蔽地方。这样,就发现了目标,我们那侧面的机枪阵地里,已是嗒嗒地发射了一排子弹。那些暴露着目标的人,就纷纷地倒了下去。这虽然是一枪一炮,却实在发挥了联络的效用。程坚忍两手抓树枝,就不住地点着头,口里连连地自言自语道:“这很好,很好!”后面那位工兵班长就叫着问道:“参谋,我们就在这里构筑工事吗?”说着话,他已爬到了树半中间。程坚忍这才醒悟过来,点头道:“你上来,我告诉你怎么下手。”最后他又重申了一句道:“你看我们的部队打得多么好呀!”

  第15章 西北郊一个黄昏

  那工兵班长,爬到了树上,藏在枝叶中间,向前方一看,正值着我们阵地上机枪追击。偶然看到一群人影蠢动,立刻也就倒了下去。这样让观战的人,实在感到兴奋,他把弟兄叫了几个上树,拿斧子的砍,拿木锯的锯,在树的大桠叉的所在,先架起了一座假楼的座架。将大树桠叉削成了桂口,把成段的木料,在这桠叉地方嵌住或钉住。这些树段,是地面上的工兵在四处找来,用绳子悬吊上树的。在这冬季,村庄上不缺乏枯树枝,把这座假楼底面铺得平了,再由地面供给大大小小的树枝,就仿了鸟巢的形式,顺了大树枝杆的姿态,层层的架叠,在斜对着敌进犯的方面,做了架枪的缺口,远看去,这分明是个大鸟巢。这还怕会多少露出一点形迹,就把这棵大树的树枝,连杆带叶的又砍削了许多,在巢的四围堆积着。他们的工作,非常的迅速,不到一小时,就把这鸟巢工事建筑完毕。这时那西方的枪炮声,固然是一阵比一阵猛烈,就是北边黄土山的枪炮声,也猛烈紧密起来。站在这大树上听到,那里是机枪,那里是迫击炮,听起来非常的清楚。程坚忍虽眼见到自己的军队,逐次得着胜利,可是也就逐次的看到敌人压力加重,万一北面的敌人由黄土山那方面冲过了北郊的栗太桥竹根潭,西北郊的缸市侧面,就完全暴露。缸市不守,这西郊的阵地,那就过于突出。心里有了这样一个疙瘩,就觉得非向师长请示不可,当时带着工兵们,匆匆地回到了营指挥部,就拿起电话机,向师长余程万通话。余师长在电话里道:“河袱的情形,我完全明了,袁营长指挥得很好,弟兄也十分忠勇用命,实在可以嘉奖。程参谋你立刻到郑营去看看,在下午六时以前,你要到达。”程坚忍正是想把北郊的情形,向师长累累的报告了去,不想憋在心里头的一个哑谜,一拿起电话机就让人家猜着了。再听师长在电话里的语气,却还是从从容容的和平常在电话里说话一样,这很可象征着在师长脑筋里并没有感觉到有任何危险存在。这样一来,自己胆子就壮得多了。放下了电话机因告诉袁营长自己有个新任务要离开这里,关于整个河袱作战计划,又和他商量了一阵,这就叫着王彪跟随着,由河袱大道向东走。到了王家桥,然后顺着一道小河的堤坝,转上北郊。这里的地形,己和西路不同,完全是平原,大小长短不同的河道,将平原划分了无数的区域。在这些大小河道两边,随着大水时水量的程度夹河筑着小堤。在高的堤坝上展开眼界,但见地平线上,全是蜘蛛网似的堤道画成了大小的圈。这堤道上有的种了些树,有的是光秃着。但每条堤坝,都是当着人行路的。两条之间,也随着河势有大石桥和木板桥。堤下的水田,冬季是干涸了几寸长的稻桩子在田里齐齐整整的排列着。远看着,它这密密层层的点,和那弯弯曲曲的河堤相配合着,构成一幅美丽的图画。在这美丽的图画上,有些散漫的村庄,带着丫权的树林,分散在各处。那树枝虽是落了叶子的,可是因为它大小的树枝,非常的繁密,仿佛在树头上涌出一丛稀薄的烟雾。这一程于,天气老是不晴不雨,构成了灰色的天幕。这样上下的颜色颇有些像米襄阳的淡墨画。程坚忍心里又在想着,好美丽的湖山呀!假使在太平年间,这种餐鱼稻饭的地方,老百姓在收足粮食的冬季,是怎样快活地过着日子。他想到这里,轰隆隆一声响,在北边那烟树丛外,一阵火光猛闪出来。他沉沉的幻想打破了,这就感觉到那东北一带的机枪声,像暴风突然的袭击,哗啦啦的在半空里传来,又像是人行在下风,把若干里外的大瀑布,时断时续,时轻时重的随风卷来。因为远在东郊的德山,迤俪在东北的双岗桥,正北外栗木桥,西北的缸市,以及扔在背后的河袱,都在激战,整个常德的东西北三郊,都混乱在这机枪的连响声中。程坚忍在行路途中,要到高一点的所在,就不免站定了脚,四处张望一番。那炮声正是不让机枪声响单调,每隔一二分钟,就轰隆一下响着。他偶然一回头,看到王彪抬起两只手掩住左右两耳,却不住在起伏按捺,脚下却还是照常的走路。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怕枪声吗?”王彪笑道:“参谋,你看我是怕枪炮的人吗?我这样按了耳朵听这枪声倒想起一件事,这好像我们乡下人煮着大锅的粥吃,日本鬼子好毒,他把我们常德当了煮粥的大锅呢。”程坚忍笑道:“你倒有这个好譬方,糊涂人也有糊涂人的好处。”王彪道:“我怎么会是糊涂人呢?参谋不是告诉过我,到了紧张的时候,都要轻松起来吗?”程坚忍笑了一笑,也没有再说什么。顺着脚下面这道堤,加快了步子向前走,自己还怕误了师长的限期,走了一程子路,便掏出铁壳挂表来看看。一口气跑了上十里路,不知不觉走上了一段公路。在这公路上,正孤独的有家民房,门窗关闭了;屋前空地上有许多撒落的米粒。一株高和人齐的枯柳树上,搭着一堆旧渔网,屋檐阶下,踡缩着睡了一条狗。它看到人来,抬起头来,将那靠在地面的尾巴,扫地似的,懒懒地拂了两拂。程坚忍在他一路怀念之下,对了这情形,自有点感触。站定了脚,正在出神,一阵马蹄声,嘚嘚响近了面前。程坚忍在这四面枪炮声之下,突然遇到这紧急的马蹄声,便向后面跟着的王彪招了两招手,很机警地向房子后面一进。等那马跑得近了,在墙角里张望得清楚,是谍报组的王参谋骑在马背上。便叫了声老王,自迎出来。王参谋勒住缰绳回头一看问道:“老程哪里去?”程坚忍走近了马边,手扶着马鞍子,答道:“我要到鄷营指挥所去,你知道指挥所现时在什么地方吗?”王参谋跳下马背来,隔了马背向他道:“这北郊敌人,来的势子相当凶猛,鄷营长一营人,由杨家桥拉长一条线,拖到这公路前面缸市,总有二十里长,非常的吃力。我知道的,营指挥所在前面竹根潭。前面那个村子,是严桥子。”说着,他抬手顺着公路向前一指,接着道:“翻过那前面一道河堤,大概就有敌人。顺了这公路,由石板滩来的敌人,应该是不会少的。可是到现在为止,这里还不见激烈,我们有一班人在缸市附近警戒着。正北方面,对着栗木桥,进扑的敌人,是用波状攻击,和东北角双桥来的敌人互相呼应,压力很大。东北和正北的情形,既是这样,这公路是西北角的主要路线,敌人不会放松,恐怕马上也会用密集队做波式进攻的。河袱的情况,现在怎么样?”程坚忍道:“敌人现在两路来犯,照样用的是波式攻击,过去几小时,我们靠着两门迫击炮,把他一个一个地波浪击破。不过这两门迫击炮,就是两门迫击炮。”说着苦笑一笑。王参谋道:“这边自然也只有拿炮来对付他,我想只要援军能在三天内赶到,常德一定安稳的渡过去。”程坚忍道:“照我的看法,只要有子弹,还可以多撑些日子。”两个人正是这样说着,劈劈啪啪,一阵倒排竹似的枪声,就在公路北头发生。隆隆几声,炮也响了,在长堤外的树影从外,冒出一阵阵的白烟。程坚忍道:“好了,这边也接触起来了。”王参谋道:“天不早了,回头看不到路,你赶快去,找鄷营长吧。”说着,他一手按马鞍,人跳上了马背。程坚忍道:“见了师长,你就说我们在这里见着了,万一电话线断了,我会设法给师长报告的。”王参谋答应一声,抖动络绳马很快的向常德城区奔去。程坚忍看看天色,头顶上依然是盖着那些浓厚的灰色云层,回头看西边天脚,在云层下脚有几道桔色的光彩,横斜的交杂着,可以想到在云层外面,太阳已落到离土地相去不远。而另外在阴云密布的东北角,天气是格外的黑暗,枪炮在那里发出,就阵阵的冒出血色的火光。这样看来,敌人又在做黄昏攻势。于是加紧了步子,跨过公路,向延东的短堤走去。将近竹根潭。在短柳树下,遇到一个警戒步哨,问明了营指挥所,就在前面那河堤的工事里面。程坚忍很快地跑到营指挥所,天气还没有十分昏黑,营长鄷鸿钧正拿着电话叫道:“不管怎样,冲上去拿回来。”程坚忍见他面孔红红的,嘴唇都有点焦干发裂。他放下电话机,向坚忍行过礼,用沙哑的嗓音报告道:“自从今日天不大亮起,一直到现在,就是和敌拉锯一样打着,由三点来钟起,敌人用密集部队进攻,二三十个人一队,一队跟着一队,少的时候有四五队,最多的时候,到过八队。正面第五连,挡住了敌人这样的猛扑六次。三点钟的时候,敌人用大小炮十几门猛轰,飞机四架助战,对着栗木桥那里的工事猛轰,工事全毁了,我们只好在工事外抵抗。后来敌人第七次用密集队形冲锋,第五连连长王振芳在前方受了重伤,排长祝克修气愤不过,带了那伤亡过半的一班弟兄,向我们冲锋过来的敌人猛烈的反扑,用手榴弹和刺刀肉搏,那个敌人的攻势是让我们暂时止住了。因为敌人怕我们再派人上去反扑……可是那祝排长和上去的一班弟兄,一个也没有回来。”他报告得后面话说得十分急促,面色也更红了,睁着两只大眼捏着两只拳头,浑身都带了三分吃力而又坚毅的样子。程坚忍道:“我们这边没有用炮来对付这个办法吗?”鄂营长还没有答复,这就听到很近的地方,轰隆轰隆两声炮警。程坚忍又道:“哦!我们也调了炮队上来了。”鄷鸿钧道:“炮是四点钟开始发射的,对我们阵地前面,发生了很大的作用。敌人这个波状部队,十停有###停是让炮弹打退的,他还有一两停冲向前来,我们就是用肉搏逆袭来对付。”程坚忍这:“那就很好,不过现在天色己经昏黑了,我们有限制的炮弹就难像白天那样发挥效力,我们出去看看。”说着,就和鄷营长走出指挥所来。这指挥所是在一道高堤的南侧下面,就堤身挖了半个地洞,洞上用草皮伪装了,并没有一点破绽。在这附近几个掩蔽部,却是简单的半个靠堤洞,像个干桥涵洞有预备部队在那里休息着,或坐或睡。他们掩藏得是十分隐秘。便是敌机飞得只有十丈高,也不能看到这地面是什么实际情形,因为鄷营长一路和他走着,随时指点给他看,他才发现堤下面高自己不到五丈路,那里有着说话的人声。二人同上了高堤,已经看到隔了几层矮堤的地平线下。红的一道光,绿的一道光像放焰火的灯彩一样,向半空里发射着光辉的带子。鄷鸿钧道:“参谋,你看,敌人对我们常德,什么能玩的花样,他都玩出来了。这两大拂晓攻击和黄昏攻击,总是这样放着信号枪,大概他们又是一次波状攻势。”程坚忍道:“这是他们藐视我们没有重武器的原故。要不然,这样落了伍的战术,那简直是自找毁灭。”鄷鸿钧道:“我遵照师长的指示,对付了他一天,这晚上的抗抵办法,恐怕……”他正是这样有点疑惑的时候,在相距一百米的身旁,哗哒哗哒两声,发出了两声怒吼。两个红球在朦胧的暮色里,向信号枪密集的地方飞奔了去。红球很快地落地,一阵火光,地平线上闪开,遥遥轰隆一声,那些像飞蛇似的光带,立刻消蚀下去,肉眼有个很迅速的反映,在对面天幕上,闪出了几点星光。鄷鸿钧笑道:“好!这两颗迫击炮弹,大概又葬送了不少日本鬼子。”程坚忍道:“迫击炮弹道的速度,并不怎样快,给予了我们这一种奇异的景致。战场是丑恶,但有时也是美丽的,科学把战场弄得千变万化。我们当一个现代军人,真是看着普通人民所不能看到的许多东西。”鄷鸿钧道:“这也为了我们五十七师全师弟兄不含糊,为了师长不含糊,假如是那些听了两三声炮响,扯腿就向后转的部队,日本鬼子,就用不着搬出许多东西来看了。”程坚忍觉得他这话倒是中肯的,连连地点了几下头。    

  第16章 手榴弹夜袭波式阵

  当这两个红球射落敌阵之后,对面的敌人,确是沉寂了几分钟。但敌人己知道了这里迫击炮的阵地在什么地方。一个半弧形的敌炮兵阵地,有十几门炮向这里射了来,由东到西,那地平线上,约摸有两三里路长,一阵阵红光闪动,敌人正在无限制地发射着山炮,轰隆轰隆的声音,像连续不断的猛雷。弹道在黑暗的长空里,带出了一道火光,向这里成着抛物线射来。有些是散榴弹,在长空里爆裂出无数条光线,象征了战争的死神,伸出了几丈长的魔爪,向我们阵地按抓下来。炮弹落到阵地前后左右Z一簇簇焰火上涌,浓厚的硫磺气味,不但袭进了鼻孔,而且笼罩了全身。就在这时,一阵呼呼嘘嘘的怪叫,破空而来。程坚忍和鄷鸿钧立刻看清楚了一道猛烈的弹光,迎头飞来,于是很机警地向地下一伏,那炮弹的动作,是和他们的动作一样迅速,轰隆一下大响,感到所伏的堤面都有很大的震动。这炮弹所落之处,相隔不到三十公尺,火焰和泥浆,由干涸的水稻田里,猛的上升,激起了几丈高。程、鄷二人知道难关已经过去,依然站立起来。可是随了这一弹,在这段堤面前后,又纷纷地落弹,火光火焰反射暗空,已可时时照出这里的堤身和树影。两人觉得不能在这里暴露目标,同时走入堤下营指挥部,副营长己代接着电话机,在和前面第五连连长说话。鄷鸿钧抢步向前,拿过电话机道:“工事毁了,没关系,把机枪移到工事后面,稳住,沉着的稳住。”他这样说着,己在电话机里,听到嗒嗒嗒机枪一阵响。他心里暂放下一块石头,觉得第五连那个据点前方,又把敌人压下去了。但是电话铃响着,随了一个报告又来。鄷鸿钧接着电话机,便听到连长王振芳道:“报告营长,敌人用七八门炮向我阵地轰击,工事全毁了。我带的预备班一班弟兄,也伤亡了一大半。班长祝克修刚才一次冲锋阵亡了。我报各国家决死在这里,报告营长,我已经中了……中了……两颗子弹了……我和几名弟兄死在这里,决不下来。”鄷营长叫道:“好弟兄,不要紧,我就来,你稳住了阵地。你说现在怎么样?”电话那边答道:“现在……”就只有这两个字,电话不响了。鄷营长蹲在地上,拿着耳筒,连喂了几声,那里还是没有答复,他把电话筒啪嗒一声,放在电话叉架上,回头望着站在旁边的传令兵道:“告诉第四连第一班班长,集合,和我一路上去。”这个掩蔽的地下指挥部里,在土地上,插了两枝红色的带杆土蜡烛。那红黄色的烛光,晃荡不定,照着鄷鸿钧脸色红红的。虽是冬天,还见他那国字面孔上,兴奋得汗气淋淋的,和烛光相辉映。他突然的站起来,向程坚忍道:“参谋,请你和副营长在这里,我亲自上去,把蔡家岗这个据点拿回来。”程坚忍本坐在地上,也站起来,面对了他道:“你还是派连长去吧。”他道:“不,我亲自去!”说着,他将挂在胸前的手榴弹抚摸了一下,捞起放在身边的步枪,抢步就走。出了指挥所,这堤上的无空,虽然是益发的昏黑了。但东南角德山市那边,炮弹打中了市房,火光烧着烈焰,向长空里不住地冲冒,已经有一片红光,照着这里面田园树木隐隐约约可以看到。这面对了的北方阵地,火焰一阵阵的随了枪声炮声,在地平线上闪烁。而西方河袱阵线,也是这样。只有正南的常德,倒是在红光反映中沉寂着。人在这三面火光阵里,远远近近的轰隆劈啪声,让人耳目在一种不可形容的情绪中,他有这样一个刺激出来的思想,日本人欺人太甚,他们以为中国军队没有重武器,就可以爱打哪里,就打哪里。甚至不用打,只拿这些炮声与火花,就可以把中国兵吓倒。五十七师,不是这样的人,让你看看我们的厉害。他心里这样想着,似乎面前就站着一群日本兵,他理直气壮地说着。把胸脯挺起来。但他也只有两三分钟的沉想,立刻醒悟过来,一回头看到王班长带了一班弟兄站在长堤下的草地上等候命令。鄷鸿钧走了过来,远远的火光,由天上的黑云反罩下来,照见弟兄们立正在那里,个个精神奋发。便向前训话道:“在出发前我有几句话告诉大家,日本鬼子,不顾伤亡重大,用波状队伍前进。白天,我们炮兵第三营,发了神威,用山炮帮助我们,消灭他们不少,他们始终没有冲过来。到了晚上,炮兵很难找着这密集的日本鬼子。师长已指示了我们一个很好的办法,我们只管让他们涌上来,涌到三四十米的地方,我们用手榴弹抛过去。这个办法,第一,要我们自己掩蔽好,不让敌人发现,好等他们冲过来。第二,手榴弹要抛得准,一定要抛在他们人堆里,不许在五十米距离以外掷弹。第三,敌人第一个波被我们打垮了,第二个波还会跟着上来的。我们不管它,我们拿出大无畏的精神来,立刻冲上去。敌人的第一个波让手榴弹炸昏了,我们一冲上去,他们就会垮的。他们第二个波,不必我们动手,就会让垮下去的第一个波冲动。他们动了,我们立刻用机关枪追击,不难一下子,就把失去的蔡家岗拿回来。这种奇袭,是一个光荣任务,所以我亲自来带你们去完成,完了。”说毕他手一举,端了步枪,就在前走。班长牵着一班士兵,紧紧地在后跟着。这里向蔡家岗是一条石板路,穿过几道短堤。敌人也为了层层短堤,我们有埋伏部队的可能,他的山炮和迫击炮,挨着这些堤道,却只管继续的射击。鄷鸿钧前进的这条路上,就不断地落下炮弹。那是很明白的,在这些炮弹后面就是日本波状攻势的密集部队。因之鄷鸿钧他不能顾虑到这些炮弹,带了部队,只是在弹光的火网下,向前钻进,估量着那炮弹是由头上飞越过去的呢,那就并不理会。看那炮弹有落在附近的可能,便立刻向地下一伏。那炮弹落地爆炸了,灰尘和弹片已经抛开了,他又继续地走。好在他总是走在最前面的一个,他伏倒,弟兄们也伏倒,他走,弟兄们也走。在敌人那样将炮弹封锁着道路的时候,他们不会想到后面还有中国军队迎了上去。他们跟着上来的步兵,还只想把面对着的最前方中国军队阵地,加以占领,所以还照着白天的波状阵式,横跨着堤道,和干稻田向前推进。鄷鸿钧首先跑上了一道短堤,看蔡家岗那堆高地,已不到一千米远,四处的火光,和天上紫色的云雾,已隐约地照见面前干稻田的行人路上,有一群黑影蠕蠕向前移动。他立刻伏下了身子,将手向后举着招了两招,全班弟兄赶到,立刻散开俯伏在堤道上,在那队人影后面,不到二百米,又是一群跟上。他们前面那队,看看迎面是一道横堤,便有点戒心,停顿下来总有两三分钟没有动作。分明是在观察这里的虚实,也许是他们发现了这堤上有什么影子,也许是故意放着两枪看看这里的反应,啪啪两颗子弹向堤上射来。但这堤上是一点反应没有,仿佛这里根本就没有一个人了。当他们发枪的地方,是在这第一群黑影的偏左角,必是另外有几个人在那里,而这一群黑影,也正是在一道高田的下面,这里如何动作,他们立刻可隐藏到田坎的射击死角下去,那是很保险的。鄷营长心里暗笑,这一点儿花枪难道我不知道吗?不睬你,他依然静伏着睁着两眼,看那前后两群黑影。因为后面的那群黑影,已缓缓地移了向前,不容前面这一群不动,他们已断定了这堤上是没人的,一百五十米,一百米,八十米很快的涌到了前面月鸿钧是咬着牙等候,不让他们有一个人漏网,直等他们推进到三十米附近。连人的手脚,都可以看出来。这就猛然地站起,将久已捏在手里的那颗手榴弹,拨开保险,对得准准的,向敌群里投过去。口里骂道:“好小子,这回让你中了我们道儿。”随了这话轰的一声,眼前已是火花烟焰爆发。这颗手榴弹发了,跟着过去的五六颗手榴弹也爆发了,这一个猛来的突击,敌人果然慌了脚步,没有炸死的,掉头向后就跑。后面跟上来的那一群敌人,看到前面手榴弹爆发,便稳住了没有向前。这边带来的那挺轻机关枪,早己在堤上左角架起,立刻对准了前面达波状队伍,来一阵猛射。果然照着鄷营长所料,他们过于混乱的溃退,把后面跟上来的那一群人影也冲垮了,一路向后逃去。鄷营长看到蔡家岗就在眼前,自己原来守在那边的一班人是连长亲自带的,消息渺然,非看个清楚不可。于是招呼在身边隐伏的一位班长道:“命令弟兄们和我一路上去,我们立刻把蔡家岗拿回来。”传令己毕,他又首先起身向前,全班弟兄们眼看着敌人垮了下去,自己毫无损失,各人也十分兴奋,个个拿起武器,顺着敌人的来路冲了上去。恰好这一批敌人只有三个波队,第一队毁灭了,第二队被第一队冲垮了,第三队看到前面两队演乱下来,当然也就稳不住脚。因之,也就向后倒退,一直向前来的大据点栗木桥退去。鄷鸿钧见敌人尽管退,他也就尽管追,追到了蔡家岗,看原来那个防御工事,已被炮火毁坏得干干净净,弟兄们除了成仁的,有六七个睡在地上,其余的却己失踪,原来在这里构筑的工事,是在一片高地上,为了减除射击障碍,把面前的树木,都已砍去了的。守军在散兵壕和掩蔽部里是俯瞰着目前那片平原,相当清楚的。鄷鸿钧首先找到那个连指挥所,己是一堆土,也许连长和几位弟兄还在这土里面,自己站在这里,不觉肃然起敬的行了个军礼。但敌人退去还不十分远,是没有一点闲工夫,立刻发出了命令,命令班长带着那挺轻机枪安放在毁坏工事后面,权且作了机枪座,指点弟兄,分布在还有些形态的散兵壕里。自己来回的指挥着,脚下(口当)的一响,碰着了一样硬块东西。俯身下去,将手一摸,却是电话机,将手让一扯话机的线,还牵连着没有断。这不由得心里暗暗地喊出来,奇迹,奇迹!放下手上的步枪,蹲在地上,将电话机连摇了几下,拿着耳机喂了一声,那边有人问了一声,哪里?鄷鸿钧不由得欢喜的跳了两跳,而且听出那声音,正是副营长,立刻把这里情形告诉了。接着程坚忍接了话,他道:“你们把蔡家岗拿回来了,那很好,我们随时联络着,不要断了,我立刻转呈师长。”鄷鸿钧放下了电话,正要对面前做个更详细的观察,可是敌人的炮兵阵地,己猛烈地向这里射击,只有三四分钟的工夫,这阵地前后就落了十几颗炮弹。带来的全班弟兄,都在弹爆炸的火焰阵里了。

  第17章 话说叶家岗

  敌人这次猛烈的轰击,倒不是偶然的,他以为我军击溃了他的波式阵,必定有一个相当数目的人数,前来这袭。既有相当的人,也就会前来夺回蔡家岗这个据点,所以他就集中了粟木桥一带的大小炮,紧对了蔡家岗猛轰。这一班人,惟一制敌的利器,就是一挺轻机关枪,只要敌人在一千米外,对付的法子就少,甚至可以说没有。而敌人这些炮,都在几华里外,所以鄷鸿钧到了蔡家岗,除了埋伏在散兵壕里躲避炮弹,不能再做积极的动作。但他料着这炮火轰到相当时间以后,就会停止着让步兵上来的,那时,再用刚才的手榴弹接近了他做近距离的毁灭,还是可以得到胜利的。因之,他就沉着隐伏在散兵壕里,只是不睬。约摸了有二十分钟,这附近己落了七八颗炮弹,先是班长来报告,已伤了三名弟兄,阵亡了两名弟兄,随后副班长来报告,班长也中了炮弹阵亡了。这时,鄷鸿钧已和程坚忍通过两次电话,到了三次电话的时候,程坚忍道:“竹根潭也很要紧,你把弟兄们带回来吧。”鄷鸿钧道:“我还想等敌人冲上来,再用手榴弹打击他一次。”程坚忍道:“鄷营长,你要明白,你没有先去的时候那些力量了,你回来吧,你很忠勇,你已经达成任务了。”鄷鸿钧因督战的参谋这样命令了,也觉得半个班的力量,也决不能守住这个据点,只好答应着,趁了敌人炮火稀松,带着残余的士兵,迅速地离开蔡家岗。他觉得这样回去,实在让人不服气,剪断了电话线,自提着话机走着,不由得暗暗地掉了几点泪。到了营指挥所,程坚忍迎着他,握住了他的手,紧紧地摇撼了几下,因道:“你实在打得好,我佩服极了!艰苦的战争,还在后面,有的是卖力的时候,不必消极。我接着师长的电话,让我回师部去,所以我急于要你回来。你来了,我马上就走。”鄷营长庄重了脸色,笔挺地立了正,向他行了个军礼,因道:“参谋,请你报告师长,鄷鸿钧有一口气也会拿起可用的武器打击敌人,没有命令,我一步也不会后退的。”程坚忍连赞了几声好好!就带着勤务兵,离开了第三营营指挥所。这时,敌人的炮火,又改着向竹根潭的一带工事轰击,他就借着这炮火之光,顺了路向常德北门走。经过几个掩蔽部,弟兄们沉静的在那里休息,一点没有慌张的样子。水竹林子下,也有人悄悄地在那里说话,就近一看,几个伙伙杂兵,正在短堤上挖着地灶,架起大锅煮饭。一路之上,又遇到几个兵,押着民忧,挑了子弹向前线去,虽然四围的火光和枪炮声,每一个时刻都在加紧,但一切的情形,都十分的稳定。这倒叫冷静头脑的人看着,心里坦然起来。到了城里,街市静悄悄的沉睡在稀疏的星光下,远处的枪炮声那样猛烈,倒是自己身边什么响声都没有。只有四只脚踏着石板,打破了沉寂,也有点异样的,便是街边的白粉高墙,被郊外的野火照着,在黑暗的城里,现出一片惨淡的红光。另外还有个奇迹,便是穿黑制服的警士一声不响,还挺立在街心,站守着他的岗位。他走过了岗位,不觉得自言自语地赞叹着道:“真是不错,不但军人站得铁稳,警察都是这样自在。”王彪在身后答言道:“真的,常德人和别处人真有点不同,打仗的城池我经过多了,城外炮火连天,城里警察还是站岗,我是第一次看到。常德人真不错,我若不是山东人,我就愿做湖南常德人。”程坚忍虽是觉得他的话可笑,但是也看出他对当地人是怎样的敬佩,心里却也受着很深的感动。到了兴街口中央银行,师部外表,并不觉得有什么紧张情绪。但进门之后,看到参副处和电讯组的人,却是不言不语地来往忙碌着,虽然已到了夜深,并没有夜深的景象,他径直地走向大厅后面的那个防空壕去。还在外面,就听到那位周义重步兵指挥官,操着一口河南土腔,在那里打电话。他走进门去,见小桌上那盏昼夜点着的煤油罩子灯,灯头扭得特别大。师长余程万坐在小床上,掏出身上那扁平的白钢盒,正在取他的广东土产烟卷。这烟卷是半硬的纸,卷成了约摸两寸长的锥形物,里面是广东粗烟丝。他用手指抽着烟卷,使它紧结些,却望着坐在旁边方凳子上的副师长陈嘘云谈话。他脸上兀自带了一点微笑,他道:“无论什么紧张艰苦的局面,事后回忆起来,就非带有味,在上高会战的那一回四天四夜的电话,那倒是最苦的工作,事后连脸腮和嘴唇都肿起来了,肿得别后重逢的熟人,都不认识我。可惜那时不曾照下一张相片,留作纪念,若有照片,事后看起来,倒是有趣的。’他说到这里,己看到程坚忍进来,便放下烟卷,迎着听他的报告。程坚忍把河袱同竹根潭的情形报告了一遍。余程万道:“弟兄有这样忠勇的表现,那是全师人的光荣,我很满意!孙长官有电来,援军两三天内来到,这个坚稳的局面,我们一定要维持下去。你先回房去休息休息,以便打起精神来再接受新的任务。”程坚忍答应着出来,走回房去。见同住的人,都已和衣在各人铺上躺着,李参谋在床面前窗户台上点了一枝蜡烛,坐在床上,把日记本子放在大腿上俯着身子用自来水笔来写日记。便笑道:“老李,你来到了,还不休息休息。”他放下了笔抬起头来笑道:“你也回来了,河袱的情形很紧张吧?”程坚忍一面脱着灰布棉大衣和松着布带,一面答道:“紧张虽然紧张,可是我们的部队,从上至下,这一分死干的精神,倒是一点也不松懈。只有敌人那个波状部队的进攻,到了这月黑无光的夜里,相当费手续。”这话引起了李参谋的兴趣,他把自来水笔收起,插入衣袋里,把日记本也合拢了,望了他答道:“这不但是河袱,德山市这边也是这样呀!今天我在石公庙,我就亲眼看到一幕精彩的表演。”程坚忍道:“怎样一种精彩的情形?你说给我听听看。”李参谋将日记插在军衣袋里,站了起来,因道:“在今天敌人拂晓攻击的时候,人数已增加到四五千,照着我们向敌人发炮地方的观察,敌人大小炮总有十五门到十七门,对着石公庙新民桥长堤上我们的工事猛轰,我们看到来势很凶,就移到鹅子港小河的西岸,依着那大堤据守。这样,自然我们扼守的地形,有一道小河拦住了敌人的前进,可是也有了个很大的毛病,就是西岸的大堤和东岸的大堤是一样高,我们隐伏在工事里,看到的是隔河的一道大堤,不是敌人来路的一片平原。我们尽管有观察哨兵在河那边,他报告敌人的形势我们也不好用机枪去射击。但我们有了一个肯定对策,敌人要想由那道堤跨过河来,那还不是容易事。他一上了堤,我们的步枪都可以打他,果然敌人在炮轰过半小时以后,就用波状的密集队,对着石公庙新民桥黄木关猛烈冲击。”程坚忍插了话问道:“黄木关?我们在得山的河这边了,这个大据点是怎样……”他没有把话说完,睁着眼望了他。李参谋叹了口气道:“这是我们这次会战最泄气的事情,那团从友军划过来归我们指挥的队伍,人家有人家的战术,说什么他也不会相信。昨天下午,这位团长,就带了全团士兵,渡河南岸去了。德山的防务,我们原相信了这一团人,就没有由柴团再派人去布防。等到他们一走,敌人立刻涌进了德山市,我们只好隔河改守黄木关了。”程坚忍道:“那个混蛋团长,不就是前两天师长向他警告的那一位吗?人家训练的部队,拿了过来,那总是不凑手的。好了,事过去了,不必谈了。你说,现在那边情形怎么样了?”李参谋道:“我得补明一些情况:第三营已恶战了三四昼夜,第七、第九两连,损失相当的大,己调回了城区。由石公庙,到黄木关,是第一营的防守任务了。敌人波状攻击发展的最高峰是在新民桥。敌人九架飞机不断在头上轰炸扫射,我们既不能在河西大堤上控制石公庙那一片平原,我们就无法制止敌人在那面堤下,爬上堤来。爬上来之后,他们靠了飞机在低空的掩护,用着河里残存的小渔船,和木板绑扎的木筏抢渡过来。我们看到这情形,众寡大悬殊了,只好撤退到岩凸既设阵地里去。敌人是狠毒的了不得,他们认为我们是真的垮下来了,渡过了河的敌人,约摸有三千多人,分了南北好几路,一齐向岩凸猛扑。这时,我就在第一营指挥所里,和杨维钧营长在一处。杨营长把两个连,八字形的放在五里山和杨家冲,对指路碑来的敌人,伸出两个钳子。我们是一面来策应着北郊的防地,一方面又提防敌人由德山市黄木关,沿着沅江冲过来,相当的吃力。到了下午两点钟,敌人有四门大炮,已经移到了黄木关的北首,谈家港。轰隆轰隆正对了岩凸轰击。总有点半钟之久,每两三分钟,就有一颗炮弹,在指挥所前后爆炸。我在指挥所里向外一看,满地烟雾上涌,已堆起了一座雾山。除了火光陆续在雾里开放着火花,已不能看见更远的地方。五里山过来,向南的叶家岗,那里有一排人扼守,正挡住了敌人向岩凸来的前进路线,敌人的机群,就不住在那里盘旋,那个地方是第一连连长胡德秀,亲自在那里据守,他是个老广,是我同乡,个子瘦瘦的矮矮的,平常也看不出他什么能耐,可是打起仗来,真有他一手,杨营长和他打着电话,还怕语言有点不清,让我接过电话,把命令向他重复述说一遍,我老实和他说着广东话,我在电话机里,都听到炮弹的爆炸声,他听了我的口音,竟是在电话里笑起来,他说:‘参谋,广东人在五十七师,也不会丢面子呀,我在这里报答祖国了,我是总理的同乡呀,中华民族万岁!’老程,我听了他这话,我真觉着血管都要兴奋得破裂起来,我握着耳机的右手,情不自禁地有点儿抖颤,我说:‘好!敌人的情况怎么样?’他说:‘敌人向这里放了五六十炮,又丢了七十颗大小炸弹,我现在和一班弟兄,守在散兵壕里,不要紧,机枪在破坏的掩蔽工事里抢了出来,一点没有损坏,还可以使用,我决心在这里死守。’说着,又叫了一声中华民国万岁!我放下电话,把话向杨营长说了,副营长董庆霞,是个有名的石头人,他沉着一副黄胖的面孔,坐在地上一言不发,只管紧扎着绑腿。杨营长问我:‘叶家岗那里比这边的炮火还要凶猛,这一排人,已经只剩一班人,还继续留在那里,不能发挥什么效力,我主张把他们调回来,参谋看怎么样?’我说:‘还撑持一个时间看看,等一会,敌人必有一个黄昏攻击,那里在我们手上,岩凸稳得多。’杨营长说:‘不过他人太少,恐怕难撑一点钟。’正说到这里,胡连长电话来了,他说:‘现在判明新民桥敌人的主力,已向叶家岗猛犯,敌人是波状密集队,请营长注意!’杨营长说:‘你撑着我就来。’说着,放下了电话机,起身就要走。副营长董庆霞,他也猛地站起来说:‘营长,这里更重要,我去。’我赞成他这个说法,并且主张在敌人黄昏以前,把力量集中到岩凸来防守。杨营长同意我这个办法,就让董副营长带一班人,在炮弹爆炸的空隙,冲了上去。那时,地面上是烟雾一团,天空上的敌机还嗡嗡的飞着呢。”    

  第18章 夺回岩凸

  李参谋站在屋子中间,两只手代替了飞机大炮机枪步枪,又代替了我军敌军,不住地随了口里所说,比画着姿势。他自己这条身子,也是代表了杨营长、董副营长、胡连长,扮演了几个角色。时而身子半蹲着,时而直挺着,时而移动个一半步。说到了这里,程坚忍就笑道:“说书的,你虽说得有声有色,可是有点儿文不对题,你这回书好像说的是杨维钧接防鹅子港,胡德秀死守叶家岗。只是一篇过场书,并不明白你所说精彩的一幕。”李参谋笑道:“一班人守在十几门大炮和九架飞机的威胁下,难道还不算是精彩的一幕吗?不过我还没有把最精彩的一幕说出来罢了。不忙,你等我慢慢讲这一段热闹书,我先喝一杯水。”说着,弯腰下去,把床铺下的大瓷壶掏出来,再在窗户台上,取来一只粗瓷碗,斟了一碗冷开水,站着喝了。一口气把水喝干,放下了碗,依然站着道:“你再听我说这段最精彩的吧。董副营长去过之后,敌人的飞机,就集中向岩凸轰炸了。大炮是不用说,除了德山市那一路的炮,还有新民桥那一路的炮,都对了岩凸这一带阵地轰击。火焰把前后周围上千米的地方,都笼罩了。耳朵里所听到的全是爆炸声。敌人对于这一个据点所付的代价,实在是可以送他四个字,不惜工本。工事外面,简直是个绝大的雾天,也可以四个字来形容,不见天日。我们看这情形,判断着敌人,必然想进扑岩凸,抄到黄木关的后面,然后和德山来的敌人合流,顺着江边公路,直攻常德大东门。因之,一面把详情随时电话团指挥部,一面电话前方几个据点把兵力后撤,以便集中。说到这里我不能不称赞董庆霞和胡德秀是两个铁人。我们在那炮弹轰去了半边的指挥部向外看,每两三分钟,前面平地上就有一阵火花涌了起来。那些火花,那一丛由平地涌起,不是一座魔塔?可是他两个人,就带了两班人,由叶家岗转了回来。我说的铁人事实上真也是一群铁人,飞腾的硫磺焰屑,地上溅起来的尘土,水稻田里的泥浆,把这些弟兄全身都涂抹着。还有挂彩的弟兄,脸上手上扎着涂抹了友烟的纱布,那一份形状,真难用言语来形容。我看到他们,虽然说一声辛苦,可是眼睛两包眼泪水,真想抢着流出来。杨营长看到他们苦战下来,也就叫他们到岩桥去休息。我们的营指挥部,是在陡马头岩凸之间的皇经阁附近,我们隐身在长堤下的工事里,看得十分清楚。敌人在沉江岸,拉着一条纵线,由乌鸡港武庙山叶家岗五里山,有五路部队向这岩凸前方猛扑。在这五路敌军的前面约摸是一千米,炮弹是一个连着一个地给他们开路。炮弹上面,还有飞机车轮式的飞着,也是不断的扫射和投弹。在这样的情形下,我们在前方布置的那两连人,当然是拦不住敌人的步兵。到了四点多钟,敌人的山炮声,忽然停止,只有零落的迫击炮声。我们立刻接着第一连指挥所的电话,敌人的步兵,对着岩凸,分三路猛进。每路是五个波队,我们三挺机枪,正好截住这三路。电话报告过了,前面的机枪,己像大堤决了口一般,哗啦啦作响,敌人的轻重机枪,也不能分别它有多少,也分不出是哪里起哪里落,只是接连着发射。杨营长向我说:‘参谋,请你到团指挥所保持着接触,敌人来势凶猛,非我自己前去不可了。’他说完了,背起步枪,挂着手榴弹,跳出指挥所就走。这指挥所附近的掩蔽部里,只有一班预备队,全跟着他上去了。我在掩蔽部里,向外张望,见杨营长带了一班人,连蹿带跳,又时时的伏在地上躲避敌迫击炮的炮弹,很快地就看到他们钻进了面前的烟雾丛中。那时,就有两个敌机,由南边转了半个圈子飞来,似乎他已发现这里存援兵上去,正盯在杨营长后,像燕子掠地一样,斜侧了翅子飞,嗒嗒嗒,一阵又一阵,在烟雾上扫射。我十分替杨营长这一班人担心。同时,我对他们这大无畏的精神,又实在佩服。我也就伏在工事里向前张望,眼皮也不肯眨一下。约摸有半点钟,在皇经阁的北首,已经发现了很密的机枪声,并且有几个迫击炮弹,射落到指挥所附近。外面一个哨兵,匆匆地跑进来,向我报告,北面已发现有敌人,大概相隔到一千一二百米。我听了这话,确实吃了一惊。这样子,岂不会让敌人冲到岩凸后面来了。那我们在岩凸的人,全会被他包围。这时,指挥所只有一个连副,和几个杂兵,我毫不考虑地就打电话给柴团长。我一面告诉在指挥所里的人,紧急戒备。所幸缴获日本鬼子的那支步枪,还是带着的。我预备到必要的时候,大家冲敌阵,做个自杀攻击。还好,不到十分钟,杨营长己带回第一连由岩凸回来,他也没有来指挥所,就在北面一道小堤所,临时布起阵来,将敌人截住。这时,我己判断这里已陷敌手,因为正面沿着公路,也已发现敌人。最后我已看到敌人一支波状的部队,有三个波队向皇经阁推进,我料想是我最后一分钟到来了。我摸了摸身上挂着的两枚手榴弹,我又端起步枪来看看,抚摸两下机枪。好!精彩的表演来了。隆的一声很猛烈地在面前几百米的地方响着,一阵火花爆发,离着指挥最近的一个敌人波队,中了我们一颗炮弹。”他站着说声身子向下一蹲,又一起,右手紧紧地捏个大拳头,在左手巴掌心里猛地打了一下。他接着道:“自此以后,我们每颗山炮弹发出去,都落在敌人的波状密集部队里面。沿着沉江西来的敌军,首先就让打垮。后来我们的炮弹,陆续向北路发射,敌人就节节后退。我在指挥所里,紧紧地握着步枪的两只手,也就松懈下来。不过敌人的步兵虽已停止住了,炮兵又开始发动,指挥所头上不住地发出呼呼的怪叫,敌兵也在向我炮兵阵地还击。我正要向柴团长打了电话去,柴团长却带了一连预备队由后面冲上来,正由指挥所经过。那个刚由这里下去休息的董庆霞副营长,胡德秀连长,他们竟是跟着同来。这时,敌人的飞机虽己撤退,可是那敌人炮弹的火光,就在我们面前水稻田里,一丛丛的开着火花。阴暗要晚的天色,面前的田园,像在闪电光里照着,他们就在这野火群里面,分了二队暗影,半俯了身子,向面前敌冲去,我亲眼看到柴意新团长,领着一班人和一挺机枪,一阵风似的踏着石板人行路,啪啪作响,抢到面前那道短堤上去。天色虽越发黑了,在炮火光里,我还隐约看到一群影子,跳着抢上了堤。一阵机枪声发出去,随着两侧的机枪,都应声而起。也不到十分钟,前面已是一阵杀呀的冲锋声。随着手榴弹的爆炸声,叫了起来。我实在忍耐不住了,走到指挥所外面堤上来远眺。那发着红火球的敌人迫击炮阵地,已移到两里路外去,吐着火舌头的敌机枪阵地,也三三两两地在前面向后退。我们这里三群闪动的火焰,在前面堤下,逐渐地向前移。随后一阵火花闪动之后,又是遥远的一阵喊杀声,我知道柴团长又来了个冲锋。我就站在堤上看呆了,我忘了头上随时有炮弹落下来。后来还是一个兵站起来叫我:‘报告参谋,团长来了电话,我们已经把岩凸拿回来了。’我才松了那口气,回到指挥所里,一通电话,师长叫我回来。我就摸黑走回来了。”他一面把这幕精彩表演说完,方才俯着身子下去,把那粗瓷壶拿起,再斟了一杯冷开水在手,仰起脖子,嘴对了茶碗,咕嘟嘟几声,把水一口气喝千。程坚忍笑道:“在你这一番说话,不要说是打仗的人那股子劲有多么大,单凭你这全身努力,也可以想到这一仗的紧张。”李参谋笑道:“假如我还留着一条命在,等完全胜利了,我有几件拿手好表演,或者来个常德战役演讲会,或者到电影公司里去当一名副导演,那真有声有色。”程坚忍道:“为什么不当正导演呢?”他笑道:“那就为了拍片子的技术差劲啦。不过你放心,我无论当正导演副导演,你和你的爱人我都会给一个角色地位的。没有罗曼司在内,这部战事片子是嫌太硬性一点的。”说着,打了一个哈欠。  

  第19章 三个女人

  这一种笑声,把同屋子里的一位张副官惊醒了,他在床铺上昂起头来笑道:“老李,你说得真是有声有色,我睡着了的人,都让你这位副导演,把这精彩的镜头,照耀得如临大敌。”李参谋向他深点了个头笑道:“对不起,我实在是大兴奋了。起来坐一会儿,来一支烟,好不好?”说时,在身上掏一盒纸烟来,向他照了照。张副官道:“我还是睡得好,大一亮,敌机就该来轰炸,我还有任务,要对付空袭呢!”程坚忍道:“在军营里生活了这多年,对付空袭虽然是司空见惯,可是据我的经验来说,五十七师,实在最能忍受飞机威胁。一个部队,有些欠训练的军队,只要人家来两次轰炸,就垮下来了。今天早上,敌机来袭的时候,听说我们的高射炮差一点儿打下了一架,是有这话吗?”张副官道:“我们的高射炮连,实在是卖力的,只是我们的炮太少了,少的是‘恩勒温’,对付一批一批的机群,实在是不易呀。”他不忍直率地说下来,夹了这么一句英语。李参谋道:“五年的苦仗,我们就吃亏在太劣势的装备上。不过只要我们能咬紧牙齿,把时间拖下来,这个缺憾,总会慢慢补救起来的,我始终是乐观。因为有了好的装备,我们可以打更好的仗。说到这里,我得补充今天下午这一场鏖战几句话,炮兵团金定洲团长,十分卖力。他自己跑到观测所去观测指挥,也不知道敌人是发现了这事,还是无意的,他们的炮加长了射程,就在炮兵观测所附近,落下了四五颗炮弹。金团长动也不动,观测得仔仔细细,在电话里指挥发炮。有了他这样努力,才让我们每一个炮弹发射出去,都落在敌人的波状队伍里面。”张副官道:“虽然如此,我们究竟还是少。假如炮二营,真正名副其实的是一营而不是一连的话,敌人根本就不敢用波状部队进攻。”这句话,似乎提起了各人胸中一点感慨,大家都默然了一会。程坚忍掏出表来,看了看,说道:“夜深了,睡吧,留点精神,明日再苦干。”说完,大家也就寂然,让那城外的枪炮声,环着城圈继续的去热闹。大家自然都是辛苦,情不自禁地陶醉在单薄被褥的床铺上。程坚忍耳朵下听到有人叫道:“老程,起来吧,敌机正在头顶上投弹呢。”他一个翻身坐起来了,见屋中人都已走,李参谋站在所门口向自己招手。他立刻听到嗡嗡轧轧的飞机马达喧闹声,就在头顶上,唰唰唰!轰隆!唰唰唰!轰隆!那炸弹的破空落下声,和炸弹落地的爆炸声,连成了一片。他向窗子外看看,还只有点鱼肚色,便道:“天还是刚亮,敌机就来了,有多少架?”李参谋道:“这次来得不善,共是十六架,你当心!”说着,他已走了出去。程坚忍刚刚醒过来,又没有接着什么任务,这也就不急,坐在床铺上出了一会儿神。突然之间,那朝外的两扇窗子,向里一闪,咪当地响着。也感到事情不妙,赶快向地下一伏。可是人还不曾扒下像墙倒下来的一阵热风由窗子里捅了进来。他正要扒下去,这阵热风,却帮了他的忙,推得他向地下一扑。而扑在他身上的,还不只是风,有小石子和大小的沙粒。凭了这点情形,他知道附近中了弹,约摸沉静了一两分钟,并无第二阵热风吹来,他立刻一跳站起,向屋门口走来,看看情形如何?这里是中央银行原来营业处的侧面,跨进了大厅,在那里陈列的器具照常,坐在里面几张桌子上办公的人也照常,远看着防空洞口的电话总机所在地,接线兵正忙着在接线,当然丝毫没有损害。正站着凝神呢,一个传令兵,由师长室出来直走到面前说,师长传参谋去有话说。他走到师长办公室里,见余师长拿了一张常德城区的地图,放在小桌上,煤油灯下,正静心地在看。陈副师长沉静地坐在一边,望了余师长似乎在等候一个任务。指挥官周义重,在用电话指挥城外作战部队,头顶的飞机马达声,和师司令部周围的炸弹爆炸声,尽管连成一片,十分紧张,他们就像没有那么回事。师长余程万一抬头看到了他便道:“上南门那边火势很大,不要让它蔓延过来,那里有三营一连人在扑救,你去看看。其他几处的火,我都已派部队分头扑救,你去告诉他们不必顾虑,只救上南门这一带的火就是。敌机今天多数投的是烧夷弹,他着陆续投下来,在火焰还没有发射出来的时候,立刻将沙士盖上。告诉弟兄们要勇敢,更要沉着,也更要镇定。镇定是对付敌人扰乱城区秩序最好的一个对策。”他说着,将手边的一枝铅笔,在地图上轻轻地围着,告诉程坚忍哪里有水井可以取水,哪里是宽街,可以拦住火头,哪里是窄巷必须拆屋。交代已毕,问道:“都明白了?”程坚忍答应明白了。余师长道;“我再告诉你一遍,勇敢,沉着,镇定,快去!”程坚忍行礼告别出来,见兴街口这条街上,已经让烟雾弥漫成一团。在烟雾和灰尘堆里,看到四处红光带些紫黄色的浓焰,冲上了半天云。师指挥部的弟兄们挑着水桶,拿着斧头铙钩,正自把附近一个火场很快地扑熄了。正张望着,王彪拿了一把长柄斧头,迎上来道:“报告,参谋,这巷口上一处火,已经扑熄了。只烧了一间屋子。”程坚忍道:“你和我一路到上南门去吧。”他口里说着,人己钻进街上的火焰堆里。王彪自也没有什么踌躇,把斧头柄扛在肩上,跟着就向烟焰里面走了去。这里到上南门很近的,穿过两条街,就是火焰拦住了人行路。他停住了脚,端详一下火势,回头却不见了程参谋;但既来了,决没有回去之理,正待向旁边一条巷子踅了进去。却见面前一堵墙突然倒了下来,灰焰中立刻露出一个大缺口。见有四五名弟兄,领着上十个穿便衣的人抢了出来,顶头一个他认得是刘副班长,便道:“你们怎么由这里出来?”副班长道:“我们要拦住火头,用隔壁巷子,撞倒一重屋,由这里钻出来。老王,帮忙吧。”正说了这句,头上却是呜呼呼一阵怪叫,正有一架敌机,俯冲过来,嗒嗒嗒!就在头上一阵机枪扫射。王彪向旁边墙基角上一蹲,偏了头看时,一只涂了红膏药徽章的飞机翅膀,踅了过去,嗒嗒,一粒机枪于弹,射在砖墙上,溅起一阵碎石片,一块砖片正打在肩上。王彪情不自禁地骂了一声狗种!可是看那刘副班长手里支出一把长饶钩,正拉着人家倒墙里面的一根黄粱,对于头上的扫射,根本没有理会。因为他是这样,跟来的几位弟兄也一般的不理,各撑起钩子来钩屋柱。他心里一想,我姓王的会含糊吗?突然一跳,直跳到屋底下,两手横了斧头,对着一根半歪下来的直柱,用力一阵狂砍。忽然有人在后面喊道:“王侉子,你还不闪开,屋倒下来会把你压死的。”随了这话,就有一只手拖住自己的手向后直拉。在这声王侉于话里,他有个甜蜜感觉。通常常德城里,只有一个人是这样的喊我王侉子的,那人就是黄九妹,她会在这场合出现吗?但这一下拖得很猛,不容他先看人,直把身子立起向后转着两步。他定睛一看,不由得呀了一声,这一声他代表两种惊讶,第一种惊讶是那房屋果然哗啦啦响着,向对面倒去,砖瓦木料乱跳,尘灰四起;第二种惊讶,面前站的正是黄九妹,她一只手还扯着自己衣袖呢。她在这炮火城住下来,那是自己知道的,可是不想到在这里出现。她还是一副很壮健的圆面孔,大眼睛,只有一件,那是有异于平常的,已脱去了长袍,穿着大襟的旧式蓝布大短祆,下穿一条青布长裤。她的头发,不是从前那般长长的,剪成了童发式,后脑半个月环式的长发,露出了她的白颈脖子。耳前两道长鬓发,由额上的覆发分下来,把那张圆面孔,形成了个月亮。王彪觉得世界里,只有两件事可做:第一是每次打仗都亲手杀死几个日本鬼子兵,好早早的回山东去;第二就是每日都看一看黄九妹这副月亮一般圆的面孔,有好多次不看到这副面孔了,所以他一见之下,就忘了一切。他笑嘻嘻地呆望着她道:“九妹,你还好?干妈呢?”黄九妹回手一指道:“那不是?”他看时黄大娘站在一副扁担水桶旁边,她肥胖的身体,高高的身材,卷起两只青布短袄的袖子,露出两只粗胳臂,紧紧地叉了腰。她母女是一个型的圆脸,不过她的脸圆得发扁,眼睛也小于九妹一半,眼角上幅射了许多鱼尾纹。王彪老远的叫了声干妈。黄大娘道:“救火吧,少说废话。巷子那头就是一口井,井边上现成的吊桶,你去给我挑两担水来,斧子交给九妹。”说着,抬起她的鲇鱼头青布鞋,踢了两下空水桶,王彪除了接受长官的命令,就是干妈的话不容打丝毫折扣。他把斧头柄交给了九妹,挑起那空水桶就走。这时,有七八个老百姓,都在挑水,他们挑着水桶闪闪而来,就立刻有士兵接过去,倒在一只大桶里,用水枪来吸取,向面前的火头注射。挑了空桶的,跑着就挑水。王彪也是挑水捅向井头奔了去,一个不留心,和一个挑水的撞了一下。那人骂道:“王彪,可是搅昏啰?你让飞机吓慌啦,也不看看人。”这个人说话的声音,却是尖锐的湖南妇人腔,王彪定睛看了看,才看出来,这是豆腐店里的老板娘张大嫂。她是个麻子三十多岁,平常就是和男子一般的工作。今天她穿的是一套男子青布短袄褂,头发剪得高过了后脑勺。个儿既长,人又长得不美,简直不像个女人。于是笑着蹲了一蹲腿道:“大嫂你也没走?老板呢?”她道:“送子弹去了。”王彪道:“好的,不含糊。”张大嫂道:“恰(吃)也恰得,做也做得,冒得(没有)那个湖南人会比不过你北方人。你北方人不走,常德是我们的,我们会走?”王彪还想说什么,后边有人叫道:“这小子还是这么多的废话。”他一听是干妈的骂声,笑着挑了水桶就走,他十分卖力,来回跑着挑了十几担水。救火的人转着方向浇水,他也转着方向送水。无如敌人下了决心,令天要烧掉常德城,第一批飞机去了,第二批又来,烧夷弹丢得不少。正当王彪送到十二担水的时候,他一眼看到左边巷子角,冒出青焰的小火光。他放下水桶把街边一个盛沙的小布袋,两手抄起三个,向那直奔了去。老远的丢过去一个把青光盖着。再走上两步,把两个沙袋丢过去。后边有人叫了一声好,回头看时正是黄九妹。他笑道:“那墙角里有个烧夷弹,大家都没有发现,我是刚刚看到,还没有叫出来,你就把它压熄了。”王彪看着她手上,各拿了一只沙袋,接过来,又向前抛去。黄九妹道:“侉子,别走得太近了,那东西烫得厉害。”王彪把沙袋抛完了,偏着头一看,对那墙角上看了一看,实在把那颗横在地下的烧夷弹扑熄了,这才回转身来,深深向她一笑。  

  第20章 文官不帕灭

  王彪的这一笑,实在是出乎人情的,在这种恐怖紧张的局面下,还可以笑得出来。但他这类人,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加上官长许多忠勇爱国的说教,他已把出生人死,作为每日日常生活当然举动。他既不怕,遇到了他生平最快乐的事,他自然要笑了。这么一来,黄九妹也站着瞪了他一眼,问道:“侉子,你什么心事,还是见着人就笑?”王彪道:“怎么不笑啦?这世界上最关心我的,还只有你和干妈,交朋友,要到共患难的时候,才看得出交情来。你说是不是?”他说时,依然脸上笑嘻嘻的。他这番笑意,又另惊讶到了一个人,便是这里的常德县县长戴九峰。空袭以后,这城区里,立刻有七区起火,有两区火势合流,倒变成了五处。他已带着警察扑灭了两处火头。看到上南门这里火势凶猛,他又带了十几名警察向这里奔来。这里经过一小时的拆屋,泼水,火势己挫下去,他就单独的巡视。正好遇到了程坚忍,抢上前握着手道:“城外督战,城里救火,你太辛苦了。”程坚忍道:“戴县长,你为什么不走?师长再三告诉你,说你留在城里无用,你怎么还在这里?”戴九峰将手摸了他中山服的领子,还把胸脯挺了一挺,正着脸色道:“我虽然是个芝麻大的宫,可是国家让我在这里做县长,我就守土有责。你们当军人的,难道就不是一条性命?你们就可以守,我就不能守?你看那个小伙子,真勇敢。笑嘻嘻的扑灭了一颗烧夷弹。他大概是个普通士兵吧,受的教育应该比我少得多,你看那里还有一位姑娘呢。”程坚忍笑道:“那个是我勤务兵王彪,倒是有点傻劲,至于那个姑娘,这倒是奇怪,城里还有女人?叫他们来问问。”说着,向前面巷口招了两招手。这时,火势小得多,大家心里安定些,王彪看到招手,就轻轻笑道:“九妹,我们参谋叫你呢,过去呀,那个是戴县长,他也望着你呢。”说着,伸手就要来推。那黄九妹倒是不怯官,她又不顾王彪推,就走过来,鞠了两躬。程坚忍道:“你姓什么?为什么不遵令疏散出去呢?你以为这有军事的城里,是闹着玩的吗?”黄九妹道:“我姓黄,我只有娘儿两个。我娘不走,我也就不能走了。”程坚忍听到她说的是河南口音,又说姓黄,就不觉哦了一声,这就由王彪身上,再看到她脸上,见她半黄半白的皮肤,虽没有施什么脂粉,腮颊上倒有两块红晕,以人才比起来,比王彪好多了。她见人家打量她,也就低了头,微咬着下嘴唇皮。戴县长道:“你娘又为什么不走呢?”她道:“我娘接了人家的钱,给人家看房子,我们所以不走。”戴九峰道:“我知道,你们这些穷人看房子,是一千块钱一天,要钱不要命,真是胡闹厂’程坚忍笑道:“人家也是守土有责呢!县长!”戴九峰也不由得笑了。他便回转脸向王彪道:“你很勇敢,难得!刚才那颗烧夷弹,大家事先全没有发觉,幸而经你扑灭,算是一件功劳。我知道你叫王彪,我将来会奖赏你。”王彪立着正,行了一个军礼。程坚忍道:“不要发呆,火还没有救熄,去救火吧。”他和黄九妹悄悄地走了。戴九峰道:“他两人好像认识的。”程坚忍道:“不但认识,将来把敌人打去了,还要请你给他们证婚呢。”两人说着闲话,监视着火场,头顶上飞机声是去远了,可是城外四处的枪炮声,却又猛烈的响起,有些地方的响声,就像在城根下。程坚忍道:“戴先生,你听听,说不定,今晚上,就有巷战可能了。你和你的属员,还有多少警察,全不是战斗员,你们留在这里,不但是帮不了我们的忙,也许要增加我们一番顾虑。”戴九峰道:“我们还会增加你们的顾虑吗?”程坚忍道:“当然是有,现在可以说,己经兵临城下。有你们在城里,无论在公在私,我们有枪的,都应该保护你们。可是事实上我全副精神,应该去对付敌人,又没有工夫。截至目前为止,西回外敌人距离城门还远,你们由西门出去,找船渡过南岸,还有出路。再返一半天,就难说了。”戴九峰道:“我正有事去见余师长,那末,我们一路到师部去向他请示吧。”程坚忍道:“那最好不过,我们交朋友一场,我不会随便劝你走的。”戴九峰见他一脸的正气,也就相信了他的话,随着他向师部来。这时城里几处火头,大致己经熄下去,可是火场上的黑烟,还是打着大小黑气圈子向上冲。整个常德城,都让这黑烟笼罩了。这日,还是个阴天,烟雾之下,黑沉沉的仿佛是像黑夜的天色,那焦糊的气味,不住地冲人鼻孔。东北两角的枪炮声,非常的迫近,大小街巷,随处都是巷战工事。除了堡垒之外,每个巷口,都有机枪掩体,尤其是整条大街,工事做得特别。地面上的石板,全都挖起来砌成比人高的石头巷,这石头巷子是曲线的,是无数的之字形连接起来。工兵营的人正忙碌着,四处抬来石板石块,将这个之字形工事,向兴街口师部门口构筑下去。戴九峰挨着石头旁边低声道:“这个意思,你说巷战会战到你司令部门口来呀。”程坚忍也低声道:“假使援兵三日之内不到,在众寡悬殊情形之下,有什么不可能呢?”戴九峰看着来路默然走到中央银行,程坚忍先到师长室里报告了救火情形。然后出来道:“师长正盼望着戴县长来呢,请进去罢。”戴九峰走进去,好在常德在这屋子里的几位官长,都是熟人,并不生疏,各各点了个头。余程万师长起身和他握着手,让他在小床铺边,惟一的一张小方凳子上坐下。说道:“多承你带着警察帮忙,救熄了火。不过我劝戴县长离开县城这一层,到现在还未蒙采纳,却是不能再迟延了。”戴九峰道:“我并不是怎样一个了不起的人。只是我受到师长的感动,我觉得一样守土有责的人。师长稳如泰山的守住这城池,我做县长的走开,似乎不应当。”余程万在小桌子抽屉里取出一盒纸烟,敬客一支烟亲自擦了火柴,送将过去。戴九峰起身就着火吸了烟。余程万也取着一支烟从容地吸了,微笑道:“戴县长,你知道的,我是吸广东土产纸卷子烟的,这东西已经宣告来源断绝,我改吃普通香烟了。在一点小事上,可以推知其他一切。我是个捍卫国家的军人,我会反对你守土吗,时代变了,武器变了,战略战术一齐也要变,政略又何尝不要变?许多地方在修城,许多地方也在拆城,修城是预备自己固守,拆城就是不让敌人来占去利用。在这一点上你可以知道城池的利用,是有时有土还有人的关系的。你是个行政官,炮火连天的围城里,你能行什么政?帮助军事吧,你又不会战斗。你在这里完全是多余的。现在常德的存亡关键,不是在增加几百普通人士至一千人来帮助驻守,而是在援兵早日开到,用大量的军力来反攻。戴县长,只要你不离常德县境,你也不能算是不守土。这样,你出了城,倒还是可以给我通消息给友军,把友军引了进来,早解常德之围。同时,你也可以带领那些警察联合民众在郊外对敌军做种种牵制,多少还可以帮我们一点儿忙。你在城里,还不是像我们一样,等候友军来援救吗?”戴县长沉默了一会,看着余程万的脸色,见他还是一如往日,很和平亲蔼的,便道:“余师长,老实说,我一部分是良心上的主持,教我守在城内,一部分是受着师长态度的感动,觉得你这样从客坐镇,我们为什么就不能?人生百年,也免不了一死,守在城里有什么要紧,不过一死而已,况且这样死是光荣的,所以我决定了不走。现在师长这样说了,我可以考虑。”余程万笑道:“戴县长这个志向是可嘉的,岳武穆说:‘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惜死,那是好官。’只是不死,能为国家为大众做出一点事来的话,不死也好,这样,不死也是光荣的,至多是减少一点光荣,决不会站到不光荣那面去。因为我是劝你去迎接援军,不是叫你逃走,你何妨牺牲一点光荣,帮助五十七师挽救这个城池。你走吧,没有让你考虑的时间了。”说到这里,那个柴意新团长,正走进来,站在旁边,等候命令。戴九峰立刻站了起来,点了个头道:“好!我接受师长这个指示,我带了全城警察,由西路冲出外围。若是遇到援军,我必定把城里情形告诉他们。师长的时间是宝贵的,我不耽误师长的时间了。”余程万也站起来问道:“你决定走了吗?”他道:“我决定走了。”余程万便伸出手来,紧紧地和他握着,点了头道:“那就很好,假如你把援军迎接来了,最大的光荣,还是你的。你可由大西门出去,我打电话通知那方面的部队掩护着你和全部警察。”他们日里说着话,那两只手,却是继续的握着摇撼;直把话已说完,两手才分开。戴县长又深深地点了几下头,然后转身出去。看他两只眼睛里,已含着泪水,若不是为了师司令部的威严,他的眼泪却要落下来了。

  第21章 费九妹还活跃着

  在这谈话后的一小时,戴九峰带了全部警察和县政府属员,由西门出去了。他们整队走了出去,当然对守在城里的人,又给了一个新的印象。王彪得了程坚忍的话,在街市上和他搜罗纸烟,看到了这情形,引起了他一桩心事,他并没有考虑,就直奔到上南门附近一条小巷子来。这里有所四面砖墙的人家,紧闭着一字黑漆双门,门框上挂着一块红木漆金招牌,并未因了炮火失落。招牌有四个大字,乃是振康堆栈。王彪看到不由自言自语地道:“怪不得她们住下了,穷一辈子,哪里住过这样好的房子呢?”于是走上台阶,重重地敲了一阵门。可是尽管敲着,并没有人答应。这就大声叫道:“黄家妈,你开门吧,不是外人,王侉子有话来和你说。”这样才听到有人在门里问了一声谁?他隔着门先鞠了个躬,笑嘻嘻地道:“干妈,是我。”黄大娘开了大门,将他放进去,依然将门关上。因瞪了眼道:“王彪,你是有心和我为难吗?你这样大声音叫着,不会让警察听见?你不知道我们是藏在这里面的吗?”王彪笑道:“警察?全城一个警察也没有了,再说,你们藏在城里的这班老百姓,谁又不知道。你娘儿俩出来救火,是许多人看到的,根本你也就不用藏着了。我们军队在打仗,来不及管老百姓的事,县长和警察都走了,也没有管你们的人。”黄大娘两手叉了腰,睁着眼望他道:“你瞎说的。”王彪道:“我为什么瞎说呢?现在是什么时候,我有那闲工夫,骗着千妈逗趣吗?我正是为此事而来。我想,县长和警察都走了,这座城池的情形,怕不是更严重一点。我抽着一点空儿,特意来和干妈送一个信,我看你老人家和九妹,还是走吧。一千块钱一天,你就守十天,也不过得一万元。敌机这样天天在城里乱烧乱炸,十天有多么难挨?就算命大,把十天挨过去,大天在这鬼门关上跑来跑去,你也犯不上。”说着话,跟了黄大娘一路向里走。这里三进的屋子,每进的房屋,都是窗户扇,一律闭得铁紧。就是木器家具,也都移走。穿过每重堂屋和天井,空洞洞的,地面上倒有不少的碎瓦片和焦糊的木屑。王彪将脚踢着阶沿一块焦木块,问道:“这是哪来的?”黄大娘道:“一个炸弹下来,连石头都飞起来,乱跑,什么东西不飞?反正是炸弹震来的吧?”王彪道:“可不是?常德城里哪里有一寸士是安全地方。别说敌机天天来炸,就是不来炸,四面八方敌人的枪口炮日,都朝着常德,这是什么好地方。干妈,你往日没有错待我,我倍子也有那一点痴心,为着你娘儿俩,我劝你别充那好汉,还是走的好。”他正这样说着,却听到堂屋花格子门后面,有人应声道:“妈,我叫你不要告诉王侉于,我们住在什么地方,你还是告诉他了。你看,他一知道就来了,真是讨厌。”说着话,是黄九妹走了出来,她已不是救火时那般装束了,穿着一件蓝布袍于,在肩上还罩了一件紫色毛绳背心,虽是一路说着见怪的话,走了出来,但是脸上没有一点怒色。斜靠了堂屋门站定,向人呆望着。王彪笑着先叫了一声九妹,弯着腰下去。黄九妹道:“我们哪门子亲?你兄我弟的称呼?”王彪笑道:“九姑娘,我的来意不坏呀,现在城里的警察撤退了,县长也走了,你们做老百姓的,还住在城里做什么呢?就算城里有金子捡,也得要那大命来享受呀!你们愿意今天走的话,趁早,还走得了。若是挨到明天,也许发了巷战了。那个时候,别说走出城门,就算你想走出这屋子大门,也不能够。”黄九妹道:“你说的是真话?”王彪道:“九姑娘,别人面前可以撒谎,在你娘儿俩面前,我敢撒谎吗?你若不信,可以到巷口子去看看,那里原是有个警察岗位的。”黄大娘道:“既是这样我们把隔壁的丁老板,请过来商量商量吧。”说着,在地上捡了块石头,把右手砖墙敲了几下,墙头上伸出一个有黑胡子的人头来,那就是丁老板了,他看到一位穿军衣的大兵在这里,睁了眼,呆住了。黄九妹招着手道:“丁老板,没关系,你下来吧,这是一个熟人。”说着,把墙角上一把梯子,立刻移了过去,他跨过墙头扶着梯子下来,看他是六十上下年纪的人,身上穿着补了许多补丁的青布棉袍。大襟上钮扣,不合,拦腰系了根带子,把旧棉袍捆束住了。脸上黄中带友在不少的皱纹上,画出了他的穷苦生活。他站定了脚向王彪拱拱手道:“老哥是虎责吗?”王彪笑道:“常德城里穿制服的,以前还有警察和县政府的人,于今除了虎贲同志,还有谁?”黄大娘抢上前一步,抓着了丁老板的袖子道:“听说县长和全城警察都走了,这位王大哥,特意来劝我离开城里,你老人家看怎么样?”丁老板手摸了胡子,又摸摸脸腮上的皱纹,长眉毛一闪,眼角上泛起了许多鱼尾纹,露着缺了门牙的嘴,苦笑着无声的笑,摇了两摇头道:“走是走不了的了,只怪我们穷发了疯,贪图人家有钱老板一千元一天的买命钱,答应下来给人看家。死我是不怕的,不死这么大年纪,又还能活几年,所怕的就是怕让炸弹炸一个半死不活,那真不好办。”说着,又抬起落了浮皮的粗手指,不住地摸着脸上的皱纹,另一只手,也不闲着,只管扭腰上的布带子。他手脸的表情,充分地表示了十分蹰躇。黄九妹道:“我们倒不一定是见钱眼开,光为了那一天一千块钱。也是我们看到上次常德疏散,大家白跑了一阵子,日本鬼子兵并没有来。我们心想,这回还是那样落得不走,哪里晓得这回来了,还是来得很凶。既然围在城里,豁出去一死,我倒也不怕,日本鬼子来了,我这一条命,一定也要拼他一条命。”丁老板道:“若是真遇到鬼子兵的话,谁又不是这样办,可是像今天这个办法,我们可拼不到敌人什么。可惜我这大把胡子的人,军队里不收我,不然的话,怎么我也跑到火线上去,做点事。找不到枪,弄颗手榴弹丢丢,也不至于白死。”王彪两手一拍道:“这不结了,我劝干妈走,是不错的。你们老弱妇女,冲锋陷阵用不着,守着城里干什么?”丁老板抬起右手伸了个食指,指着天井周围,指着画了一个圈圈,皱了眉道:“四城周围都像大年夜放爆竹似的,哪里是我们的出路?”王彪道:“那也不一定,只要你们肯走的话,出西门还可以走。敌人在河袱,到城还有二三十里,难道就找不到一个空当或南或北的走开?”他这样的说着时,那丁老板面南站着,偏了头向东,将耳朵抬起来,朝看西面,他两手环抱在胸前,眼睛微闭着约摸有四五分钟之久,他摇了头道:“不用提,西路走不了。我知道,河袱那里是打了好几天的,以前听到的枪炮声,都没有这样响,你听轰也轰的,这大炮只管跟着打,没有停过,一定打得很激烈。恐怕钻不过去吧?”王彪在这位老人考虑的时间,也没有说话,他偷偷地看黄九妹的脸色,见她靠了屋檐下一根直柱,将头微微昂着,望了天井上那阴沉沉的云雾,其实不仅是云雾,也许有百分之几的火药烟焰在内。她虽不曾表示出苦恼的样子,那是那两只大眼睛上的长眉,都有点向鼻梁中间皱着眉头子。她是个终年痛快过日子的人,很少看到她这样,便道:“城外的枪声,果然格外的紧密,要说出去十分保险,我自然不敢说这样的话。不过戴县长他们走得了,你们就可以走,危险是危险,比在城里头就好得多。”黄九妹鼻子里哼了一声道:“翻来覆去的话,都归一个人包说了。”王彪笑道:“不是我翻来覆去,我是劝你们走的,不过你们一疑惑起来,弄得我也是计算不定。这样吧,我去和你们打听,看看戴县长他们是不是安安稳稳走过去了。若是他们走得很稳当,你们就赶快顺了他们这条路走。”黄九妹偏着头,轻轻地道:“多管闲事。”王彪向黄大娘道:“我没有工夫,在这里多说话,你老人家多多考量吧。”说着,他倒是立着正,向大家行了个举手礼,然后走去。黄大娘也不能没有一点心事,因之悄悄地跟着出来,关上了大门。王彪自己低头走着,心里不住地想,看黄九妹那样子,很有点不高兴。难道说嫌我笑她们胆小吗?走着想着,到了巷口,却听到后面嗵嗵嗵一阵脚步响,回头看时,正是黄九妹追着来了。便停住了脚笑问道:“九姑娘,你还有什么话要问我吗?”她站住了脚一摆头道:“哪个要问你什么话,我到街上看看。”王彪又碰了个钉子,只好把笑容收起。九妹凝神了一下,笑道:“王侉子,你倒是个热心的人,今天多谢你来给我们报信,我妈让我来谢谢你。”王彪听了这话,忘记他穿着制服,抱着拳领,连连的拱了几下手笑道:“什么话,只要干妈不嫌弃,我当畜生驮着你们逃难,都是愿意的。九姑娘,无论你怎样瞧不起我,有话我总是要说的。走得了自然是好,走不了的话,谁还能活着,那真不敢说。我若阵亡了,那没关系,师长团长常常训话,我听得多了,那是军人理所当然,你们也不用惦记我。我死得是很光荣的。万一你有什么不好的话,九姑娘,我可不会说话,你别见怪。”黄九妹见他沉着脸色,没有一点笑容,倒深受着感动,觉得他非常的诚恳。便道:“到了现在,我们时时刻刻都有死的机会,还有什么忌讳?我死了那也没什么关系,我娘是个旧式妇女,她很讲个迷信,你现在答应一声,找着我们的尸身,抓把士把我们埋了,立上个石碑,清明冬至,在坟上给我娘烧两张纸,奠三杯冷酒……”王彪一拍胸脯道:“这事全包在我身上,不过总望把鬼子兵打走了,我们都还活着才好。”黄九妹笑道:“也许我们都死了。”王彪道:“若是都死了,下辈子我愿做我干娘的儿子,你女转男身,做我的哥哥,我们活在一处,生在一家,多好!”黄九妹凝神站着想了一想,两手互相牵牵衣袖,扯扯衣襟,她似乎在沉吟着想说一句什么话,忽然轰隆隆一声炮响,比每一次的炮,都要响得厉害些,她一个正在出神的人,不免身子问了一闪。王彪道:“不要怕,这是我们自己的炮,就在东门发出去的。”黄九妹道:“我们也算不知道死活,枪炮震天震地的响,还在说身后百年的闲事,你回师部去吧,别误了公事。有工夫就来看看我们,大概我们走不了的。”王彪道:“我怕九姑娘讨厌我,我不敢来。”黄九妹笑道:“别傻了,我二十来岁的人,难道一点好歹都不懂?在这样生死关头,你来照料照料我们,那正是难得的好意,我讨厌你干什么?以往我是和你闹着玩的,回师部去吧。”说时,她见王彪制服上一个口袋盖子塞在里面,于是抽出手来,两手牵扯得平了,又按了一下,给他扣上扣子,王彪没想到她这样亲切,心花怒放之下,人几乎要跳起来,急忙之中,想不出一句话来感谢他,倒站着呆了。

  第22章 火药涂染的情书(1)

  黄九妹看到王彪这样子,倒傻得可怜,和他点了个头,立刻转身走了。王彪见她走远了,想叫声九姑娘,又不敢大声叫出来,只是嘴唇皮动动,她自然没有听见,竟自回堆栈去了。王彪自言自语地笑道:“日久见人心,她待我还是很不错的。”站着呆望了空巷子一会儿,才想出程参谋叫出来找香烟的,现在还空着两手呢。城里根本没有商店,谈什么找香烟,根本只有找到原来买纸烟的店里去发掘,人家店主不在这里,随便地拿人家东西,严格地说,那是一种不光明的态度。长官知道了,还要军法从事,那犯不上。可是除了这个办法,也没有第二个法子,可以找到香烟,也许有像黄大娘这样守店的人,不妨试一试。他根据了这个想法,走上大街,遇着那原来的纸烟店,就用手去推推门。推了两家,居然有一家门是虚掩的,推了门进去,大声问了两句有人吗?也没有谁答应。这是家小不过方丈的铺,进来是一览无余。这家主人,大概走得并不匆忙,货架子已经清理一空,地下撤了碎纸,无非纸烟盒与火柴盒。铺子里几样笨重东西,也是颠三倒四碍着行人路。面前一张破;日小条桌,有白字几行,大概是用墙壁上的石灰片子写的,开了店门,放进亮光来,可以看得清楚那字是“老板,对不住,我的烟瘾熬不住了,推门进来,想找点纸烟,结果,你这里除了破木器,什么也没有,我也就不再倒锁门了。在破纸烟盒里,七拼八凑,找到几根断腰纸烟,我拿去了。假如我不死的话,将来再补送你的钱,无名氏上。”王彪看着摇了几摇头,自言自语地笑道:“我这个办法人家早试过了,不能遇到一家纸烟铺都推了门去问。程参谋委托的这件差事,只好交白卷了。不过在这几天,看程参谋的烟瘾却比平常日子的劲头子更足。若不和他多少找一点回去,他会大大失望。常德这样大一座城池,不会找不到几支香烟,关了店门的铺子,不能进去,炸塌了的屋子,其中定有每条街都开设着的纸烟店,还是到这瓦砾堆里去找找看。”他走路设想之间,得了个新主意,便又因奔到火场,在那炸毁拆倒的房屋旁边,踏着碎砖乱瓦,转了两个圈子。遇到像香烟盒子的东西,都捡起来看看。但出来将近一小时了,又不敢多耽误,匆匆地跑了几家毁屋,居然找到两盒烟。其中一盒,烟支发着皱纹,原形还在却是压得扁平,又沾了潮湿,烟支却连成一饼,与烟盒子合而为一了。但他也舍不得丢了,揣在身上;立刻跑回师部。程坚忍正靠在小床铺上休息,预备再接受一次任务。看到王彪回来,便道:“没有纸烟就算了,我看你差不多整个常德城都跑光了。”王彪道:“我没有跑多远的地方,就是到上南门去了一趟。”程坚忍道:“那末,你一定是到你干妈那里去了。你不知道现在我们是和敌人生死拼命的时候吗?你有这闲工夫。”王彪道:“报告参谋,我并不是有什么私事,我还是劝他们这些留在城里的老百姓,赶快疏散。”程坚忍骂了他一句糊涂,板着脸没有作声。王彪静静地站了一会,把那两盒残破的纸烟,掏出来放在窗户台上。程坚忍道:“你是多少钱买的?”他道:“城里那有纸烟买呢?这是在那炸过的房屋灰堆里,扒出来的。”程坚忍道:“以后可以不必去扒了,这很有嫌疑的。”王彪答应着是,退出去。程坚忍把烟盒子拿起来看看,虽然觉得这东西太不成样子,然而已经有二十小时以上没有吸过纸烟了,在一种小别情形之下,这东西还是可以宝贵的。于是先清理出来一支烟,放在窗户台上,将右手掌放平了,按在这根纸烟上,慢慢的搓平。然后举了起来看看,居然是一支完好的烟,情不自禁的摇着头道:“伟大的战争。若不是战争,谁会想到要一支烟纸都是不容易的事呢。”他擦火吸着那支烟,听了城外连天的炮火声,不觉想起了一番心事。立刻搬出那本横格厚纸簿,放在窗户台上,找了一条板凳,面对了窗户坐着,抽出衣袋里的那枝自来水笔,就在簿子上写起来:  

  第22章 火药涂染的情书(2)

  亲爱的婉华:

  自十八日晚,听到炮声之后,开始给你写了一封信,于今将近一个礼拜,没有再写信了。这自然是我太忙,没有工夫写信,但也由于我在火线上督战,找不着一个地方写信。这时我得着一小时的休息,我正不知道我怎么样来安排它,而我的勤务兵王彪,当他到炸后的废墟上和我去寻找纸烟时,他竞忙里偷闲,去看十他的十##干妹。这是常德城中没有走开的妇女中之二位。我还没有工夫,问她不走的理由,而王彪和她保持着接触,却让我很受感动。觉得他们知识低浅的人,那情感的发动,倒是天真的,我能不如他吗?我最好的消遣,还是写信给你了。让我随了这钢笔尖,魂灵儿飞在你左右吧。

  首先我当告诉你的,是这常德外围战事发展的情形,先谈西线河洑那边,已是打了三天三夜,敌人除了大炮飞机,进攻的兵力,是三千多人。我们呢,只有一营人啦,那简直是十比一,我曾在这一条线上督战,我亲眼看到,我们的连排长跳出战壕去肉搏,将刺刀把逼近防线的敌人,杀死在地上。敌人是波状战,也是车轮战,来一波,又一波,去一轮,再换一轮。单是罗家冲,就这样打退敌人七次的冲锋。你要知道,我们的战士,是没有人换班的,打退敌人第一次冲锋的是他,打退敌人第七次冲锋还是他。敌人呢,走马换将,可就是七次了。战事演变到今天(二十三日)上午,守河洑的袁营长自强,和全营弟兄,实在已尽其所有的能力了。而敌人呢,后续部队,还是继续的来到,为了我们对付敌人的波状密集部队,会调两尊迫击炮到河洑,用炮弹来轰击这个波状部队。我并曾受着师长的指示,在大树上架起乌巢工事,用步枪射击俯瞰的密集部队。这自然是有效的,可是我们只有两尊迫击炮。而炮弹还是受着限制的。鸟巢工事呢,最好是用轻机枪,而我们根本机枪不够支持地面工事,只有两名弟兄,两支步枪,几颗手榴弹而已。这已经是惨淡经营了。敌人一见我们防守得好坚固,立刻变了方法。自今天拂晓起,调集了南路阻市和北路戴家大屋的大小炮共十七八门,用远距离射击,对了河洑核心猛轰,足轰了两小时,河洑街市固然是完全烧着,就是附近的树林,也都在屡次中弹之下,在冒着烟焰。所有工事,全轰着翻了个身。我在这里必须补税一句的,就是今天在河洑出动的飞机,也增加到二十四架,它低飞轰炸过了,敌炮又根据轰炸的爆发点作目标。三炮总有一炮中的。袁营长虽然带着弟兄,扛过这两小时,可是弟兄和阵地共存亡者,已到十分之八。后来敌人再用波状密集部队进攻,袁营长带了残存弟兄五六十人,还撤出防线,由侧面山坡上,来一个逆袭。他们大声喊杀,冲进敌人的阵地。这是袁营长亲自告诉过我的。到了稳不住阵地的时候,他绝对不退,要带所有的生存弟兄来个自杀性的攻势。他真是这样办了。当他们冲进敌阵地的时候,人像疯狂了一般,向前面冲过去,已来不及用枪,他们除了把身上所有的手榴弹,一齐向敌人抛了去,就是拿了刺刀劈刺。敌人倚恃着他优势的火力,所以对我寸寸逼迫。到了优势火力用不上,而我们又肯拼命的场合,他也只有后退。因之袁营长这一回自杀性的逆袭,打死敌人二三百名,敌人后退两华里。然而我们自身,也阵亡了二十多人。不是没有受伤的,轻伤的根本不理会。重伤的弟兄,料着回不到阵地,也不愿负累别人来担架,各人把枪口对着自己,喊一声虎贲万岁,中华民族万岁,他们尽忠了。写到这里,我不由得放下笔来,起立致敬。婉华!你看到这里,也当起立致敬啦!这一场恶战,把柬营的伤亡程度,增加到十分之九,只剩三十多人了。壮烈呀壮烈!虽然如此,我们还有人在一处督战,他作了主,将袁营长和那三十多位弟兄,转进到黑家垱,南湖铺,那里我一七一团第三营张照普营长早已严阵以待。直到现在为止,还在那里厮杀,这里算是把敌人的攻势遏止住了。    

  第22章 火药涂染的情书(3)

  再话北路,这里也分东西两路和正面,西路来的敌人已和正面来的敌人取得了联络,整个阵线是弧形的,大概由长安桥穿过竹根潭,到唐家铺,合计敌人的总数,是一万五千人。大小炮共有三十多门。这里左地区,是一七零四第二营酆鸿钧营,右地区是一六九团第三营郭嘉章营,对敌人兵力的比率,还是一比十。在今日下午,敌人的波状密集部队,分作五路,冲杀了七八次。师长决定了,用山炮对付他,第三营的射击手,实在值得歌颂。他们在师长的指挥鼓励下,在北门外炮兵阵里的两门山炮,瞄准了这波状部队发射。简直没有一颗炮弹是落空的,一个炮弹落地开花,就打得敌兵和尘土一齐飞溅。我们用成语来形容的话,可以说我们的炮,是百发百中。敌人的兵是血肉横飞。在战壕作战的弟兄,他们忘了是弹火笼罩着的,每当一弹中的,会大声地叫起好来。敌人也是血肉之躯,在这种惨重牺牲之下,也就把波状攻击停止了。不过经敌炮两日的猛烈轰击,我们的防御工事,完全毁坏。我军现转移到驻守望城巷来铺市白马庙长安桥附近。向左地区,一六九团郭嘉章营,为了与东路呼应。本来防线离城北址不远,我们在八人岗二十里铺两处的警戒部队就各驻一班人。敌人对此,也用尽全力,每个小据点,都用一二百人包围着打。由开始打到我执笔的时间,这郭营每个据点一班人,都冲杀在二十小时以上。他们根本没有退下来,阵地让大炮毁完了,他们的血肉也就完了。一群灵魂都升在天空,俯瞰着祖国的山河,留下了永久的光荣。因此这一路被敌人钻进来不少,我们现守七里桥一带。

  其次是东路的战事,为了配备五十七师以外的一团人守德山,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危局。这位团长,不战而退,带了他的部队,撤出了德山,退往南岸。于是这一线由石公庙新民桥一直的向后紧缩,缩到岩凸。今日下午幸得董副营长率部反攻死战,稳住了阵地。现在是副团长高子曰,亲自在那里指挥。

  最后,我还要说到一件更不幸的事,沅江在常德城南,流成一个倒写的英文字母V,我们的出路,在那V字包围中的一块河套里。援军要来救常德,也就由那里来。在今天上牛,西路的敌人,约七百多,附炮两门,在V字一左直的上角甲街市渡过了沉江,进到东岸的蔡码头。东路德山那里,原有敌一千多,渡过沅江,窜到V字左边一直下端的玛峰岭。这时,却要和西路来的敌人合流,同犯V字顶点的南站。南站东在南门对岸,就是说,我们的南路,也被敌人截断,这座城在四面包围中了。有一星期之久,南岸是始终没有枪声,我们是愿意那里有枪声的,有了声音,就是援军到了。现在声音是有了,援军却更不容易到达,于是敌人四面八方,把钢铁烧成的火流,向这个斗大的城区灌注。我们在枪林弹雨里,在火海堆里,在火海里,啊呀!一切的压力,加在我们五十七师身上,可是我们会害怕吗?不!我们惟一的答复是血,是死,是光荣!

  抗战六年多了,我们一直是以空间换时间,这个战略,观察世界大势,也许没有错。但时间难测,空间究竞是有限的,我们要自即日起,不轻易地放弃空间,而且为了将来写抗战史好看起见,我们应该多写下光辉的几页,我们也就该多造成几个光辉的圣地,让我们虎贲把武陵写成为不屈之城吧。虎贲在余师长领导之下,有过这个事实,他曾在上高写过一次呀!

  婉华!我写到这里,我很是兴奋,我用不着再用什么儿女之情来安慰你,将来你看到这封信,你会很骄傲的。我的光荣,也就是你的光荣呀!今天天气不好,开始刮着西北风,风带着西北方的枪炮声,刮过了我的头顶。轰轰隆隆劈劈啪啪,这一些杂乱猛烈而又惨厉的声音,终日不断,似乎战神在我面前咆哮。我炎黄子孙,为祖国而奋斗,我接受他这咆哮。敬祝

  你保持着我永远的光荣!

  坚忍书于战神咆哮之前  

  第23章 风!火!雷!炮!

  程坚忍把这封信,自己翻着簿子看看,也觉得十分兴奋。李参谋由外面走进来,笑道:“老程你真有那兴致,又在写情书。”程坚忍把书本子收起来,点着头道:“不错,是写情书,但我写的这情书,也和你那日记一样只是精神一种安慰。你听这四面八方的枪炮声,我实在没有言语可以形容,是一种景象。中国文人有一句话,不知命在何时,我们现在是这景况。”李参谋笑道:“你害怕吗?你悲观吗?”程坚忍道:“我决不害怕,因为我早已预备死了。至于悲观,可就两方面说:就私说,我既不怕死,就无所谓悲观。就公说,中国由孤立作战,已经和英美构成了联合阵线,苏联迟早也会加入的,前途是一片光明。”他说着话,把窗台上那盒纸烟,向李参谋面前一举笑道:“来一支吧。”李参谋注视着烟盒,不觉咦了一声道:“好阔!你那里还弄到整盒的纸烟?”说着,伸出两个指头,在纸盒子里钳出一支烟来。他一看那纸卷上的皱纹,密得像龟板一样,便笑道:“这是那个废墟刨出来的东西吧?”程坚忍笑道:“这个我不知道,是王彪弄来的,但我己觉得难能可贵了。”李参谋在身上摸出一盒火柴来,摇了两下盒子咯咯有声笑道:“不但是纸烟,连火柴也发生问题了。是我事先大意,没有预备下粮草,我算找到了一捧烟叶子,还没有创成做水烟的烟丝。我现在自己动手,用饭粒塌在上面,卷成土雪茄。今明两天,大概还不成问题。你要用的话,我可以奉上一二支。”说着,他擦了火柴,将烟吸上。在他吸烟的时候二人约摸静止的站着两三分钟,这就听到东南角炮声,比其他方面更是猛烈。程坚忍道:“最近东路的情报如何?”李参谋喷着烟道:“无论如何,天主堂是个危险地方,我们祷告上帝,为刘小姐祝福吧。”程坚忍笑道:“你以为我很惦记她?”李参谋笑道:“惦记者人情,不惦记者不可测也。”两人正这样说笑着,却听到呼呼几阵风声,由屋顶上掀过。程坚忍道:“这样大的西北风,颇是讨厌,假如敌人再用飞机来投烧夷弹,那就是很可虑的事。”李参谋说着,就想起了心事,打开了一扇窗户,向外看看,那院子里的一群鸽子,依然没走。它们躲避着大风,有的缩着脖子,站在躲风的屋檐下,有的在院子里地上,拖着尾巴,慢慢地走着。有两只鸽子;站在一颗落叶的小树上,那树枝被风刮着歪到一边,鸽子的毛被风撕着有些细翎翻过来,它依然站在上面。他不觉赞叹了一声道:“这群和平之鸟,也真能象征了我们五十七师。在这天翻地覆的情形下,依然屹立不动。”程坚忍也伸头看看窗子外,见天空是一种青灰色,没有太阳也没有云片。只是那西北风呼的一声,呼的一声,在头顶上吹过,向挡住视线的民房顶上看去,却有阵阵白烟冒起。在白烟下,可想到是猛烈的炮火阵地,有大大小小的声音,会证明了这种推测。不过,这时的枪炮声,没有了方向,也没有间隔,只要静神一下,便能发现这座常德城为枪声所包围。那枪声,己不是大年夜放爆竹,而是无数条湍急的滩河,向了常德冲刷。两人正是这样注视着,嗡嗡的一阵马达声,早有八架敌机,由西向北,对了这城兜了半个圈子,轰轰!西门的高射炮阵地,已放出了两颗炮弹。肉眼所能看见,两朵白色的云点,在敌机群中间开了花。但是这花离那领队机总还有两三尺的距离,两人不觉同声地叫着可惜。同时嗤嗤嗤,炸弹的破空声发作,敌机下面,有无数长圆的黑点,向头上斜刺下来,两人把窗子一关,很机警地向地下一伏。炸弹落地,比人的动作还要快,轰隆咯,轰隆咚,哗啦啦!那一片猛烈的爆炸声,就在师司令部前后。地面的高射炮和高射机枪,啪哒哒,轰轰!啪哒哒,轰轰!常德城原是四面都为枪炮声所包围,现在却已更加了天上地下两种声音。伏在地下的人,这时可以想到鼓词儿上形容战事是风云变色,日月无光,这实在是这种情形。程、李二人约摸伏在地面三五分钟,觉得炸弹并不是在附近爆炸,便都己站立起来。李参谋道:“我们刚才说了,这样大的风,若是敌机丢烧夷弹,那是麻烦的事,不想敌机果又来了。”程坚忍道:“恐怕师长有任务给我们去救火,我们出去看看吧。”李参谋说声是的,两人便相牵走出房门来,正好传令兵向这里来。程坚忍道:“师长叫我们吗?”传令兵道:“师长出门去了,在大街上看火。”两人听说,都不由吃了一惊。这时,不但那飞机嗡嗡的马达声还在天空,而且那炸弹的爆炸声,又接连响了两次,师长怎能冒了这大的危险,跑上大街去?两人也不再要考虑,也跟着跑出了中央银行的大门。果见余师长和参谋长皮宣猷,都站在兴街口路边一座小碉堡前面。余程万右手上拿着一架望远镜,左手正指点着北门上空一丛掀起的烈焰。皮宣猷站在旁边听师长指示,另外两个勤务,便稍远的站住。由这里向北,一队弟兄,正开着跑步,向火焰那里奔了去。但敌机五架,还在北门上空一带盘旋,不时地有黑形的小东西,由机翼下落下。偏是西北风一阵比一阵猛烈,那火焰被风吹着,黑烟卷着团围向北门里卷来,烟头上无数的火星喷射。程、李两人看到这情形,不觉呆住了。余师长回过头来看到他们,便问:“有什么事吗?”程坚忍走过去道:“报告师长,敌机还在头上,危险性很大!”余程万微笑道:“这个我老早知道,你们如不愿意目标加大,倒是大可走开。”程坚忍正再要说什么时,但听到轰隆一声之下,接着呜刷刷一阵怪叫,都在西南角。看时,西门上空一架敌机,中了高射炮,尾巴朝上,向地面倒栽下来。那两个勤务兵,情不自禁地叫了声好!余程万只在微笑的脸上,再重一点笑意,倒并没有说什么。那李参谋也为了这一个猛的胜利所兴奋,跑过来两步,向西门瞭望,敌机虽是被击落了一架。可是那边的黑焰也涌起了两起,合着西北角,城里又共是五处火头。西北风呜呜作响,正在这五座火焰后推送。那五处火焰在半空里合流了,将半个城圈,变成了一片烟雾,风向人身上扑来,不但不冷,而且使人有着在炉边烤火的感觉。本来已到了下午三点多钟,冬日天短,己去黄昏不远。这又是个阴天,阴云密布,再加上一片黑焰,天简直是黑了。天黑了,烈焰可就变红了,天空合流的那群烟雾,于今是一座火山,这火山高低上下有十几个峰头,合着血光的云围,黄中带紫,很快地在半空里打着旋转,逐渐向上。火星、火箭、火带,在每个血光的云彩里面,开花乱射。这兴街口站的人,身上也都沾了血光。这种火势。在幸灾乐祸的敌人,正是开味的时候,以为是个进攻的机会。四面的炮,提前了黄昏的攻势,轰隆轰隆响起。西北角的炮,大概有了更大口径的,只听到哗啦啦,劈啪咯,接连几声,仿佛是夏天暴风雨突然涌来,半空里爆发了炸雷。机关枪也就掀开了瀑布的水闸,向我阵地狂流。西北风越来越得劲,钻过了火网向街上的人推排着。这一种声色俱厉的场合,尽管大家都是战场老手,却没有经过。都怔怔地站着,说不出话来。李参谋见师长向他招了招手,便走过来,余程万道:“敌人所能够发挥的本领,都发挥出来了,不过如此而已。你现在按照我原来的指示,可以出大西门到张营那里去看看,不必到六点钟了。”说着,回转头来,向程坚忍道:“程参谋向东门盂营那里去。你并告诉副团长高子曰,注意东门城墙那个缺口。”两人接受着命令,在大街上就分手而去。这时整个天空都是火与烟,焦糊和硫磺的气味,笼罩了全城,人都站在火光里,余程万四围看看火势,见西门的火己挫下去,北门的火还是不住地卷着火焰团子向上冲。皮宣猷道:“那里的一处仓库,大概是不保。”余程万道:“我算着明天或明天晚上,或后天早上援军应该赶到,纵然失了这座仓库,还不要紧。皮参谋长,这一个伟大的镜头,人生能看几回?”说着他含笑点点头道:“我改了句文天祥的诗,你看怎么样?男儿自古谁无死,留取光芒照武陵厂’皮宣猷道:“师长可说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余程万笑道:“你也不含糊呀!你今天忙着忘记了一件大事。”皮宣猷向余程万一个立正,郑重着道:“报告师长,师长交下的任务,职都办了。”余程万笑道:“我和你一样,也忘记了这件事,是早上五点钟以后,我们一粒饭还没有下喉呢,同去吃点东西吧。今晚上还是个通宵。”皮宣猷一想道:“果然,除了指挥四门作战,还应付了城里的两次,猛烈烧炸,师长副师长指挥官,都没有记得吃饭,于是我也就忘了吃饭。”余程万道:“孔子讲发愤忘食,这个愤字拿到我们军人头上来用,是非常的适合的。”说时,看到两位勤务兵,还站在那里,便问道:“你们吃了饭没有?”一个勤务兵道:“报告师长,我们很惭愧,都吃了饭了。”余师长笑道:“那没有什么惭愧的,吃饭是本分,不吃饱哪有力气服务呢?”他说完,含着笑进中央银行去了。    

  第24章 肉搏后的一个微笑

  这两个勤务兵,都是参谋处的。一个是周太福,向来跟随李参谋。一个是雷耀铣。师长参谋长进去了,周太福道:“师长的胆子实在不小。”雷耀铣道:“胆大,算不了什么,我们也没有让大炮飞机轰得我少吃一口饭。不过像他那样四面八方指挥作战,一点不乱,我就办不到。”周太福走向前,拍了他一下肩膀笑道:“你到自负不凡,你有那能耐,你不当勤务兵了。”雷耀铣道:“老周,你别那样把自己太看低了呀!不向远处看,我们周指挥官,人家做到了少将,不是行伍出身吗?指挥这整个师作战,那也不是一件易事吧?”周太福两手一拍道:“对的,我们别把自己看小了,当一个勤务,照样的可以做到青史名标。老雷,记着,我们抓着机会就干。”雷耀铣笑道:“抓着机会就干,你今天可耽误了个机会。”周太福道:“你是说我没有跟李参谋到大西门外去。不要紧,也许回头有人到大西门外去,我跟着去就是了。”他这样说着,倒不是虚约的,在这日晚上七点多钟,正在敌人黄昏攻势紧张的时候,师长有一道公事交下来,参谋处就让他送往长生桥督战的李参谋。他本来和李参谋同在东郊各得到一支日本枪,不幸岩凸的争夺战里,两支枪全在工事里被毁。于今又是一双空手,他倒有点儿意外的企图,应当常常转到最前线,再找这么一支枪,以作防身之用。他怀里揣好了公事,身上挂着一枚手榴弹,存着那点希望,高高兴兴地出了师部。这虽是个阴暗的晚上,郊外的炮火之光,和城里还没有扑灭的火焰,把街巷照得通明,这倒用不着丝毫摸索,放开了步子走,他有着当天的口令,一路遇着步哨,都是很迅速地通过。出了大西门,顺着向北转一条石板街,很快地走去。这里被飞机炸过几次,两旁的人家十有###成了砖瓦堆。就是在砖瓦堆中间不曾坍下去的所子,也歪斜到一边。砖墙去了半边,或整个的倒下,露着没有瓦的屋架子,带着屋子里的零乱家具,像剥了皮的一具兽骨,凄惨污浊地撑在夜空里。那西北角炮火射出来的光焰,在平原L闪烁不断,把这些残房破屋也照耀得一闪一闪。敌人的机枪步枪那不必去估计它,平地上全是火光喷射。只是那大小炮发射出来的炮弹,一丛丛的吐着火花,映得半边天都是亮的。因为天上低压的云层,全让炮火焰染得成了紫红色,那由炮弹带着一条长的尾巴,像有头的扫帚星,向常德城扑来。手榴弹在空中爆炸以后,无数条火星分散,像撒开了一面火网。迫击炮弹走得慢,空中抛着个红球。仅仅根据这些国的火团长的火线,散的火星,去算敌人的炮,就有一百门以上哩。除了地面的枪声机枪声,像他理想中的粥锅煮沸了,这些天空上的怪物,嗤嗤嘘嘘的小响,劈劈啪啪的中响,轰轰咯咯的大响,实在热烈己极。在那些怪物里面,还有带着颜色的玩意,红一条光带,绿两条光带,紫的或黄的三四条光带,在低空里弯曲着乱飞。这是敌人的信号枪。他摇摇头自言自语地道:“怪不得师长说,人生难得看到这样的场面。”他正这样想着,路头上有人喝问着口令,周太福站着把口令说过了。接着有人问哪一个,他道:“参谋处的勤务兵周太福。”那人笑道:“老周你听得出我的口音是谁吗?”他道:“是第一连的王连副。”那人笑道:“我是运输连排长刘志超。”周太福道:“哦!刘排长,你亲自向长生桥送子弹吗?我们一路呀。”走近去看时,炮火光照着刘排长站在石板路头上,旁边有七八名弟兄扶了木杠把子弹箱子放在地上。刘排长道:“老周,你就是一个人吗?”他道:“我是传达公事,当然是一个人,排长你看这是多热闹的场面?”刘志超道:“的确,我和日本鬼子打过几回仗,没想到在常德这地方,这样大干一场。走吧,前方等着子弹呢。”于是周太福跟刘志超在前走,后面几个扛着子弹箱随着走上来。他们借着炮火之光,看那面前路上的石板,一块块的接连平铺着,齐缝看得非常的清楚。周太福为了加快步伐起见,每步路都跨着两块横铺的石板。刘志超见他不作声,因道:“周太福,你为什么不说话,心里慌吗?”周太福道:“心里慌?那算什么角色!我在这里数着石板走路。”刘志超打了个哈哈道:“真有这事,那为什么?”周太福道:“为得快些,我带着公事呢,当然是很要紧的命令,所以我赶快走。”刘排长道:“好!你是个好兄弟。师长说过,打仗的第一个要点,就是每个人要视死如归,达成任务,只要视死如归的精神,达成任务是很容易的。”周太福道:“怎么叫视死如归?”刘志超过:“那就是说,看着死像回家一样。”周太福道:“这没什么,我行。”说时,一个炮弹呜的一声,带了火光由头上掠过。他照例是看着两块石板一步,继续地向前走。刘志起心中暗想,这家伙倒真有一股子干劲,于是大家很快地赶到了长生桥。李参谋和第一营营长张庭林,都在碉堡的营指挥所里地面上坐着,接过公事看了。这本是师长由电话里指挥过的,再由书面传布一道,他看完了,交给张庭林看。这时,前面敌人放出来的枪炮声,阵阵加紧,一百多门大小炮的炮弹,全在工事前后爆发。炮弹的爆发声和地面的碰裂声,继续连成一片。坐在指挥所里的人,隔着一尺路,用平常的声音说话,就听不见。由指挥所的瞭望洞眼里向外观看,炮弹爆发后的烟焰变成了平地上涌起的火浪。张庭林沉着脸色向李参谋道:“今天晚上的炮火,大概不曾稍停一下的。明天的拂晓攻击,鬼子更会来得凶。我主张今天晚上,来它两回过袭,在他拂晓攻击以前,就给他两次打击。”说时,他紧握着右手的拳头,举平了胸口。李参谋道:“这自然是很勇敢的举动,不过我们就是预备了一个连,而且欠一班。张营长去逆袭的话,这里是太空虚的。”张庭林道:“参谋,我是想破了的,像敌人这样猛烈的炮火,到了天亮,这里的阵地,恐怕完全是毁了的。我根本没有打算离开长生桥,倘若明日人和阵地全毁,倒不如我冲进敌人的阵地,还可以给他一些打击。”他这样说时,那坐在旁边的副营长李少轩不住点头。等张营长说完了,便接嘴道:“我替营长去!”李参谋道:“二位的忠勇,我十分佩服。但二位要知道,我们抱了牺牲的决心,不是没有目的的。我们一寸土地一寸血肉和敌人这样拼,是要争取时间,等待东西两面的援军。我们多撑一点钟,有一点钟的好处。纵然明知道这阵地明天早上要完,我们得咬着牙根,熬到明日中午,若是明日中午,我们的援军赶到了,那就是我们胜利了。”张庭林点着头道:“参谋这话我一定记在心里,那我就熬下去吧。”他这样地说着,真是认定了争取时间四字去做,整晚上向前面两个连打着电话,都是这样告诉部下,沉住气,明天我们的援军就到了。因之前方的掩蔽所毁了,他就电话里告诉部下撤出散兵壕里。散兵壕里中了弹,又换一段壕守着。好在这前面,有无数的河堤,也有无数层的散兵壕,他就是这样命令着。电话线打断了,他就一次二次派着传令兵出去,还是这样说。到了二十四日上午六点钟,敌人的拂晓攻势,己经开始。传令兵回来说:“第二连在前面熊家,只剩了十几个人,恐怕稳不住。”副营长李少轩,刚才把送来的早饭吃完,就在地上跳了起来道:“营长,我上去稳下来,现在吃饱了。”张庭林道:“好!你带一班人去,我决定死守在这里,不会动的。”李少轩弯着腰,把两只脚上的裹腿紧了一紧,捞起身边那支步枪,就跳出了营指挥所的掩蔽部。这指挥所战壕里预备队两排人,真个是枕戈待旦,各人抱着枪坐在壕地上,头靠了枪杆休息。李少轩喝了声第一连第二排第一班集合。对面射来的炮火之光,立刻照见一班弟兄各人拿了枪,一排的站在境外。李副营长站在前面看了看,将手一举,自己先在前面,开步就跑。班长领了一班兄弟,沙咤沙咤,依然用着合拍的步伐,紧紧在后跟着。顺着面前一条大路,约摸跑到一华里,东边的天脚下,已经发现了鱼肚色。在枪子劈劈啪啪的响声中,大家抢上了一道河堤。恰好在小河南岸的一道堤身,比北岸河堤要高过一尺多,由这边堤上,望那边堤下的水稻田平原,相当的清楚。李少轩首先一个跑到堤上,也就首先发现了那边稻田地,敌人又在集合着密集部队,做波状攻击。他立刻向地下一伏,把手举起连挥了两次,那后面跟着来的弟兄,立刻也都伏了下去。眼见前方敌人的队伍,第一个波已经逼到只二三百米。可是这一班人,并不曾带得机枪,预备是抢到前面,利用前面的机枪的。本连两排人,有四挺机枪都留着扼守长生桥的阵地。现时在这里遭遇了,得不着希望中的机枪来支持,只有沉住了气,等敌人接近再说。这不但是李少轩,就是全班弟兄,也都把枪口对准了敌人,手抚了枪机,预备来个突袭。但李少轩想到一阵步枪响过之后,敌人就会隐蔽下去,在二三百米外不能给敌人一个重大的杀伤。好在天色己更明亮了,他伏在堤身做个手势,回头对附近伏着的班长道:“上刺刀,预备冲锋。”班长传话,弟兄们很快的伏在堤面上了刺刀。敌人的炮弹,本是向这边发射着,一直在掩护敌人波状部队前进。可是那些炮弹都射落在一班人的后面了。此外,敌人一贯的手法,大色一亮,飞机就己临头,这时有了十六架敌机,己自东北角飞来,开始在头上盘旋。但究因这班人和敌人相隔太近,他们隐在堤身苇草里面,没有被敌机发现。这里李少轩眼看敌人逐渐接近,有一队人翻过对面的那道堤,又走下来,踏上堤下一道河滩。这河上本有一道木桥业己破坏,他们要过这边来就不能不涉着连沙带水的那道浅河。李少轩看得清楚,依然是隐忍未发。直到敌人的脚步,已经踏到水里,相距只有三四十公尺。他突然跳了起来,首先一个手榴弹,对准了敌人最密集的地方,抛了过去,于是大家站了起来,都向浅河抛着手榴弹。无数的丛火花爆发,烟焰和水花泥点溅集的所在,敌人一部分倒在水里,一部分侧转身就跑。这在李少轩所率领的弟兄眼光里,已没有了丝毫踌躇的机会,大家一声喊杀,端了枪就冲下堤去。敌人不知道这边虚实,只有跑。李少轩是拼了命地向前追,追到那边堤角下,已接触一个落后的敌兵,一枪刺去,敌人随枪而倒。这班弟兄看到副营长得手,个个追着敌人劈刺,直追上去。李少轩随后赶来,见过来的人连被炸带被刺却倒了二十几具尸首,只剩四五个人向面前平原跑去。不过二百米以内,敌人两个波状部队,又跟着涌上,他看看浅河这边,决没有河那边高堤好守,便将手一招,带着弟兄,又转回南面高堤上来。刚一驻定脚,敌人第二密集部队也就到了北堤。这次他们乖巧多了,却不肯下堤,在堤那边堤身下藏着,用步枪对南面堤上密集射击。东西两头,各加上一挺机枪,交叉着侧面射击,李少轩觉得在这种密集的火网下,决不能去以少敌多,好在这道堤身,有六七尺高,有四五尺厚,大家隐藏在堤身下,这种射击大可不理它。靠着一班人就可以把这路敌人挡住一个相当的时间。想到这里,他抬头一看天色,已经大亮了,就凭这小小一阵肉搏,己是争取了时间一小时。李参谋说:“今天中午援军可能到达,那末,只要有这样的肉搏四五次,就可以到达那个时间了。”由天不亮已熬到天大亮,何难由天大亮熬到天正午呢?他觉得这个计划是大可成功的,昂起头来,对天上嘘出一口轻松的气,又微微一笑。

  第25章 回马枪

  这一路的敌人,在密集火同下射了一阵,他们后面的迫击炮,已经赶到,就在堤那面,对南堤做了个近距离的射击。李少轩因为藏在死角里,依然不理他。这样对峙了半小时,敌人不能忍耐了,照前次一样,又涉水冲过来。李少轩也是一样,等他们渡过来一半,先掷手榴弹,然后跳下堤去肉搏。不过他知道敌人冲到河里是一个波队,堤那边还有个波队,对河里这个波队不能追击。因此将敌人打死一二十个,敌人退上了北堤,他也回到南堤。敌人吃了第二回亏,就改变了办法,用掷弹筒掷弹,代替了迫击炮。丢了一二百个手榴弹之后,又冲锋过来。李少轩也是第三次跳下堤去迎击。不过弟兄们接连三次肉搏实在吃力,己伤亡了过半数。受伤的弟兄,料着也没有担架,都反过枪头用刺刀自尽成仁了。李少轩第三次回到南堤上看看全班弟兄,只剩六个人。看着其中一个年纪轻身体壮的弟兄,便向他道:“你回去报告营长,我在这里成仁了。再有一二十分钟,敌人必有个第四次攻击,我一定冲下去和敌人同归于尽,你还跑得动,快走!”李少轩是斜靠了堤身站着的,这样的数九寒天,他额头上像雨一般的流着汗,说话还不断喘气。那是个上等兵赵忠勇,他还立着正行了个军礼道:“报告副营长,我愿和副营长死在一处。”李少轩道:“营长也要知道这前面的情形啦,你把这里情形报告给副营长,那比你和我一路成仁要好得多,快走!快走!”赵忠勇站着发呆,不觉流下泪来。李少轩喝道:“什么?当兵的许哭吗?”赵忠勇道:“副营长和我相处多年,像自己兄弟一样,我舍不得副营长!“李少轩道:“舍不得什么?我若把敌人捏住了,回头我们再见,快走!”赵忠勇不能不服从命令,行了个军礼就走了。果然,李少轩所猜的不虚,不到二十分钟,敌人又来了个四次攻击,这次他觉得冲下河去,没有多大效果,连自己在内,只有六个人,决不能和四五十个人短兵相接,因之伏在堤上,等着敌人到了有效的杀伤程度以内,才把所剩的一个手榴弹抛了出去。这一弹出去,自是炸倒几个敌人,可惜其他弟兄,手榴弹都丢完了,他们只有开着步枪做短距离的射击。眼见敌人一阵风似的涌过来,己有大部分敌人冲到堤脚。李少轩己不能再指挥弟兄,看见敌人丛中有一个领队的,料着是军曹,端起步枪,忘了命地向那人冲去。虽有几个敌人,连续的用刺刀拦截,身上腿上,前后共中了五刀。但他一切不顾,只是向那军曹冲去。那军曹早是看到他身受数创,血在衣服上流湿了好几块,料着他没有多大力量,将身子一偏,端着打算向他胸口来个滑刺。但李少轩根本没有顾及这一点,人和枪一齐斜冲了向前,刺刀戳到了那军曹的肩膀,人也冲得压在军曹身上。于是两人同倒在地上,李少轩还怕他不死,丢了枪,两手捏住他脖子,咬紧牙齿使劲,那军曹完了,他也就倒在堤下。这时,堤上隐藏的五个弟兄,有三个人都照样找着一个敌人,同归于尽。其余两个人,精疲力尽,跳不起来,只好在芦苇丛里,各把刺刀取在手里握着,准备让敌人发现了,就抱住他一拼。可是敌人抢着向前推进,竟忘了在芦苇里面搜索。后来他们绕道归队,终于把李副营长这悲壮的行为,传述了出来。这里刘家桥前面几个据点一失,敌人的前锋就通到了长生桥。敌人知道五十七师是一种钢的训练,一班人守一个小据点,也不是轻武器可以克服的。所以逼近了长生桥,倒不急于使用波状部队进攻,只是上面用飞机轰炸,地面用远近距离的炮轰。到了城郊附近,在每一道小河和一道堤身之下,虽都构筑了散兵壕,和小型碉堡,但这些碉堡并不是真正现代化的建筑,都是用本地取材的石板,代替了钢骨水泥。敌人利用了他多量的炮,不管中与不中,只是向了战壕和碉堡地带,集中了连续轰击。由上午九点钟起到下午两点钟为止,就这样轰击了五小时,长生桥一带,所有重重的堤道,都被轰击得成了锯齿状的东西。有些堤道,简直没有了痕迹了。只是一片碎土,所有在堤上堤下的散兵壕,交通壕,也就连带的毁坏了。碉堡呢,炮弹若是落在附近,就把石板震裂或震垮,炮弹正打中的,那就是一堆碎石。虽然被炮弹打中只有很少数的几处,可是大部分的碉堡,都已于受震之后,不能保持原形。张庭林自己据守的这个营指挥部,自然是最坚固的一座,它是一半落在土地里面,上面用石条砌成个圆形的通壕,高出地面约一公尺半。在石条合缝的所在,用了水泥砌住。在碉堡的周围做了几个瞭望洞口。在它前面,铺着草皮,栽上几行青青的矮树,伪装得像坟墓无二。在碉堡的背面挖着一道沟,通了长堤下的交通壕,而且这里是一片高地,由南向北,可以俯瞰到一大片敌人的来处。在指挥所前左前右两面,在长堤的掩蔽部里,各架了一挺机枪,正是交叉着射程拦住了刘家桥向长生桥的来路,这两处是一连人的散兵壕连接着的。弟兄们沉着的隐伏在里面,受过了敌人五小时的炮轰和飞机轰炸,除了左角的机枪掩体已被炮弹炸垮了,把机枪安放在另一个机枪座上之外,散兵壕已先后正中了十几颗山炮弹,工事坏了,弟兄们也伤了十几人,这么一来,反是让兄弟们愤恨着敌人步兵不来冲锋,因为敌之不来冲锋,我们的轻武器没有法子可以打击他,只有守在战壕里被打,这是十分苦闷的事,张庭林营长比弟兄们还要苦闷,每在指挥所里守候二三十分钟,他就走出碉堡,由交通壕里,巡视面前全部防线,他见兄弟们这种精神,心里倒十分暗喜,便分别的告知他们敌人来了,自己一定亲自带着弟兄冲出战壕去,和敌人肉搏。到了下午两点钟,敌人炮火的射程,已向防线的后面射去,这是表示着敌人的步兵密集部队,又要随了炮弹后面过来,大家也就密切的注意,到了两点钟,敌人的波状队伍,就果然在面前平原水稻田里出现。张庭林和后面的炮兵阵地取得了联络,对着密集部队发炮,但敌人接连在东西路吃了两天的亏,在我们炮火有效射程以内,他就不肯再那样傻干了,除了他的炮火用着好几倍的火力还击而外,步兵就疏散开了进攻。不过他依然运用着优势的兵力,后续部队,流水般的跟着上来。另调着几个小队,在两侧向长生桥侧面迂回着来袭。张庭林在营指挥所,手里拿着电话机,眼睛就不断由瞭望洞里向外张望。这长生桥左右的据点,哪里有了漏洞,他就亲自跑到哪里去督战。营指挥所里的事,就交给了营副。这样战到三点钟,敌人迂回的一支兵力,却蹿到了后面一段长堤上,相隔不到一千米。他把电话机一放,向李参谋道:“这地方让敌人占领不得,看我给他一个回马枪。参谋,请你和我一路去,把路打通了,你好回城里。”李参谋道:“你走了,我不能走,对面的敌人正逼得厉害呢,而且我也没有枪。”张庭林也没有说话的机会,跑出指挥所,见预各队一班人,正在战壕里休息待命,他把手一举,说声跟我来,就开着跑步,奔向后路一道长堤。这长堤和长生桥的距离上,共有三道短堤。张庭林立下了必死的决心,他抱了一支步枪,人伏在地上,将两只手拐当了脚,在水稻田里拼命地向前爬行。弟兄们跟在后面爬,只怕落了伍,遇泥过泥,遇水过水。好在重重的短堤,挡住了敌人大部分的视线,爬出了暴露点,大家就跳起来向前一冲。跑过第二道堤的时候,那边长堤上的两架机关枪,就封了第三道短堤猛烈的射击。同时敌人并以手榴弹向这里死角上抛来,打算把我们驱逐出死角。张庭林爬到堤角一棵柳树根下藏着,招招手,把弟兄都叫到这里。叫两个弟兄向外面警戒着,其余的围了他听话,他道:“到了前面第三道堤边和敌人只相隔三四十公尺,那就可以冲上去了。现在敌人把机枪捏住这两道堤中间一截路,我们是冲不上去的。时间宝贵得很,又不能久等,现在把三名弟兄守在这里,可以爬上堤去,轮流抛他几个手榴弹,让他注意着这里,我自有办法,把敌人那两挺机枪拿了过来。”说毕,他指定了两个上等兵和一个副班长在这里抛手榴弹,他就引着其余弟兄,顺了堤脚弯着腰向东面走,走了几十步,堤脚下有个涵洞,勉强可以钻人过去,大家就鱼贯的穿了过去,看原来敌人发射机枪的所在,他们还在嗒嗒嗒的继续发射,心中自是暗喜,再也不容踌躇,立刻奔到第三道堤下,顺了堤脚更向西走回去。敌人的手榴弹和机枪弹,都在头上穿越过去。他拿了一个手榴弹在手,向兄弟做了个手势,然后自己爬上堤。平空一跳,看准了敌人机枪所在地丢了过去。敌人是刚到堤上不久,机枪座并没有做好,枪就这样浮面的架在堤上。只听这里手榴弹哄咤一声响,机关枪声立刻停止了,弟兄们随了这个机会,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一口气就冲上了长堤,那长堤上的敌人,只监视着前面两道短堤,却没有料到我军就在本道长堤下冲上来,大家手忙脚乱地迎了上来。张庭林如何肯让他们接近,把手榴弹正对了敌人抛了去。一弹之后,跟着二三十丛火花迸发,根本就没有大队敌人接近。手榴弹轰击之后,只剩了七八个敌人,他们已处于弱势了。大家看得清楚,端着刺刀一阵风冲上去,因为张庭林首先一个举了枪尖,伸着刺刀向前飞奔着,弟兄们忍耐了一天的炮火,无法子还手。这时等到一个碰头机会,谁肯放松,都是人和枪一齐向敌人扑了去。这一种不要命的作风,也就让敌人看到,先压下去一口气了。    

  第26章 四十八颗手榴弹

  张庭林营长的回马枪,果然是厉害的,不到十分钟的肉搏,这堤上己倒了二十多具敌尸。幸运得很,一班弟兄,只有三个受轻伤的,张庭林自己倒是左腿上,左手臂上,各受了敌人一刺刀,这用不着顾虑,坐在地上各撕了一截裹腿,各把伤口捆着。那埋伏在前面堤下的三位弟兄,也都聚合到一处,张庭林匆匆地将地面敌人遗弃的武器一看,两挺轻机枪,一挺已经炸毁,一挺还是完好的,子弹也还现成。步枪倒有十二支之多,另外还有七颗手榴弹,至于枪支是否可用,他己来不及仔细检查。回头看那边营指挥所前面的枪烟,己经又逼近了许多。因指定班长带三名弟兄利用这挺机关枪,就扼守在这堤上,免得敌人再蹿来占领。交代已毕,自己就带了所有弟兄,再跑回营指挥所,他走进碉堡,李参谋道:“恭贺,恭贺,后路敌人让你歼灭了。”张庭林放下枪支,弯腰将地面大瓦壶提起,对着旁边的粗饭碗,斟了一满碗冷水,端起来咕嘟一声,一口气喝完。然后嘘出一口气道:“总算这回马枪杀得痛快,这边情形,没有变化吗?”李参谋道:“你没听到右角那挺机枪没有响声了吗?恐怕中了一炮。”他听了这话,由瞭望洞里,向外张望了一下,把手上的茶碗,(口当)的一声,丢在地下捞起放下的那支步枪向外就跑。李参谋跟着向外看时,二百多米外的稻田里,己经有一二百敌人在地面匍匐推进,我们两面的机关枪都没有了声音,只有原来预伏在战壕里的一班弟兄,居高临下的用步枪射击。敌人的步枪,也就同时还击,每粒弹子落在地面上,白烟一缕,带着泥土溅起,都是看得清清楚楚的,随后看到张营长本人,也带了几名弟兄,爬进了最前面一道战壕。看看这指挥所里,还有一位营副,一个传令兵,加上自己和周太福,一共是四个人,这里的电话线,在半小时以前,己经被敌炮轰断,第二连和第三连的情形,也完全不明了。虽是叫通信兵修理电线去了,也没有回信,他自己心里估量着,现在是有两个任务,听凭自己来处理。第一个任务,是同周太福加入战斗,一齐与阵地同存亡。第二是向后方去,把电话机带着和师长通一个电话,把长生桥演变着的实在状况呈报上去。要执行第一个任务不难,马上就可走出指挥所,只是除了手榴弹,并无别样武器,求不到什么代价。执行第二个任务,敌人现已逼近这碉堡面前的战壕,恐怕也很少可走的机会。他这样想着,也只有沉住了气,等机会再说。只在这一犹豫,听到外面一阵狂喊着杀,向前看时,张庭林营长,已带着面前弟兄,完全跳出了战壕。远远地看去,我们的弟兄,已和冲过来的敌人用刺刀在一处肉搏。那水稻田里,穿灰衣的我军和穿黄衣的日军两个一对或三个一组,个个纠缠住劈刺。日军他愿意倚恃着优势的炮火,压制我们,不愿血肉相拼。打开了纠缠的组合的,都纷纷的向后跑避人一道短堤。我们弟兄也就追不过去,依然退回战壕。但也不过一二十分钟,喊杀又起,张营长又冲上去了。这样接连三次冲锋的弟兄,退回来的,就逐渐地减少。最后一次,看到张营长跳回战壕的时候,却是身子一滚。李参谋道:“不好!张营长挂彩了,我们得去抬他下来。”营副跳起来道:“我去换上他来,哪个去抬他呢?”周太福毫不犹豫地向那传令兵道:“我们两个人去吧。”李参谋只点点头,他们三个人就走出指挥所了。营副和传令兵各有一支步枪,周太福却是徒手,三个人在敌人的步枪子弹丛里飞快的由交通壕钻着向前。走到张营长身边,见他上身衣服,染了半边的血迹,营副说声请他下去。他瞪了眼道:“我这样子还下去干什么?”他回头看到周太福,便向他点点头道:“你很勇敢,可是你没有家伙,你也不能执行战斗,你帮我一点忙,你把指挥所里的手榴弹,都给我送来。快去,我是不下去的。”周太福见他瞪着双眼,兀自有两道英光射入,他不敢违拗,立刻就跑进碉堡来,一看这地上手榴弹箱里放的手榴弹,果然还有二十多颗。他对李参谋草草的报告了一遍,扛起那箱子,又走了出去,再奔到张庭林所伏的战壕里。见他刚刚抛出一颗手榴弹,又从壕沿上溜了下来。这一段战壕,凸出去一块,将石条筑了护身短墙,更高出壕沿一尺上下。所以相当坚固。在张营长脚下,就放有十几颗手榴弹,他看到周太福把箱子送来,张口大笑道:“好极了!这是二十六颗手榴弹,连合我这里原先和现在的,共是四十八颗手榴弹,有这些手榴弹,我足能对付敌人二百人。你回去对参谋说,报告师长,我张庭林在这里报国了。我已告诉刘营副向东移动,和第二营取得联络,也好保全一部分实力,去守渔父中学。我有这些个手榴弹,凭我往常练习的那般手劲,足可以在这里把敌人挡住一阵了。”他说时,已取了一颗手榴弹在右手,却把那只带了血渍的衣袖抓着战壕壁,爬上去,伸头张望。接着他拔去保险,右手一扬,咯的一声,抛了一个出去。他哈哈一笑道:“中了,打死这些狗杂种,周太福再递一个上来。”周太福真的递过一个去。他一拔保险,手一扬,自己笑着叫好道:“痛快!再来一个,这鬼子就下去了。”说着,他一回手,周太福第三次递过弹去,他三次丢了弹,哈哈的笑着,向下一落,接着笃笃笃,机关枪子弹,打着战壕上的石条火星乱溅。张庭林靠着壕壁笑道:“这三颗手榴弹,把上来的敌人干了一二十个,他们退回去了。可是他还要来的,你快走吧,这里不知道能维持几分钟。你告诉参谋赶快离开那指挥所,好去向师长报告。这里就只有我一个人,弟兄们都转移到侧面去了。”周太福看他这种精神,真是视死如归,和他行了个由心里佩服出来的敬礼,也就立刻由交通壕里穿梭着走开,但他只走开几十公尺,又伏在壕里向他看看,只见他一起一落,由壕沿落到壕里,拿了手榴弹,跳起来就抛。抛了又再来拿。看那样子,他竟忘了他周身是血了。他心想,这样好的军人,让他阵亡了,那是可惜的,还是去背了他回来吧?这样想着,又向前面慢慢地爬了去。原来敌人对着这个手榴弹出发点,已在用步枪围击,面前子弹横飞,不敢向前。但张营长依然是一阵阵的丢手榴弹。最后,见他不丢了,只是左手拿了手枪,右手拿了一颗手榴弹,不用猎,那是第二十八颗了,就在这时,已有七八个鬼子跳上了壕沿,他右手手榴弹一抛,左手开着手枪。跑上来的敌人完全倒下,远远地听到他哈哈一阵大笑。  

  第27章 锦囊三条计

  周太福把这情形看过了,料着敌人马上就要进扑指挥部,掉转身来,由交通壕里赶快地就跑回营指挥所去报告。这时,碉堡里就只有李参谋一个人,他问了周太福几句话,便道:“那么,我们只有走吧,这里还有四颗手榴弹,我们各带两颗。到了渔父中学和师长通过电话,再做计较。”说着,两人各把手榴弹挂起,把那电话线剪断,由周太福背着话机,就向大西门外渔父中学走。走了一里路,已经遇到我们的步哨,一路问明,知道了孙进贤团长,就在前面指挥。李参谋一口气奔到团指挥部,见着孙团长把长生桥前面详细的情形说了一遍。那孙团长身上穿着的一身灰布棉制服,己是溅满了灰尘。裹腿和布鞋,也全溅满了泥点,但他脸色红红的,却还精神奋发。说着话时,他两手互相揉搓着,表示他不住地在使劲。他道:“这边西路的情形,也正是和西北角情形相同。洛路口的敌人,除了炮火猛烈之外,又放大量的毒气。”李参谋道:“长生桥那边,敌人也放过两次毒气,但是西北风太大,毒气在战场上停留不住都让风吹跑了。这边怎样?”孙进贤道:“也没有什么效力,不过敌人借着风势,又用烟幕掩护了密集部队进攻。冯副团长现正在那里亲自指挥,己是把敌人压制住了。”李参谋道:“西北角兴隆桥那边怎样?”孙进贤道:“我马上就要去看看,在长生桥东角的第二营第八连连长乔振起,他带了不足的一班人,在后面做掩护,只下来三名弟兄,乔连长因伤重不能行走,用步枪自尽成仁了,由洛路口到兴隆桥这一个扇形阵地,我一定要稳住它。”李参谋得知了这面情形,就向师长通了个电话请示,电话里师长叫他立刻回师部去。他就带着周太福由大西门进城。这已是下午四点多钟,看看天色又将近黑,越是走向城里,却听到东南角的枪炮声,越是猛烈。本来自二十日以后,城区就包围在枪炮声中,轰隆劈啪地声,在耳朵里没有一秒钟的停息,可是那些声音,决不会在城区附近发生。李参谋听这时的枪炮声,简直就在城里,心里未免有些焦急。就加紧了步伐,径直的回兴街口。所幸经过的街巷,一切情形照常安定,看不到什么异样之处,心里先安定了一点。快到兴街口里,已判断清楚,这声音在下南门木码头小木头之间,不过枪声已经停止,只有零碎的炮声了。而且可以断定这炮声是我们自己发的炮。这样料着没有多大问题,便放从容了步子,向兴街口走。在路上正面遇着参谋主任龙出云,带了一名勤务,由南头走来,他首先的在脸上放出了轻松的笑容,因道:“好了!没有事了。”他突然地说了这句话。忽然想起来笑道:“是了,你在长生桥回来,没有知道这里的事,过去半小时,南门外发生了惊险的一幕。南站那边,有敌人五百名上下,动用了汽艇民船,一共二十多艘,用炮火和飞机四架掩护,企图强渡沉江。我们用迫击炮和轻重机枪猛烈压制敌人的船,打沉了一半,他们只好又回去了。我得了这消息,亲自跑出下南门去看,现在是把事情解决了回来的。”两人说着话,就一同走回了师部,都向师长报告了。余程万师长,在这个惊涛骇浪中,还是照样的坐在那张小桌边坐着,就近了那盏煤油灯,正在那里看一份精密的城区地图。他见二人进来,先听过龙参谋主任的报告,再听李参谋的报告。因道:“你二人可以休息休息,回头还有新任务。今晚的高潮,不在外围还是在南站,敌人白天强渡不逞,晚上一定还要偷渡的,大家严密注意。”说时,第一七一团第三营的营长张照普应着师长的传召也来了,他原是在西郊防守的,已于昨日调进城来。他的一营人,就防守着南城的江岸一带,刚才敌人在下南门江心被挡回去了,也就是他努力压制的结果。这时,他走进师长办公室来,敬过礼,面孔红红的挺立着。余程万道:“这一次你们和迫击炮营联络得很好,弟兄也极为忠勇。不过一切的事情,我们要向好处做。同时,又要向极恶劣的情形上去防备。敌人强渡不逞,他不会就把这个企图放弃了,大概今天晚上,敌人又要偷渡的。你得时时刻刻严密地监视着江防,我这里有几个对付敌人的办法,交给你。事关机密,不必我口说。”说着,他脸上带了三分微笑。接着道:“也可以说是古人的锦囊计吧?”说着在衣袋里一掏,掏出一个白纸小信封交给他,这上面有一二三号码注着。张照普看了,请示道:“职执行了,可以由电话报告吗?”余程万道:“可以的,你只说照第几号命令执行了就是。”张照普敬了礼退出去,在僻静地方先将信封看了一看,见第一号信封写上着,出办公室,立即开拆。他于是拆了信封,抽出一纸命令上写“参副处长现存有虏获敌军之衣军帽十余套,着秘密领去,妥存营指挥部。”张营长看了,虽有些莫名奇妙,命令如此自然是照着指示执行,当时悄俏把这些衣帽运到了营指挥部,堆在碉堡角上,并用油布掩盖了。这时,已到了五点钟,天色己经昏黑,电话机铃了零零地响着。他拿起耳机来听,是第七连连长乔云的电话,他道:“报告营长,在小码头对面,南站江岸上有敌人蠢动,在做偷渡的企图。那里放着很浓厚的烟幕,有多少船,还不能注视清楚。”张照普道:“用机枪严密地监视着,不许他的船只移动。”说着,放下了电话机,叫副营长雷拯民在指挥部驻守,自己却跑出指挥部,到城墙上来观察。原来常德城垣是个品字形的轮廓,东北西三面的城墙,都已经拆掉了,只有一人来高的墙基,还存在着。南面沿着沅江岸,城墙却还没动,通常把这一带叫南墙。南墙也不算高,普通只有二丈多,沿城外新式的建筑,凡是三层楼的,都高过了城墙。所以这南面虽是有城,也不能算是坚固的防线。张照普找着城墙没有遮掩的地方看去,果然江那面烟雾突起,罩遍了一大段江面。这是阴历初月尽之夜,云浓风大,星斗都无。但黄昏的时候,还不十分黑,加之城周围的炮火之光,被云笼罩住,反映出一种暗红的光,江上还隐约可见。因之那烟幕向江心移动的时候,西北风吹出一个空隙,就看到有船舶移动。于是张照普立刻奔回营指挥部,电话乔连长射击。又向师长报告,师长得了报告,就电话协防城区的第七—一营杜鼎立即拦击,并电话迫击炮营营长孔溢虞,派连长徐天风率兵两排归杜团长指挥。各处得了电话,不到十分钟,就在下南门里集合,由杜鼎亲自率领冲到下南门外的河街上来。在那个时候,渡玩江的敌人,已冲到了小码头江心,在附近江岸驻防的是第三营的第七连第一排,由连长乔云亲自率领。另外有机枪连第三排协助防守。沿江的工事,是依着江岸只挖着半人深的战壕。因为再挖深了,就有水冒出来。战壕利用着街上的石板,做了掩蔽部。除了第一排的轻机枪四挺,还有机枪连的重机枪一挺,轻机枪一挺。在敌船放的烟幕达到了有效射程以后,这里轻重机枪就一齐猛烈向江面上射击。架在南门城墙上的迫击炮也观察的准确,向江心发射,顷刻之间江里的浪花和火光连合成了一气,在炮火光焰开花的时候,烟雾里面,有两三丛火焰上升,那正是敌人的船只燃烧起来了。船一燃烧,照得一大段江面通红。烟幕不能把偷渡的船舶罩住。在岸上的守军,就可以把那一排向北岸移来的船看得清楚,越是好用机枪迫击炮去射击。不过对岸的敌人,原意在于偷渡,先是枪炮无声,及至这里已经发现了,敌人就不必隐瞒了,隔着江面,就对了这小码头木码头的江岸工事,猛烈的用炮火作全面轰击。炮弹落在江岸的工事上,石块和铁片一齐乱飞。在南墙水星楼下的一段,是机枪第三连唐国栋排长率部驻守。唐排长看到敌人的船只,正对了这里,不管敌炮怎样射击,指挥两挺机枪只管向江面上截击。隔岸的敌炮兵阵地,就集中了十几门大小炮,对着水星楼下那一小段江岸狂轰。那炮弹带着猛烈的爆炸声,成串的落下。只十来分钟的工夫,这里就成了火海。在火海里,那机枪还突突突地响了一阵。最后,在那里有一阵中华民族万岁的喊声叫出来,向外发出去的声音,就寂然了。唐国栋排长和全排弟兄,并没有一个人离开这火海,在水星楼城下靠西一带,乔云连长,依然指挥着弟兄在完全炸毁了的工事外面,用机枪步枪向江面射击。他所据守的一个小碉堡,被炮弹削去了一只角,副排长和一个勤务兵,都在石块和弹片下成住了。熊烈的火光,夹着飞沙和硫磺烟子,冲进了碉堡。自然,他周身都是灰尘。但他一伏身子,将那股扑人的热风问了过去。他意识到身上并没有痛苦,分明是没受伤,他再一看身边的电话机,还是完好的,就摇着铃子,拿起耳机来喂了一声。还好,电话里有了回声。他道:“报告营长,沿江一带,工事都毁了,机枪都没有了响声。传令兵出去,也没有回来。我们这个碉堡,轰垮了一个角,这里只剩我一个人。碉堡外面,敌人的手榴弹和步枪已开始……”他说到这里,突然的哼了一声,接着道:“报告营长,我胸口上刚才挂了彩,敌人来了,我带着手榴弹,立刻冲出去。敌人来了,请营长注意。”那边接电话的张照普,听到这里,觉得耳机里嘎咤一声之后,便没有其他的响声,想着乔云连长已冲出碉堡去了。他放下电话,一个观察哨的哨兵,跑过来,老远的立着正喊道:“报告营长,火光下,看到敌船十几只,已在小码头靠拢,有四五百敌人风拥上了岸。现在有一部分跑进了河街,向水星楼脚下进犯。”张照普道:“你去告诉水星楼上的王班长,敌人如果爬城,用手榴弹轰他,我立刻就来。”他把哨兵命令走了,立刻在身上摸出师长给的第二个信封来看。上写:“敌人登岸时执行里面命令。”这样写着:“着精细勇敢之官长带一班人,穿着敌军衣帽,绕入敌后街道埋伏。当敌人前进时,在其后尽量扰乱,遇有敌人经过,即行袭击。本晚以本晚口令为号,天明以军帽向左戴为记。”张照普这时所留在身边的预备队是第九连,那连长宋维钧身体魁梧,善于国术,是个冲锋的能手。因把他叫到身边,将命令说给他听。他用山东腔的直率口音答道:“俺一定达成任务,水星楼外的地形,俺比谁都熟悉。”张照普道:“好!你要勇敢,你更要仔细,你可由大东门那边绕了出去。我这里有两枝信号枪,也让你带去,限你半小时内,达到小码头。到了,你向空中,笔直的连放两下信号枪。”来维钧接受了命令,立即传了一班弟兄来,将预备好了的敌人军服穿上,依然携着各人的步枪手榴弹,顺了城墙,开着跑步向东。张照普事先已经预备好了的挑了一排掷弹手,候令出发。这时,亲自带了这排人,首先跑往水星楼附近。那时水星楼已接连的中了好几炮颗弹,房屋立刻燃烧起来。一丛猛烈的火焰,高冲云汉。一枝遮天火炬,照得满城通红。张照普就在火光里向前跑。他一面抽出师长给的第三个信封看,那上面写的是:“判断敌人于任何一处有登城迹象时,即照此执行。”他再把命令内容,仔细地看了一遍。不觉点了两点头。觉得用这样战术,几百个敌人前来,那是不难对付的。于是他就照着命令要旨,就当时情形,布置起来。  

  第28章 大瀑布下的水星楼

  原来水星楼,是东南城墙上一个;日箭楼,南墙由这里向西是渐渐地向高,向东呢,恰好是渐渐的低。敌人炮轰这一段城墙,并在小码头登陆,那就正为着这地方容易爬上来。敌人隔河的大炮,替登陆的敌人开路,由小码头到城墙脚下的房屋,完全都已轰毁,由城墙到江边,有七八丛火焰光夹着烟尘,红遍了半边城。未曾燃烧的房子,都堆着砖瓦,撑着木架子,在火光里冒着烟。张照普奔到水星楼附近来的时候,敌人的大炮,已停射击。登岸的敌俯伏在乱砖堆里,和未曾倒坍的秃墙下,架起轻重机关枪,向城墙仰射。由城谍空隙里向外张望,有二三千条流星,交织了火网,百分之一秒的时间,也没有间隔,向城墙上飞着重轻机枪的于弹。看这情形,敌人用的机枪,至少在二十挺以上。尤其是水星楼楼基那段城墙,那枪弹像一座火的瀑布,在半空里倒下了子弹。这样子,敌人一定就是想预备在水星接登城,张照普判断定了,就指挥一排掷弹手,俯伏着以城堞为掩体,对着这条火瀑布的源头,轮流的挪弹。后面增援的本营第二连和机枪连一排,也随着赶到。张照普就把全部分作两部,一部守水星楼城墙东段,一部守水星楼的西段。中间让出约一百米的地方,躲开城下机枪射来的火瀑布。但那排掷弹手,有了城谍掩住身体,却不管这火瀑布的厉害,只是用手榴弹向城下抛去。东西这两部守兵,各拥有两挺机枪,也都由两方城谍上,交叉着火网,向城下敌人阵地中间侧击。这样相持到三四十分钟,城上的阵地相当稳定。同时,在大码头过来的地方,有两条红曳光弹,笔直地射上半空。那正是宋维钧连长已绕敌人后方了。在这城墙上作战,并没有什么掩蔽。张营长身上,挂着不能再挂的手榴弹,来往奔走。看到这里有敌人逼进城脚,就亲自前去掷弹。敌人也有好几次编成一二十个人一组,带着大梯,由房屋的毁墟上冲到城脚。但是因城上和敌人的机枪阵地,相隔得太近,敌人由下仰击,很难掩护这批冲锋的人。我们城上的军队在火光下,看得敌人十分清楚。对着敌人的密集部队,三四颗手榴弹一丢,火光爆发,敌人就作鸟兽散。而在敌人的后方,也冒出火光,拥出步枪和手榴弹声,城下敌人的机枪,曾因此有了两三回的间隔。这样相持两三小时,己是到了二十五日上午二时,冲出下南门的杜团长,顺着小河街,指挥了士兵,逐步向小码头进逼。先用机枪架在街口上,对着炮轰毁了的废墟,封锁敌人向西发展。放在后面的迫击炮,却由西向东,对准了敌人的机枪阵地,连续的轰击。一面派一排机枪沿江岸向西推进,并临时架起电话线,通达迫击炮阵地,监视着敌人增援或撤退。同时,第三营有一连人,由东门绕出来,也向大码头小码头做反袭的姿态,牵制敌人。敌人听到四面的枪声,料是没有迂回的余地,又继续的向水星楼墙脚冲了几次。而每次冲过来,都让手榴弹炸得粉碎。张照普在城墙上看得清楚,墙脚下破屋堆上的死尸,成排的摊摆着,总在二百具以上。判断敌人是五百人渡江登陆,这也就歼灭他的半数了。在这样死亡惨重之下,敌人就不得不稍微休息着,喘过一口气。因之城底下的机关枪,就停止了有几分钟。我们的守军,自不会略略放松,大家还是由城上俯瞰城下,严密的监视着。殊不料敌人另一个行动,不在地面,却在半空。在城外河街上,还有几幢楼房,在炮火里还存留着一部分。突然的,在那破屋的楼窗里和屋顶上,七八挺机枪向城墙上猛烈的注射着火流。两三分钟后,随着又是下雨一般的,向城上抛着手榴弹。在水星楼偏东的城墙,不过一丈多高,临时补修的城墙垛子,又被敌人炮火轰坍了。因之,那里我们的一小部分守军,完全都殉职了。那外边房屋上的敌人,倒反是成了以高临下的姿势。不但正面的我军稳立不住,就是东西两头布置的机枪,也反受到威胁。就在这稍一顿挫的空隙里,敌人用着密集的部队,由那城脚的倾斜废土堆上,有一百多人,蜂拥而上。他们到了城墙上,那外边的敌人机枪,就不能向正面射击,改为分向左右,射击我们两面城墙拦截的部队,开始和登城的敌人开路。张照普看到,觉得形势过分逆转。亲自督率着西部的两挺机关枪,对水星楼废址,猛烈射击,一面在电话里告诉在东部督率两挺机枪的排长,把枪口也封住了水星楼。于是敌人在原来两个机枪的枪口中间,约摸占有一条一百公尺的城墙,却不能两面伸张。城墙里面,还有一丈多高,有二三十个冒险的敌人跳了下去,那里是一条狭窄的巷子。在巷子两头,我们已早有弟兄预先跳下拦阻。趁他们立脚未定,两三颗手榴弹丢过去,就把他们全数炸倒。在城墙上的敌人踌躇着就不敢跳。不过在城上水星楼废址的附近,有两座小碉堡,还没有让炮火轰毁,位置就正在这一百公尺的一条空当内。敌人利用着这两座小碉堡,做了前进的据点,把机枪放在碉堡里,分着左右向我军射击。这样,拦住了我军不得进步。他城外的部队,就借了这两个碉堡掩护,继续的登城。张照普看到东西这四挺机枪,确实能把敌人挡住,这一百尺的城墙,很可能做一个陷阱。这就在电话里调动一排人,在水星楼城里高大房屋的屋顶上,架起轻机枪两挺,向那百公尺的城墙上扫射。原来这幢高大民房,是半西式的两层楼,距离着水星楼,不到二百公尺。面前除了矮小的民屋,就是炮弹轰毁了的废墟。除秃立着的几根电线杆,并没有什么挡住视线。这一排人在半小时内,就齐全的登了房顶。借着屋脊当了掩蔽,用步枪和机枪对着城墙上的人射击。敌人虽是登了城,却是伸不得头。除了藏在碉堡里而外,其余便是临时堆着城砖两叠,把身子平卧在城砖下面。我军有了城墙两头的机枪,截住敌人发展,现在屋顶上两挺机枪又监视着敌人的活动。在那小小一段城墙上的敌人,这就限制动转不得。敌人看了正面不行,西路也不行,就分了一股敌人,顺着河街向大东门窜扰。因为越向东走,城墙越低,他们打算由低处的城墙爬上城来和水星楼上的敌军合流。当他们想窜扰到位智桥的时候,却和我们的拦截部队遭遇着了。原来团长杜鼎,在西面亲来截堵敌人的时候,就调了第一营第二连连长宋家和,带一排人由大东门城墙上抢出,顺着河街,反向西走。不到半里路,在最前面走的侦察队,就发现了敌兵奔走过来。宋连长得了报告,立刻将一班人分别隐伏,在街两旁民房的矮墙里。等到敌人逼近到二三十公尺的时候,他首先一个手榴弹抛去,作为开火的信号。大家一齐将手榴弹对准了街心抛去,敌人猛不提防,就有一半人倒地。其余的人不敢向前也分向两旁民房里门楼和墙角下掩蔽下去。因为双方太接近,步枪机枪,都不能使用,只是彼此把手榴弹互相抛掷。宋家和怕这样相持过久,会妨害了正面水星楼的战斗。就挑选了四名弟兄,爬上民房的屋顶,绕到敌人后面,在屋檐上,将手榴弹由上向下侧掷过去。敌人根本地形不熟,见前后都有手榴弹掷来,顾虑到会全部被歼。一股人只剩得二三十个了,就向后退去。恰好由这里退出去,是一条窄巷,两边是房屋夹立着,并没有疏散展开的余地。我军先用手榴弹跟着丢了一二十颗,然后大家一阵喊杀,冲锋了上去,就在这巷子里,施行了名副其实的巷战。敌人在短兵相接的时候,已不上十个人。我军人数,一向占着劣势的情况下,这次却占着优势。大家勇气十倍,举起枪尖,一阵狂刺,敌人只有两三个回合,又倒了过半数。只剩三个人,转身拼命的向后跑。宋家和连长,身上带有四枚手榴弹,他单独的一人先追上去,始终和敌人只有三十公尺的距离,只两颗手榴弹,就把最后三个人解决。这一仗,算是将敌人全歼灭。在街面上收集,却得了轻机枪三挺,步枪十四支,街巷里遗弃的敌尸,共有三十多具。宋家和集合着自己弟兄检点一番,只阵亡了两人,另外五人受伤,就派了一名传令兵,向大东门友军联络。请把伤兵抬下去。自己依然带着全排人搜索前进。这河街北边是城墙脚,南边是江岸码头,各派了一名侦探兵前去搜索。这时,已到了下午五点钟,听听水星楼的枪声爆炸声,己不是那样猛烈。燃烧着房子的火光,也挫了下去,只有一片紫色的烟,在晚风中卷着怒涛上冲。向城墙这边搜索的侦探兵,名叫徐标,他一人蛇行蛙跃前进。将到水星楼,在昏昏的曙光里,看到十几名敌兵,在矮的城墙建筑临时工事。他于是伏在地下,慢慢地在废墟的残石阶下,爬行前去。逼近到二十多公尺的时候,拿起一枚手榴弹,看准了敌人丢去。一弹开花,他就在这轰隆的响声中,赶快转身狂奔了几十公尺,闪在倒下来的城砖下,偷着张望着。城上只站有三个人了,他觉得这不难对付,就把军帽取下,放在石头上。立刻顺了砖堆一跑,绕到敌后,悄悄地爬上城基。这里还有两个散兵坑,他溜进一个坑里,见两个敌兵,对了自己那顶帽子藏在城堞后面用步枪射击。最后一个敌兵,却伏在城墙上观望,脚跟正对了自己的脸,相隔不到十公尺。他心里一想,这一下子可以逮个活的。于是悄悄地爬上前,只到小三四公尺的时候,突然一跳上前,用尽平生之力,将敌人的颈脖捏住,另一只手抓了一把土,向敌人鼻子里口里乱塞,让他喊叫不出来。那敌兵并无防备,也就没有抵抗。徐标见他己经半死,抬起身,正想把他拖下城来。究竟这敌人一阵手脚挣扎,发出了地面砖土磨擦声响。前面相隔三十公尺的两个敌兵,回头一看,便也跳着转过身来。徐标料知活捉不成,拿起放在手边的枪,倒立着刺刀,对准敌人腔膛,一刀刺死。自己原是跪在地上的,这就卧倒在地上,对另两名敌兵,连发两枪。那两名敌兵,原是脸朝外的,等他掉转身来,徐标已把面前敌人刺死。他还不知同伴死活,不敢开枪,正想跑上来肉搏。徐标接连两枪,就见二人应声而倒。他心想,活该,捞他三支步枪也是好的。就走近这两个敌人,要想收起枪支。不想先倒的一个敌人,虽然中弹,却还没死。倒在地上睁着两眼,见徐标走到身边。出其不意,把枪上刺刀向徐标胸前倒刺过来,徐标一闪,膀子上却截通了,身子也向后一倒。那敌人见徐标倒了,跳起来,就向前去按住他。他的神智,还是清楚的,不肯让敌人按住,也跳了起来。这时,两人手上都没有了枪,彼此都想抱住对方丢下城去。结果,四只手将两人扭作一团,在城上乱滚。在徐标后面民房屋顶上,也有个侦探兵,对徐标的行为看得十分清楚。因为急忙中找不着一个掩蔽地方,溜下屋来就没有走。而且原先看他很是得手,也不愿上前,徒然惊动敌人。后来见他和敌人在城上乱滚,就不顾一切,跳下破屋,飞步奔上城墙,他由原地点到这里,总有一百公尺。等他跑到徐标面前时,却浑身是血,僵卧在城墙上,没有了一点动作了。  

  第29章 竹竿挑碉堡

  这一场恶战,上自师长,下到杂兵,都莫不拼命,作个誓在必胜的信念,像徐标这样特殊奋勇的,简直是合了那句成语,屈指难数。这里有两个人是和此役全面战局有关的。一个是输送连刘志超排长,一个是机一连排长萧继云。刘君的职务,本来是负责输送,在二十四日敌人登城以后,张照普营长指挥四挺机枪捏住水星楼两头,不让敌人稍有发展,刘志超自己带了八名输送兵,陆续的向阵地送子弹。在水星楼东段扼守的就是机枪一连萧排长,他所处的地势,反是比敌人所占的那一段要低矮,临时将城砖堆起,作了掩体。把机枪架起在砖上,猛烈的射击,正面的敌人始终不能出动。他就另挑了一股人,由机枪后面,向更东的短城墙脚往上冲。萧排长认定这个空隙是不能让敌人钻进来的,亲自带了几名弟兄,伏在城堞上,用手榴弹对敌人投掷。虽是城外高屋脊上的敌人机枪,向城上做掩护的射击,他决不顾忌,始终扼守在一堵坍斜的城基上扼住。由甘四日晚十一时,到甘五日早上五时,敌人每一小时,就要冲两次。萧排长等他们冲近,就把手榴弹,向下砸。这样,砸死敌人六十多名,给了他一个很大的损害。敌人绕袭的兵力,也就大大的薄弱下来。但敌人也不放弃他的企图,老是留着一股人藏在城下民房的秃墙残瓦里,预备随时冲上来。到了四点多钟的时候,萧继云挑选来的几名弟兄,不是阵亡,就是带伤,这给予了他一样很大的困难。要抽调机枪阵地上的弟兄,那边就嫌空虚,不抽调吧?简直没有人守后路了。就在这时,刘志超送了一批子弹来到,他和萧排长一接头,立刻自动的带了八名弟兄加入战斗。真算他们加入得好,只在他们参战半小时内,萧排长身上连中了两粒机枪弹,立时阵亡。刘排长就完全担任了这个缺口的防守任务。这已到了清晨五点多钟了,敌人开始做那拂晓攻击,民房上机枪乱射,城下敌人只管乱冲。刘排长依然继续着萧排长的办法,死守着用手榴弹拦击,足足的支持到三小时,已是上午八点多钟。敌人渡江的兵力,己伤亡了三分之二,事实上只能守,不能攻了。刘排长带来的八名弟兄四个受伤,四个阵亡,仅仅剩他一个人。他一看城下民房里,还隐约有少数敌人移动的模样,而身边还堆着二三十枚手榴弹,他笑着对受了轻伤的弟兄说:“好了,我们熬过来了,我一个人也能把这缺口守住的。”他摸摸衣袋里,掏出一支纸烟和一盒火柴,举了一举,笑道:“这是在敌尸上摸出来的,现在享受它一下。”他原是伏在坑里,身子伸着舒适了一下,口衔了一支烟擦枝火柴,将烟点上。就在这时,城外房瓦上的机枪,却对这缺口,又来了一次扫射。不幸,他竟在头上中了一弹。不过。他说熬过来了。那是真的,自昨晚十时起,师长余程万就带上一支短枪,带了四名卫士,两位副官亲自到南城来督战。他所驻脚的一个城上掩蔽部,到水星楼,也不过是三四百米,他随时观察敌情,随时传下命令,教部下怎样应付敌人。到了早上八点钟,汇集各方面的战报,知道敌人五百多人渡江,战到此时,己被消灭三百多人。留在水星楼那一百公尺内的敌人,至多是二百五十名,我们沿江的守军,依然用着迫炮机枪严密的监视着江面。对江的敌人,却也没有增援的迹象。但余师长因外围的战事,随时都在加紧,城里这一团心腹之患,决不容许久留。趁着敌人还不能增援的时候,一定要将他完全扑灭。这就下令在城外督战的杜团长,由河街冲上去,在敌人后面将他包围,牵制或消灭敌人的机枪阵地。又指定在城墙上作战的张营长,率三班手榴弹,由城上和城内的墙脚下,向水星接冲锋。那张照普由昨晚十时起,直到这日早晨九点钟为止,他始终站在部队的前面,亲自摔掷手榴弹作战,有十一小时之久,并不曾休息一下。这时,见敌人凶焰大灭,精神更是奋发。他接着师长命令之后,就调两班人由城内斜坡上向水星楼废基上冲了去。自己带了一班人在城墙上匍匐蛇行,一步一步地逼近水星楼。在城内屋脊上的两挺机枪,由高临下,紧紧地把枪口对准了水星楼,见着人影一动,立刻就射击。那些在城墙散兵坑和砖石掩蔽下的敌人,制服得已不能动。张照普慢慢逼近到三四十公尺的时候,就全班人轮流的向敌阵丢着手榴弹。那墙脚下的我军两班人,第一次冲锋,被敌人手榴弹拦住了。等到城上的我军逼近到三四十公尺时,趁着城上手榴弹一阵猛烈的爆炸,他们就高声喊杀,举着枪上的刺刀,一口气冲了上来。虽然敌人的手榴弹乱丢,还是有七八名弟兄,抢上了城墙。一登城墙之后,彼此相隔就只有十公尺,这已没法子丢手榴弹,大家不分高低,逼近散兵坑,就向散兵坑里扑了去。逼近砖堆的,就跳上砖堆,用刺刀向下斜刺。尽管敌人跳起来抵抗,那斜坡的缺口已开,两班人中所有没上城的,都抢了上城,个个找着面前的敌人,红着一双熬夜的红眼,用刺刀猛烈的劈刺。这时,敌我相接太近,在远处的部队,都不敢开火相助,只是哈呛咤咤,一阵枪托刀尖的碰砸着响。所谓“长卷短兵相接处,杀人如草不闻声。”真倒是这种境界。敌人孤军深入,究竟是心虚的,一阵肉搏,死的死,伤的伤,不死不伤的,欲飞步逃到水星楼两座碉堡的后面去。碉堡里的敌人,见他同伴,已经离开,就步枪机枪手榴弹,分着远近目标,一阵疯狂的反击。登城的我军,在一阵肉搏之后,也伤亡了三分之一。大家喘息未定,不能再冲,就在占据的散兵坑和砖石堆下掩藏着。那边张照普亲领的一班人,战斗实力倒没有受到削弱,又蛇行着逼近了十来公尺。这时,两个小碉堡里的敌人,小声说话,都可以听到了。只是彼此相隔之间,却是狭窄的城墙上一段平地,再要向前,敌人在碉堡里用任何火器射击,都不能近前。张照普考虑了一会,他就悄悄地告诉了身边的弟兄,溜下后面,取几根长竹竿和几根长绳子来。在取竹竿的空当时间,他用手势指指点点,叫三名弟兄,蛇行着靠近了自己,紧贴地伏在地上,把进攻的办法,俏悄地一个告诉了一个。不到十五分钟,那取竹竿的列兵,已爬着前来,拖着将八根竹竿缴上。张照普自取了一枝,轻轻动作,将一枚手榴弹缚在竹竿头上。用长绳子缚在手榴弹的保险上面,让其余的三位弟兄也照办了。于是,将竹竿伸着,直对了那碉堡洞眼里戳了进去,竹竿一到眼里,把长绳子的尾端一拉,手榴弹也就爆发了。四枝竹竿只有一枝竹竿,伸得慌张一点,没有伸进洞眼。那三枚手榴弹,都已伸到洞里去,只见碉堡里烟火喷射,轰的一声巨响,不但是里面的敌人,连里面的火器也粉碎了,这一个碉堡解决了,水星楼的敌人,就是一阵纷乱,四处乱跑。趁这个机会张照普又逼近了几公尺。。对付第一个碉堡有了经验,再取来四枝竹竿,四根绳子,再挑去四枚手榴弹,对付第二个碉堡。也是一阵烟火,一声巨响。在城上各处的弟兄,看到两个毒疮已经割掉,大家就是一阵欢呼。张照普将手一抬,狂喊了一声杀,抓起步枪,将刺刀斜对了水星楼,就跳了向前。弟兄们同声喊杀,跟着风卷残云一般拥了向前。在城上还剩有几十名敌兵,不敢再交锋,掉转头来就向城外跑。这更好了,在城上的我军,从容的向下掷着手榴弹,痛快地打了一阵落水狗。这时,我城外包围的军队,也早已赶到,由上向下,对了屋脊上架机枪的敌人,连房子带人已齐将他们解决。最后剩着七八个敌人,零落的由河街跑出去,想到江边找船逃跑。正碰着穿上敌军衣帽的那枝伏兵,他误认为同伴,毫不提防的奔向前去相救,我军迎头一阵步枪,轻轻悄悄地打了一次活靶。除活捉了一个之外,其余全数解决。城下的我军,会合到一处,搜索了一阵,走向水星楼,远远见师长余程万,笑嘻嘻地站在城墙基上,时正甘五日正午一时零十分也。    

  第30章 女担架伕

  这一场水星楼的争夺战,到了这时,算是完全结束。敌人渡江的五百多人,一个不曾将他放回,全被我军击毙的而外,还生俘了敌第三师团第六十八联队一等兵铃木秀夫等三名,第—一六师团第一三三联队军曹山本正一等四名,虏获轻重机枪一十八挺,步枪一百四十支,此外还有军旗文件等项。余程万师长在阵地上巡视了十来分钟,对团长以下的弟兄,着实的嘉勉了一番,方才回师部来。敌人吃了这一回亏,觉得守城的五十七师,实在是不容易摇撼的军队。就下了毒手,把常德城作个根本解决,来个不用目标的滥炸。水星楼的战局结束不到半小时,敌机二十多架,就己临空。他们四架或三架一个编队,兜了城圈子低飞,看到高一点的房子,就把燃烧弹和炸弹同时丢了下来。尤其是东北角城圈烧炸得厉害,一丛丛的火焰,随了爆炸声向天空上直冲。外围的敌军,就对着火焰猛烈的地方,用密集炮弹轰射。这日东门外的敌人,为了策应水星楼的战事,集合了二十七八门大炮,对着大东门外的街道,连珠式的轰射。哗啦啦轰隆的连合响声,像暴风雨将来时的焦雷,平地而起,而且是一个跟着一个。这里负责防守的,依然是一六九团盂继冬的第二营。营指挥所在四所街向东。敌人的前进部队,逼近了岩桥,那远距离的迫击炮弹,射击着街上的房屋,砖瓦木柱乱飞。加上城里轰炸火烧的烟焰,被西北风一吹,奔向东南角,而东南角的炮火,又是逆风射击过来的。于是火阻碍着火,烟阻碍着烟,东北城一带,天昏地黑,完全笼罩在烟雾丛中。奉命来督战的程坚忍,在小碉堡里和孟营长苦撑一昼一夜。到了甘五日下午三时,接着师长的电话,着回师部候令。他在满眼烟雾,满鼻硫磺气味的街道上,带了勤务兵王彪,怅惘的走向大东门,却看到几个老百姓抬着伤兵,担架,抢步地向前走。其中有个穿青布短衣裤的小伙子,头上带了鸭舌帽,罩住了额头。看那脸的下半截,却觉得很是面熟,那小伙子点着头,却也向自己苦笑了一笑,但很快地走了过去,也就没有计较了。进了大东门,正经过一个炸后的火场,兵士。老百姓、警察联合着有二三十个人,正拆着下风头几幢房屋。他不觉咦了一声道。“全城警察不是和戴县长都走了吗?”王彪道:“也许有不愿走的吧?”两个人正站住了脚估量着,一个警察满身烟灰,拿了一柄斧头,由面前经过。王彪望了他道:“喂!同志,你没有走哇?”警察道:“我们走了,可又回来了。”他看到程坚忍是位军官,立着正敬礼。程坚忍道:“怎么又回来了呢?”警察道:“我们跟随戴县长由西门出去,不到十里路,就和敌人遭遇了。戴县长带着我们,冲锋过去,和敌人肉搏了一阵。我们有四十多人落后一点,被路边的敌人用机枪拦住,冲不上前,只好又退了回来。我们到师部去见过师长,师长问我们愿不愿意加人战斗,我们全体愿意加入战斗,师长很是嘉奖了我们一阵,让我们先休息一天,依然驻守警察局里。但我们也不能闲着,今天下午,全体出来救火,大概明天可以把我们编到贵部队里去作战了。”程坚忍道:“警察加入阵地战斗,这是抗战史上少有的事。常德这个城,真是每个人都尽了他守城的责任,中国人,都像常德城里的军民,日本人老早就住手了。”那警察听了这话,早是一阵高兴,拥上了他的面孔,两道眉毛,同时闪动了一下,他情不自禁的,把那只空手,翘起了一个大拇指头,因笑道:“这完全是你们虎贲的功劳,不是你们在常德,老百姓也挺不起这腰杆子来。”程坚忍道:“话虽如此,也全靠大家齐心,你看这戴县长,他并不是我虎贲的人啦,他不是我们师长要他去迎接援军,他真不走。我忘了问你一句话,他冲过敌人的封锁线了吗?”警察道:“大概冲过去了。那里正等着斧头用,再会!”说着,他又行了个军礼,然后走了。程坚忍一面走着,也一面自言自语地道:“像文化历史这样悠久的中华民族,决不是一个不能抵抗外侮的民族,问题只在领导人民的,和他们站得远近而已。”他正是这样估计的走着,身旁却有个人轻轻地叫了一声程先生,看时,小巷子口上站着个小伙子,穿了身青布棉袄裤,头上戴了灰呢鸭舌帽,这就是抬担架的那个青年了。他果然是熟人,是谁呢?怔了一怔,只是望了他。那人抬起手来,将帽子掀了,露出漆黑的一把短头发,程坚忍不觉哦了一声道:“刘静媛小姐,你怎么是这个样子装束?”她不由得脸上黯了一下,两只眼睛里含了两眼泪水,几乎滚下眼泪来。她慢吞吞地道:“家父前日就在天主堂去世了,棺木都找不着,只用些木板子拼了个盒子,就埋在天主教堂外敞地里。”她说话时,终于忍不住眼泪,脸腮上很快的挂了几条水线,她立刻抬起衣袖来擦了。程坚忍道:“那实在是委屈一点。”刘小姐道:“其实,也不敢说委屈,在火线上作战的将士们血肉横飞,比我父亲的牺牲更大了,不过,我想站在一个中国人的立场上,不应该专让将士们去拼命的。原先我是有了个生病的老父,不得不陪着他。现在他去世了,我住在天主教堂里避难,自认是个无能的老弱之流,那是自暴自弃。所以我就和人要了这一身衣着,把头发剪断了,自动地加人了东门外的老百姓担架队里。”程坚忍不由得深深地向她点了个头道:“刘小姐你太勇敢了,你……我佩服之至,不过你就不这样做,你也不能算是自暴自弃。”她道:“我也不是真有这股勇气,老实说是敌人逼出来了。你想敌人的炮弹炸弹,昼夜的像下雨的一样落下来,天主教堂屋顶上那面西班牙国旗,就能保险吗?与其坐在那里等死,我倒不如出来做点事,不过……”她嘴角带了一点勉强的笑意,接着说:“你们军队己经发现我是个女性了,他们是好意,再三劝我不要到城外去。他们虽没有说,我也知道是为了单独一个女子有些不便的意思。他们又说,城里也许有没走尽的妇女,让我在城里邀合她们组个救护队,这倒是我愿意的。可是我到了城里,看见的全是兵。”王彪在一旁看到,也是由心眼里佩服出来,只是不便抢在程参谋中间说话,这时,他就插了一句道:“有老百姓啦,也有女人啦。”这个问题,立刻引起了程坚忍一个计划,因笑道:“刘小姐,果然城里,有妇女的,我这个勤务兵,他就有亲戚住在这不远。若是刘小姐愿意的话,我让他引你去,你在城里住着,你愿看护伤兵也好,你愿担任其他的职务,也可以听便。”刘小姐道:“果然有这样一个地方吗?那好极了,老实说现在城里城外,并没有什么安全地点,我也决不是为了安全,要到城里来。我自父亲去世后,一点挂碍没有,我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不过我不愿白白的死,我的一点点热血,我总要索取一点代价。一个女子伪装男子,被人发现了,单独的在火线上我无所谓,反正是一死,也许给作战的勇士们有什么不便。若在城里找得出几个女同志来,大家共同工作,那就容易出色了。”程坚忍道:“刘女士这一番热心,我一定想法子成全你的。至少我们野战医院,需要你这样热心的人,你能过合女同志,那是最好的事。不然就是刘女士一个人,医院里也极为欢迎。王彪我回师部,你送刘小姐到你亲戚那里去,若是令亲愿意和她一路加入野战病院,那最好,比在城里或在城外当担架队,那都更能发挥效力。刘小姐恕我不能多陪你说话。”他匆忙之中,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两面的交代着。刘静媛小姐在这孤独的环境中得着程坚忍的照应,很是感激,很不顾忌的,就伸出手来和他握了一握,口里还连道着谢谢。程坚忍和她握过了手,而对她那番忠勇的钦仰,还没有表示敬意,兀自觉得不够,于是立着正很带劲地举起手来,向她敬着军礼。礼毕,也就立刻转身向师部去。约摸走了两三步,刘小姐却叫道:“程先生那一部《圣经》收到了吗?”他回转身点着头道:“谢谢,收到了。”刘小姐微笑道:“恭祝你胜利,上帝保佑你。”程坚忍不知道宗教的礼节,不知道怎样答复她,又站着敬了个礼。

  第31章 两位患难姑娘

  王彪心里本也想抽空去看看黄大娘母女,给她一点精神上的安慰,可是在这种时刻紧张的危城里,当兵的人,决没有工夫去料理私事,顾全私交。现在程参谋叫他送刘小姐,找个安身地点,那是太好了。等程坚忍走远了,王彪便笑道:“刘小姐你随我来吧,那黄家母女,是河南人,挺爽直的,包你相处得来。”刘静媛道:“她们是你什么亲戚?”王彪笑道:“虽是亲戚,也不算什么亲戚。刘小姐见着她们可别提。”刘小姐看他说话,很有点尴尬,就也没有再问,不过程参谋这番好意,那是不能违拂的,就点点头和他走去,只转两个弯,就到了振康堆栈了,王彪正要向前敲门,刷拉一声怪叫,接着轰隆一声,王彪早知这是炮弹下落,立刻向地下一伏,刘小姐看他那样子,也立刻向地下一蹲,就在巷子前头,有一股猛烈的烟焰,向上一涌。她也只看到巷口上有火光一闪,一阵热风扑了过来,随着有一股灰沙扑到身上。但这种状态是很快地过了去的,她还蹲在地上。王彪己站起来笑道:“没事,这是敌人的山炮跑了野马,给这里送来了一颗弹。”她站了起来,周围的看看,因道:“敌人的炮弹都可以射到城里来吗?”王彪笑道:“隔着沉江就是敌人的炮兵阵地,他要打哪里都行,可是这样乱放炮,那是没有用处的。不要理它。”就在这时,那堆栈门开了,黄家母女一同出来,王彪正正当当敬了个礼,然后把程参谋派自己送刘小姐来的意思说了一遍。黄大娘笑道:“小姐,你比我们胆子还大呀!好极了,到里面去,我们长谈吧。这是我女儿黄九妹,难得的,都是姑娘家,有一个伴了。”黄九妹也笑道:“刘小姐我们是粗人啦,言语不到之处。你别见怪。”刘静媛上前,笑着和她拉拉手。因道:“炮火连天的,结个患难朋友,别客气了,我也不是细人。”黄大娘道:“刘小姐你今天吃过饭了吗?我们这里倒是现成,请进来吃点东西吧。”说着,王人一同进门。黄九妹站在门框下,回转头来见王彪站在巷子里发呆,因道:“你进来不进来?”

  他伸手撩了几下头发,笑道:“我是奉了参谋命令来的,稍微耽误一下,大概不要紧。我进来站五分钟吧。”黄九妹瞪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可是那大门并没有掩上,可证明她是不拒绝的。于是悄悄地跟在后面,到了后进堂屋,见屋门大开,桌椅板凳全陈设着像个平常时候的样子。这就笑道:“这里什么都还原了,不像个炮火下的屋子呢。”黄大娘道:“王侉子你看我也想破了,飞机这两天这样的炸法,我们知道那一分钟会死,过了一辈子穷人的日子,于今现成的好房子好家具,我们是落得舒服一天是一天,舒服一时是一时。刘小姐请坐吧,我们这里有炭火煨着的热茶,你先喝一口。”黄九妹就在这时,把屋角边炭炉子上一把锡茶壶提起,斟了一大玻璃杯热茶,双手送到刘小姐面前。笑道:“为了避空袭,白无我们是不烧灶的,免得烟囱出烟,好在这里有的是木炭,我们一天到晚烧着木炭炉子。”黄大娘也笑道:“只要炸弹炮弹打不中这里,我们总还可以舒舒服服住几天。”刘静媛看她母女两个,知识水准还低,和她们三言两语就谈着到军队里去服务的话,那自然是嫌早。便道:“好的,再说吧。”她们坐着说话。王彪只是站在堂屋门口,并没有插嘴。黄九妹看到,便也斟了一杯热茶送了过去,笑道:“你大概好久没有喝过这热茶了,这算是我劳军吧。”王彪不接茶杯,举着手先行了个军礼。黄九妹道:“不用客气,喝完这杯热茶,你该走了,已不止五分钟了。”王彪接过茶杯把茶喝了,借着送茶杯到桌上的动作,就近了坐在桌边方凳上向黄大娘问道:“你老人家有什么事要我办的吗?”黄大娘道:“王侉子,难得你好心,在这种大炮下,而你三番两次来看我们,我们吃喝都还好,在这个围城里,有吃有喝还想什么呢?不过我们虽知道十有八成是死,可是能够不死,我们总也希望想法子逃出这条性命来,逃不出来也拼他两个鬼子,方才合算。军队作战的时候,我是知道的,谁也不能乱跑,好在你是个勤务,常常有些琐碎事情要你出来做,你有空的时候,可以顺便到我这里来看看,送我一点消息。将来把鬼子打跑了,我们都活着的话,我当然知道你的好处。”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坐在旁边的黄九妹,只管向她母亲瞪眼。黄大娘最后笑了一笑,就没有说什么了。黄九妹绷着个圆脸子不但不说话,笑意也没有。刘静媛看他们这情形,有什么不明白的,因之她也是默然着。这堂屋里悄悄的,耳朵一不听近处,那就可以听到四城猛烈的枪炮声了。王彪说:“好吧,有空儿我就把消息来告诉你们。”说着,又立了个正礼,向屋子里三人都注目,然后放下手来,转身出去了。黄大娘看刘小姐静默着,便道:“我们从前住在师部斜对门,都是北方人,和这个王彪就熟识了。他的同事,让他叫我干妈,就是这样叫开了。这人倒是不坏。”刘静媛道:“他们虎贲可以说个个都不坏,一个军队训练到这种样,真是不容易。日本鬼子才坏,他就找着这种部队打,希望把我们好的军队都消耗干净。”黄九妹道:“刘小姐,我看你是个有知识的女子呀,鬼子打来了,十五号以前疏散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走呢?”她叹了口气道:“事不凑巧,我父亲病了,我是个天主教徒,我去见过这里的王主教,他说不要紧,可以住东门外天主教堂去。我父亲相信上帝,也就相信主教,就这样搬去住了。不是师部里弟兄们帮着抬,就是天主教堂也去不了呢。”黄大娘道:“哎呀,东门外天主教堂?那边早就受着炮打了吧?”静媛道:“不但是炮,大概今天枪都可以打到了。前天晚上炮火轰了一夜,一个病重的老人家,那里经受得住这惊吓,当晚就过去了。是我一想,不是日本鬼子攻打常德,我父亲不会死的,我就愿意舍了这条命,要替父亲报仇。可是我没有学过放枪,别说是个女孩子,就是个男孩子,也没用。后来我又一想,只要为国家出力,帮着人家杀敌人也是一样。可是只做了一次担架队,人家发现我是个女孩子,又劝我不要干。那个程参谋说,野战医院,用得着女人。黄家大姑娘,我们明天一路去好吗?伺候伤兵,这没什么不会呀。”黄九妹眉峰一耸,脸上带着几分兴奋的样子,正要答复这话,黄大娘便道:“刘小姐我们是负责给人看守房子的,走不开呀,我们也不是不替军队出力,救火呀,帮着送水送饭呀,都可以,就是一层我娘儿俩,要同去同来,总不能离开这个堆栈,一炸弹下来炸掉了,那没有话说,不炸掉的话,我就得看着。”黄九妹道:“刘小姐,不忙在今天,今晚商量商量,明天再说吧,我看你今天未必吃过饭,昨天晚上到今天正午,东门那边打的多么厉害,趁着这时候,飞机没有来轰炸,你还是吃点东西吧。”静媛道:“天亮的时候,我倒是在天主教堂里吃过一顿干粮。”黄九妹看她那样子倒不辞谢,这就锅盆碗筷,由厨房里一阵端到桌上来,静媛看她这人很是爽快,也就不拘束在屋檐下,拿了炭橛子,向炉子里添炭,黄九妹道:“刘小姐你没有做过粗事吧?这些事都交给我好了。”静媛叹了口气道:“唉!现在什么环境,还谈什么粗事细事呢?我担架伕都做过了,什么事不能做。”黄九妹一把捞住她的手,轻轻抖了两抖笑道:“只看你这双嫩手,就不像做粗事的人。”静媛道:“难道让你做了饭我吃吗?都是九死一生的难民呵。”黄大娘点点头笑道:“这话也在理,炮火震天动地,闲着也是怪闷的,倒不如做点事混混时间。”于是这两位姑娘笑了一笑,蹲在炉子边热菜热饭。菜饭都热了。黄大娘道:“现在也三四点钟了,大家都来吃吧,吃饱了又省掉今天一件事。”于是大家围了桌子吃饭,只吃了一碗饭,黄九妹停着筷子,偏头听了一听,放了筷子碗道:“飞机又来了。”静媛道:“来了就来吧,还有什么法子呢?”黄九妹道:“这巷子口上有个碉堡,现时并没有兵守着,今大我们已经躲过一次了。”说着,她很快地将旁边另一钵子冷灰,盖在火炉子上,牵了静媛的手道:“你随我来。”静媛没有主意,也就跟了她走,随后黄大娘也来了。三步两步,奔向一个碉堡,这碉堡也是石头砌的,半截埋在土里,却是相当的坚固。静媛到了这里,也来不及仔细打量,被黄九妹牵着手,就钻进了这碉堡。因为在这个时候,前后左右已经落下了好几颗炸弹,四周轰隆隆猛烈地响着,眼前已是烈焰和硫磺烟子弥漫成一团。那烟焰的浓度,在一丈外已不见人。静媛和九妹刚走进碉堡门的时候,被一阵极大的热风,像倒了砖墙似的将人一推,把两人都推倒在地,昏迷着钻进了碉堡。九妹科颤着道:“完了,完了,我妈完了。”静媛也没有说什么话,急忙中,但觉两人的手还是互相握住的。约摸两三分钟,却听到黄大娘在外面叫道:“好险,好险,差点儿没了命。”黄九妹叫道:“快躲进来吧,我们在这碉堡里面呢。”在雾气腾腾中,进来一个人影子。黄大娘道:“刘小姐在这里吗?没受到伤?”静媛道:“多谢你惦记,我没什么,你老人家吓着了吧?”黄大娘道:“一天到晚都受吓,我也不知道什么叫做吓了,不过我刚趴在地上,让碎石头砸了我一下大腿。”她说着摸索着向前,摸着她两人还是互相的拉着手,站在一处。因道:“你们有个伴,究竟好得多了。刘小姐,别分开了,我娘儿俩知道什么时候完结?我愿意死也死在一处。”刘小姐和黄姑娘都默然着,那爆炸声虽还在继续,却是比较的远了,眼前的烟雾,也慢慢的清淡。大家听到脚步声,由洞眼里向外张望,见一位大兵,身上背了一卷电线,顺着大街向前走。那电线散开了的却在地面拖得很长。静媛问道:“这是干什么的?”九妹道:“这是电讯兵,他们架设电话线,也修理电话线,由后方一直把电线接到战壕里去,都是他们。而且是随断随修,随要随架,除了前方在肉搏冲锋,他们是不问炮火怎样厉害,都要工作的。”静媛道:“九姑娘,你怎么知道这样的清楚?”黄九妹道:“我父亲就是个排长,我怎么不知道呢?”静媛道:“令尊现时还在部队里面吗?”九妹道:“在武汉外围作战就阵亡了。”静媛道:“怪不得你们勇敢,你们原来就是抗属。”正说着,又有两个电讯兵,跟着走来,随着在路边电线杆上屋角上架着线向前走。自然,这时候的飞机马达声音,还是嗡嗡的在头上乱叫着呢。  

  第32章 勤务兵的军事谈

  天空上黑色的烟雾,渐渐地变成紫色的火山影子,天也就开始昏黑了。天黑了,敌人的飞机也就走了。黄大娘等三人,在碉堡里守候了一会儿,也就陆续地走了出来,大家回到堆栈门外,向四周天空看时。紫色的烟雾,布起了三面火网,绕着东西北三面市区。只有南面露出一截昏黑的空当。黄大娘叹了口气道:“不用说炮打飞机炸,就是每天这样烧两回,把常德也会烧个精光。”九妹道:“我真恨不得我也拿着枪去打一仗,也好出出这口气。日本鬼子这样子对付中国人,实在是欺人太甚了。”正说着,却见王彪放开了步子,由巷口奔了进来,跑到面前,举手一行礼,说了报字,他突然停止,他想起来了,这并不是见任何长官,怎么说出报告来?他笑了一笑,张嘴结舌的,叫了声干娘。黄大娘道:“你怎么又出来了?”王彪道:“我干的是跑腿工作,那一天不出来七八上十次,我知道这附近落了弹,特意绕着来看看,还好,没事。”他说着又向黄九妹看了看,她问道:“有什么好消息吗?”他道:“有好消息,也有不好的消息,我们进去说,好吗?”黄九妹道:“你就进来吧,反正这也不是我的家。”王彪道:“你那意思,是说若是府上的话,就不让我进去了。”黄九妹回头微微瞪了他一眼,可是脸上又带了一些笑容,王彪就很快的跟了她们后面走,一面报告着道:“据说,我们的援军,不是明天就是后天,一定可以打进常德城。一天两天,我们城里守军,决可以守得住,这岂不是一桩好消息吗?”黄大娘道:“阿弥陀佛,那也吧。”大家道着,到了后进屋子,王彪见桌上还摆着筷碗,说道:“你们吃饭吧,天一黑,仗又会打得更酣的。”黄九妹将炉子上冷灰拨开,重新升火热饭。王彪自端了一条凳子,靠住炉子坐着,弯了腰伸手只管向火。黄九妹瞟了他一眼道:“你报告的是好消息,还有不好的消息呢?说呀!”王彪对大家看了一看,说道:“今天我们为了南墙水星楼这一场恶战,大家都注意到这里,可是今天东西北三门打得还是更厉害。先说东北角,由岩桥到七里桥,我们是一六九团守着,你别听说是个团的番号,一六九团的第三营和第一营都不到三百人。这七八天的恶战,弟兄们伤亡的实在太多。第三营长叫郭嘉章,他是由敌人在洞庭西岸登陆,以后一直就打着的,今天是阵亡了。这人很和气的,我认识他,怪可惜的。”刘静媛小姐坐在椅子边长凳上望了他问道:“是怎么阵亡的呢?你知道一点情形吗?”王彪道:“第三营有几个同乡弟兄,和我很熟。他们说,郭营长死得是非常壮烈的,在今天拂晓起,敌人策应水星楼的战事,在岩桥一带,因密集队冲锋。郭营长带了弟兄在战壕里死守着,等敌人逼近了,就用手榴弹抛出去,然后跳出战壕去肉搏,这样恶战打了七八次。”黄九妹道:“听说那一带,我们的工事不坏,还有小碉堡呢,怎么会让敌人的密集部队冲上来。”王彪道:“你是相当内行,我可以告诉你,机关枪可以压住敌人冲锋,但敌人的迫击炮,可以打我们的机关枪掩体。”刘静媛问道:“有什么法子破迫击炮呢?”王彪道:“有的是,山炮可以对付它。”她又问道:“又用什么法子破坏山炮呢?”王彪道:“重炮!我索性说了吧,重武器可以对付轻武器,更重的武器可以对付重武器。”黄九妹道:“不要说远了,还是说郭营长怎么作战阵亡了吧。给你喝杯水。”说着,将锡壶里的茶,斟了一杯,双手送到王彪手上。他站起来接着,点头道了一声谢。黄九妹道:“你也是真多礼,快些说消息吧。”他坐下喝了两口茶,微笑道:“这也不是废话,你要知道什么家伙管什么家伙,就知道这战场情形怎样了。我们东门外一带,工事虽也不坏,架不住敌人三四十门大炮,昼夜不停地对着战壕轰射。他们这样的轰击,战壕让大炮打平了,路岔烧掉了,铁丝网打断了,我们有些小碉堡,安着机关枪,本来还可以拦着敌人前进。敌人上面用飞机炸,地面上用平射炮打,无论什么好碉堡,只要平射炮对准了轰上三四炮,就会完全垮掉。对付平射炮,当然还是要各种炮。可是唉!我们的山炮弹迫击炮弹,总共只有二千多发,打了一个多礼拜,还会有多少?大概从昨天起,东门一带我们就很少发炮,只是用步枪机枪和人家打。打到今天上午,我们的碉堡战壕都完全不能用了,我们就在工事外或者散兵坑里和人家对抗,那郭营长真是好汉,就是这样也没有退后一步,敌人的密集部队,前后冲了十几次,弟兄都是跳出散兵坑,用刺刀手榴弹抵抗的。到了最后一次,郭营长已挂了两处彩,他的勤务兵,要背他下来。他说:‘由副营长以下,都在阵地牺牲,我好意思回去吗?’后来敌人冲上来了,他就带伤躺在地下,用手榴弹把跑到前面的敌人炸死,自己也就完了。”静媛听说时,紧张得面孔通红,点头道:“这实在勇敢!那时我们没有派兵上去挽救吗?”王彪道:“昨天晚上是副团长亲自带了一连人把七里桥阵地稳下来的,晚上因发生了水星楼的事,他又带了一排人进城,连勤务兵都编队上了阵呢。人家也只有两只手,两只脚呀!这副团长的名字最好记,他叫高子曰。今晚派不出什么人了,副师长带了几名弟兄,到七里桥去督战的。也就因为副师长都拿了一支枪,在散兵坑里作战,弟兄们都十分卖力,把最后一颗子弹打完了,上着刺刀,静等了敌人来肉搏。所以打到下午,阵地上只剩二三十个人了。”静媛道:“我们伤亡这样多,敌人怎么样呢?”王彪道:“打仗,总是进攻的人伤亡多的。我们死三百。敌人就得死一千。”黄九妹道:“那我们今天算牺牲了一个营长。”王彪把杯子里剩的茶,对嘴里倒着,咕嘟一响喝光,借着助助勇气,他将杯子放在椅上,重重地接了一按,叹口气道:“还有呢。听说第一七零团的第二营营长鄷鸿钧,今天也在西边长生桥那里阵亡了。西路的情形,我不大明白,大概都离城墙不远了。从今天起,恐我们要隔了城墙和敌人作战。干妈,你们不是说,敌人的炮弹怎么会落到城里来吗?到了明天,我想枪弹都会在屋顶上乱飞了。可是,事到于今,你老人家也不必害怕,人生无非是这一条命,迟早也免不了一死。拼了这一腔热血,也许死里求生,做一番人家不敢做的事出来。”说着,他伸手拍了两拍胸膛。他是站着说话,挺直了身子,两道眼光迫直着射人,静媛听了他先前说的那番军事常识,再又看到他这一种姿态,觉得一名勤务兵也有这样的程度,也就难怪五十七师实在能打仗。因问道:“王同志,你的胸襟很好,你是抽壮丁来的吗?”他道:“不,我是自己投军的。我原是做小生意的,由南京到南昌,由南昌到上高,让日本鬼子打到我什么干不成。后来遇到了我们参谋,我就给他当勤务兵了。因为我们是同乡,很说得来。”静媛道:“你山东家里还有什么人?”王彪道:“不瞒你说,我还是个独子呢。家里有一个老娘,有一个妹子,我死了不要紧,妹妹出了阁,不照样传宗接代吗?生下孩子,不管姓什么,我王家反正有一半。我觉得男女是一样,我这么大岁数,不是打仗,也许我在家里,家里不止三个人了。”黄大娘笑道:“少废话!炮火连天,谁和你谈三代履历,还有什么好消息没有?”黄九妹已把饭菜都热好了,故意将头偏到一边,向刘静媛道:“我们还是赶快吃饭吧,吃饱了,我们也做个饱死鬼。”王彪见她三人突然忙着吃饭,把探问军情的心事放到一边,颇觉有点不好意思。走到堂屋檐下,抬头向天上看看,自言自语地道:“这天也是有意和我们为难,天天吹着这样大的风,只要有火,总是越烧越大。咳!每天晚上,都是烧红了半边天。听啦,这枪炮声多密,我们过了十几个年三十夜了。”他叨叨的自言自语着,堂屋里还只是吃饭,并没有谁理会他。他牵牵衣襟,又摸摸衣领,便回转身来道:“干妈,你们吃了饭,早点休息吧,养点精神,好对付明日白天。我走了。”黄大娘说了句多谢,也没其他言语。王彪料着是自己失言了,只好悄悄地走着。到了大门口时,后面有脚步声,看时,黄九妹来了。她先道:“这房子太深,我们在后面住着,总得关上大门。”王彪答应是的,不敢多说。黄九妹道:“王侉子,人家刘小姐是有知识的人,往后在人家当面别啰哩啰唆的。”王彪道:“九姑娘,你知道我是个直筒子,说话少留神,其实,我心里没什么。”黄九妹噗嗤一声笑了。

  第33章 鸟巢人语

  在战斗场合上的人,他的心里,是有着强烈的变化的。虽是这种变化,随着各人的性情,各有差别,而他们需要轻松与温暖,却大体相同。因为他们每一秒钟,都在紧张的空气里,精神实在需要喘息一下,有些下意识的人,就因了这种需要,极端的变为自我陶醉,弄成了轨外的行动,会带兵的人,他就要明了士兵心理。五十七师自参加上海“八·一三”之战以来,向来都是名将统率,也就向来注意到这一点。现任的副军长兼师长余程万,他是个儒将,所以他一向的,在适当的时候,就给予部下一部分轻松与温暖,却又极力的训练他们,避免自我陶醉。参副处的人昼夜和师长接见,他们知道在心理变化的时候,怎么处理自己。就是勤务兵也没有例外。王彪认识黄九妹虽是日子长远了,只为着师长纪律严明,除了心里有那种不可遏止的恋慕而外,在表面上向来不敢说一句笑话。这些日子,在炮火中屡次和黄九妹见面,觉得在生死患难里,颇与她感情增加,不过还是保持着严肃,依然不敢说一句笑话,这时,她暗地借了关大门来说句私话,又尽情地笑了一声,他也就立刻感到一分充量的愉快。但向来是个不会说话的人,未免呆了一呆,不知道说什么是好。黄九妹将手轻轻推了他一推,笑道:“发什么呆,快回去吧!不要误了公事!”王彪道:“你一定知道我的心不坏,只是嘴里说不出来。”她倒不以这是闲话,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知道的,战事这样厉害,真不知道明天谁死谁活。我现在拜托你一件事,假如我死了,我老娘孤苦伶仃,请你另眼相看。”她说到这里,硬咽住了,脸上已是有两行急泪,直扑下来,落到衣襟上。王彪道:“你放心。”他也只说了这三个字,依然呆站着,黄九妹将袖头擦着泪道:“别丧气,祝你们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回去吧。”王彪也不敢再耽误,行了个军礼,随着来个向前转,头也不敢回就走了。这动作是他平时所得的一点训练,不肯有了女人的眼泪,消磨了自己的勇气。他很快的走回师司令部,在门口遇到了程坚忍,他问道:“这一封公事,怎么送这样久?”王彪道:“参谋没有限我时间回来,我顺路……”程坚忍一面走着,一面道:“又是和我去找纸烟。我告诉过你,虽然是炸坏了的房子,那房子里东西究竟是老百姓的,我们穿了军服的人,不可以常到那里去挖掘东西,小处不自爱,慢慢就会出毛病,随我上大西门去吧。”王彪听他这话,知他又是向大西门去督战,没有说什么,随了后面走去,但这条路,已不是往日那样好走,炮弹在火光灿烂的空气里,呼呼的响了过来,走出城门半条街就有三颗炮弹在前后爆炸。到了渔父中学,已是迫近了火线,程坚忍找到营指挥所和来此作战的杜鼎团长谈话,王彪就在营指挥所外散兵壕里休息。这营指挥所也是个小碉堡,外面的散兵壕,屈曲着横断了路面。壕的一端,连着两幢轰毁了的民房,半堵没有倒的砖墙,挡住壕的正面,倒是相当安全。团部营部五六名杂兵,靠了土壁,坐在壕里休息,候令,大家悄悄地说话。有两名弟兄,不甘寂寞,曲了腿,面对面的坐着,手拍了腿,闹着儿童玩意儿,在猜锤子剪刀布的哑拳,赢了的,拧输拳的耳朵。虽是天已昏黑了,那天上反映着炮火的红光,却看得手势十分清楚。每拧一下耳朵,大家全忍不住嘶嘶的笑。正猜着有趣,壕上有人轻轻问道:“哪位同志有水吗?分给我一点喝。”大家伸头看时,有一个伤兵,将绷带在肩上挂了手臂。旁边一个人,背了两支枪跟着。王彪道:“说话的好像老乡袁班长。”那人笑道:“可不就是我袁忠国,哪一位答话。”王彪道:“参谋处勤务兵王彪,这里有水,班长这里来喝。”这两个就下了战壕,王彪把身边的一只木桶,和一只瓷铁碗,一同送到袁班长身边,让他尽量地喝。他首先舀起一碗,一口喝光,嗳了一声道:“不错,还有点温热呢。”他立刻把碗递给了同伴。王彪道:“班长,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你们一七零团第二营由小西门进城了。”他道:“可不是,在长生桥附近,我们落了伍,就绕道到这里来。刚才已见了参谋,他让我进城归队。”王彪道:“听说鄷营长……”他唉了一声道:“阵亡了,死得壮烈得很。”王彪道:“你有工夫说给我们听吧?”他道:“我迟十来分钟进城去,没关系,鄷营长这段忠勇事迹,是应当告诉各位的。”说着,他接过碗,又舀着大半碗水喝了,然后道:“今天下午,敌人又用密集队冲锋了,昨天我们还用迫击炮山炮去压制他们,到了今天我们的炮,就不大响,一个钟头也只响两三次,大概是炮弹完了。不过迫击炮营是非常出力的。这第三连涂天凤连长,和我相处得最近,我最知道他。那里前后有两棵大树,做了鸟巢工事,一个是我守着,一个就是涂连长做了观测位置。我们在桥上看敌人比什么都清楚,我们在树上用电话指挥发炮,有什么不百发百中?虽然我们一下午只发了几炮,一炮打过去,总揍死他几十个人。后来我看到涂连长下了树,带了他的弟兄,加入散兵壕作战,”王彪道:“他们有家伙?”袁忠国道:“诺!那位就是他迫击炮第三连的弟兄。你问他吧。”那士兵道:“我们一排人,只有九支步枪,其余的都是徒手兵。我就是个徒手的。徒手有什么关系?我们每个人拿两颗手榴弹,就由战壕里上去。我也是腿上让子弹穿掉了一块皮,落了伍了。”群伙中一个士兵道:“我们五十七师,真不含糊呀!后来怎么样呢?”袁忠国道:“没有炮,敌人就更猖狂了。大概长生桥那一带,总有四十门大炮,不分高低,敌人对了我们的工事乱轰,我们几处机枪阵地,都让炮轰毁了。我蹲的这棵大树,就让炮弹射穿了两回,那一阵狂风,几乎把我摔下来。长生桥往南,有几个鸟巢工事,今天算是用着了。我们在上面守着,看到敌人走近,对准了密集部队一个手榴弹,不会让他们少死人,敌人冲到大树边六次,我送了他们五颗手榴弹。第六次我没有手榴弹了,把步枪还干了他几个。算我运气好,敌人对树上还击我多次,就是手膀上穿了个洞,别处没事。也是那棵树长得好,四周有许多小树,他不敢走近,也看不到我。我挂了彩,一只手没有办法,只好留在树上光瞧着。巧啦,营长两次由战壕反攻过来,都攻到那树林边下。第一次上来,大概我们有二十人以下。肉搏以后,树林外捡着三二十个鬼子尸首,他们就下去了。营长也回了战壕。第二次上来,营长就只带了###名弟兄。我亲眼看到他一路丢了手榴弹上来,那###名弟兄,也就是这样丢着手榴弹上来的。我想,他是看着敌人太多了,根本没有打算用刺刀劈刺,用了个大家完的办法。所以到了敌我相隔几尺路的时候,我们这里还在丢手榴弹。敌人没想到我们用那个战术冲上来的,十之###躺下。一个密集部队,大概总有三四十人,只回去几个人。”王彪道:“我们呢?”袁忠国道:“那还用说吗?全没有回战壕哇。营长自然也在内。他是我们一个好长官,唉!真是可惜!”士兵里有一个人插言道:“虽然他为国牺牲了,他的精神是永久存在常德的,我是常德人,我就可以代表常德老百姓说这句话。将来我们在营里建筑一座忠烈祠,或者是一座英雄墓。把阵亡将士的姓名,都刻在石碑上,自然第一七零团第二营营长鄷鸿钧的名字,也是一字不漏刻出来的。”袁忠国道:“所以我们全不怕牺牲,都有这点意思,落个芳名万古存。我这里在敌人尸首身上,搜到这么一点好东西,各位来一支。”说时,他在衣袋里掏出一个纸烟盒子,传递着,各人面前,分敬了一支纸烟,又摸出火柴,分别的点了烟。立刻这战壕黑暗里,有几点红星亮着。王彪吸着烟,笑道:“班长,你在鸟巢工事里作战,那是个新鲜玩意儿,你觉得这玩意儿有些什么好处?”袁忠国道:“好处多着呢!可惜大树究竟不多,不能到处做鸟巢工事。鬼子总是鬼子,诡计多端。他们在阵地上,总是声东击西,在东面拼命地喊杀,他可会在西面悄悄地抄袭上来。有时候,他们在阵地上匍匐前进的时候,头上顶着树枝,或者顶着草,故意让我们发现。他可把树枝插在地上,人跑了开去。有时候,他们也弄些少数的人,在我们阵地面前佯攻,消耗我们的子弹。像这一类的事我们在大树上守着,全看了他一个清清楚楚。我们和地面上的人取得联络,用各种暗信号,通知了散兵壕里和碉堡里,不但可以不上当,反而可以杀他个措手不及。在这些鸟巢工事里,我们至多是两个人,牺牲了也无所谓。在今天以前,他们还没有发现这玩意儿,我们真占了不少便宜哩。”说着,也打了个哈哈。还是王彪因为他同伙两个都是带伤的,劝他赶快进城。他两人说声再会,爬出战壕,从从容容地走了。

  第34章 夜风寒战郭星火肃孤城

  这些故事,都是十一月甘五日发生的。到了黄昏的时候,每日照例的一个高潮,这日自然也没有例外。当袁忠国离开渔父中学前面战壕时,有一架敌机,突然的飞到了常德城圈上,绕着城垣,飞了个圈子。然后飞到城中心,落下个照明弹。照明弹这东西,像个远望的汽油灯泡,亮得发白,它由飞机丢下,化学液体燃烧起来,悬在几百尺高空,可以到十几分钟。液体燃烧完了,就变为一阵青烟化为乌有。平常轰炸机夜袭,用这东西对付灯火管制。半空中悬上一二十个照明弹,可以把整座大都市照明得如同白昼。而敌人在常德丢照明弹,却不是这个意思,这是黄昏总攻击的一个信号。所以在高空的照明弹像大月亮似的,挂起来,敌机就悄然地走了。敌机一走,常德四面的敌人,包括沅江南岸的敌人在内,山炮、迫击炮、轻重机枪。步枪,一齐发射,各对了他们面临着的阵地,尽量的抛出他们的火药与钢铁。那一种火光,可以在地面上绵延牵连着成一条光芒,闪射红毛茸茸的火龙。它那声音,把宇宙里所有爆烈喷发的响动来比拟都不能形容得恰当,它是连串的,凶猛的,有高有低的。成语上什么震耳欲聋的话,那也形容不出,震耳就是震那么一下而已,这枪炮之声,根本不是波动式的震,它简直是爆烈的声浪,倾泻出来。本来这种动作,每日都有,而二十五日这个黄昏,却更猛烈,守常德的虎贲们,他们有了一个星期的经验,丝毫不为这声色俱厉的情况所动摇。而且我们的子弹,越来越少,不能不加爱惜。所以两方阵地对照之下,我们的阵地,反是寂然无声,只有偶然的一阵机枪声和喊杀声,那就是敌人冲锋上来,他们加以反击了。我们守在战壕里,屡次得着师长指示,都是沉着应战,而且每次根据上峰的来电,都说援军二十七日可以赶到。凭着这苦战七八日的经验,再撑持一日一夜,绝没有问题,大家除了沉着之外,还添上了一分高兴。这一晚上东西北三面,敌人只是用猛烈的炮火轰击,阵地的争夺,都没有什么变化。王彪和一部分杂兵,守在营指挥所外面的战壕里,半坐半睡的休息,大家让炮声枪声聒噪得麻木了,不能做什么消遣,等着枪炮稀疏一点,说话可以听到的时候,大家就谈天消遣。谈到后天援兵就会开到的消息,大家是非常的高兴。有人说:“把日本鬼子驱逐走了,什么功劳也不想,只希望找个僻静而又暖和的地方,痛痛快快睡他一觉。”有人说:“赶快写封家信回去,免得家里人惦记。”也有人说:“我愿意买一盒纸烟,坐在城墙上,看着鬼子进攻的路线,慢慢的吸烟。”王彪却沉默的没说什么,有人问他,他笑了一笑。就有人猜道:“他准是想到敌人尸身上剥一件呢大衣下来穿。”王彪还是笑,却不答言,夜色慢慢的深沉,地平线上的火光,也慢慢萎缩暗淡下去,染着火药的云彩减退了血色的光焰,长空有几处灰黑色,也就有几个星点,在战壕头上一闪一闪。枪炮声在面对着的敌阵上,暂时消沉下去,偶然一两下的枪声,正像暴风雨过去,后屋檐上还有不断的点滴声。不过这透着比较沉寂的夜空里,西北风大大的作怪,呼呼狂响。战壕上面,一阵阵的飞沙,噗咤一阵又噗咤一阵,又在头上刮了过去。这里的阵地,正好对了西北,完全面对了风的吹势。在战事紧张的时候,大家把生死置之度外,也就不理会天气对于身体的关系。到了战事和缓过来,紧张的神经中枢,它又要管它五官四肢所接触到的变化。那风沙夹着的寒潮,侵袭到战壕里每个人的脸上身上,让人的脊梁里,有一丝丝的凉气向外透出,伸出在棉军服外面的两只手,已渐渐地会让人感到麻木。王彪坐在战壕里,没有什么言语。他两只手不住地搓着,借了这点运动,让两只手发生一点热量。他心里在发生着幻想:那些被敌人侵占了的地方,包括自己老家在内,不知道那些老乡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们会想到我们要打回老家去的人,是这样的吃苦吗?他又想着,到过一次大后方的重庆那里并不冷,轰炸后的街道,修得宽宽的,到了晚上,电灯也是点着通亮,这个时候,应该是戏馆里散了戏,看戏的人向那到处的三六九面馆,吃着消夜点心。那不会瞎猜的,自己在重庆,就尝过那么一回好滋味。他想到这里,有点悠然神往了。两只手也就搓得十分有劲,瑟瑟作响。他又想到那回在戏馆子里看着盘丝洞的京戏,八个美丽的蜘蛛精,在雪亮的电光下,在台上跳舞,多么醉人,出了戏馆之后,在三六九吃了一碗汤团,软软的,甜甜的,几乎没有嚼,就吞下了肚去。重庆人应该还是那么样,他们可会想到常德城里今晚上的滋味。他正是这样想,战壕上有人轻轻喊着王彪,他听出是程坚忍的声音,便立刻答应着有,程坚忍道:“我们回师部去。”他正巴不得一声。坐在战壕里不动,这大风下,实在有点支持不住,走走路,身上就可以冒一点热气了。他跳出了战壕,见程坚忍挺立在风头上,向前问道:“我们就走吗?”程坚忍低声道:“夜深了,低声些。”他说完了,就在前面走。大风由后面吹来,仿佛在推动着人,王彪也就一声不响,顺风而行。眼前虽然还看到火光偶然一闪,但大地被风刮得昏黑,零碎的炮声,在远远近近响着,已是上十分钟一响。步枪子弹声,嗤!啪!点缀着战场有些沉闷。东角有时嗒嗒嗒发出一阵机枪,但也只有两三分钟的联续,人在路上走着,拥上前去的风,把田原上的冬树枯条,吹得像野兽在嚎哭,电线被风弹出凄凉悲惨的调子。小声嘘嘘大声呜呜,炮轰毁了的路旁民房,也在夜声的哭泣中动作,秃墙上的沙土,噗嗤嗤的向下坠落。房架子上的焦糊木料,不时噗笃一声落下一块。这两个人中,程坚忍是有着相当文字陶冶的人,他觉这西北风,在这个炮火寥落之夜,已写出一篇吊今战场文。枪声少,人声更是没有,其他生物的声音,自然也是没有,让西北风尽量地去朗诵这篇动人心魄的杰作。眼光接触的呢,远处有些野火之光,像夏夜在乡间农场上纳凉,常常看到远处闪的乾电,不过这多了一种雷声配合而已。星光下,也还可以看到负郭人家,只是那种焦糊的气味,就在这里空气中荡漾,于是仔细一看,就能看到人家残破歪倒的轮廓。路上偶然也碰到一两批上前线去的武装同志,老远的彼此对过了口令,挨身而过,有时也说两句话,都是简单的字句,沉着的声音。在路上悄悄地走着,他心想:很难有这种抓得住当前情调的文人,写出这么一首动人的诗,也不会有那种名电影导演,能幻想这么一个镜头。战争是暴躁的,热闹的,丑恶的,但有时也不尽然。他只管沉沉的想着,终于挣的一声,碰着件东西,原来炸断了电线横拦在路上,他扶开了电线,继续地向前走。在大西门附近,遇到一连布防的部队。他们在些微的星光下,不带一点火,肃静的布防,但听到枪托声,步履声,锹锄动土声,在寒风里散布。遇到他们的官长,说起话来,知道是属于一七一团。到了城门口警戒部队,挺立在风声里。程坚忍上风站住了脚答应了本晚的口令,随着那些呼噜噜推进城门的风,在门洞的沙包堆缝隙里。缓步进了城,顺着中山西路,走向城中心。这条街,不但经过多次的轰炸,也中了很多的炮弹,房子是整片的成了残砖烂瓦堆,连空屋架子,都很少有。风呜咽着哭过了这废墟,天上几个孤独的星点,似乎也让风诱惑得在眨眼。这里没有什么杂乱声音,偶然有巡防部队的步伐声,答复了城外炮响,那炮声也像劳动的人,感到了出汗过多的疲乏,很久一两声气喘。远远的,可以看出街尽头两三星灯火,那正是彻夜备战的战士,在那里工作了。风和冷,夜和静,被那零落的枪炮,点缀出一分严肃的气氛,不曾倒完的人家,在墙脚边涌出一丛丛火光来,就近看见部队的伙伕,挖了地灶煮饭,为了敌人过于逼近,为了轰炸过于频繁,煮饭烧水,已不得不在夜晚工作了。在那火光上,大锅冒出如云的水蒸气,两三个伙伕,人影摇摇的在火光水蒸气边工作。上风头经过,可以听到他们细微的,沉重的,断续的谈话声。他立刻得了两句诗:“更清炊战饭,丛火废墟生。”走过了中山西路,转弯是兴街口。这里已不是中山西路那样荒凉,满街亮了十几盏灯火,有一连工兵忙碌着在搬运石块,加强马路中心的石条南道。甬道两边,层层堆着乱砖木料门板以及桌椅板凳。不到若干丈路,就在马路两边有这样一道阻隔的堆积物。同时也听到两旁的民房,哗啦啦作响,正是工兵们在人家屋里打墙洞。让所有的民房都可以串通。这样连夜的工作着,表示了我们巷战准备的积极。就是连师部大门口,也预备作巷战了。走得将近中央银行却听到李参谋在街心说话,因问道:“老李,你还没有睡吗?”他走过来道:“我在这里监筑石坚防线。”程坚忍道:“石坚防线这个名字双关,我们师长号石坚,又可以说这道防线,有石头那样坚固。这道防线有多长?”李参谋道:“先从兴街口建筑起,只要时间许可,我们可以尽量的向四城发展。好在石头这样东西,常德城里是取之不尽的。”程坚忍因要去向师长报告大西门外的情形,没有久站,自向师部来。银行的营业大厅里,点了三四盏油灯,参副处的人,有几个据守了小长桌。在灯下工作着,师长直属部队的一部分人,得着暂时的休息,拿着军毯或小被条,各人就在地面上摊着地铺和衣而睡,防空壕的电话总机,在大家无声的情况下,时时响着电话铃声,两个接线士兵,端坐在电话机旁,一个译电员,拿着一张电稿,由防空室里出来,可想到师长还在办公,程坚忍走了进去,见师长把那份五万分之一的地图,摊开一角,在煤油灯下占了小桌面的全幅。他军衣军帽整齐的穿戴着,端坐在小凳子上。左手按了地图,右手拿了枝铅笔,在地图上虚画着。煤油灯逼近了他的脸,照着他的面色发红。正好这一刹那,没有电话通到,副师长陈嘘云,参谋长皮宣猷,指挥官周义重都在四周挺了腰杆坐着,他们似乎在等着一种指示,这斗室里面,充满了严肃的空气。

  第35章 铁人铁人

  程坚忍在师长那分严肃态度中,料着他是在计划战略,就没有敢多言,且站在门口,约摸有四五分钟,余师长脸色映着灯光,泛出一种不可遏止的笑容,同时,他突然向在座的人道:“我们胜利了。战略的策划,完全是准确的。”大家听了这话,看了他的脸色显出了兴奋的样子,就都望了他,他一抬头看到程坚忍就把他要说的话停住,等候程坚忍的报告。报告完了,余程万带了笑容道:“你听完我这一段话再走。”接着向大家看了一看,因道:“也许你们都已见解到这一点的,这一次敌人发动的湘西战争,最大的企图,是想进犯沅陵。所以他的第一路主力第三师团,由弥陀市登陆,箭头一直向西,直扑五峰边境,折转南下,进犯石门,他若是顺利的话,当然一直由慈利大庸,以推沅陵之背。再说他第二路主力第一一六师团的大部分,由公安进犯大堰垱,也是针对了石门的。只有洞庭湖西岸登陆的那支敌军,是直扑常德的。敌人集合了十万人,原想大干。为了我们在常德坚决死守,他们在洞庭湖西岸登陆的军队,就无法策应北路主力,北路主力,既在西边山地,遭遇了我友军的抵挡,又以常德尚在我手,后路受威胁,所以变更了计划,打算用他们全部兵力先解决常德。于是他将近十万人兵力由西转南都集合在这个据点周围。这正是我们的妙算,将他们都吸引到这个核心地带来的。据我截至目前所得的情报,敌人并没有后续部队前来,纵然有,也远水不救近火。你想,十万大军,都在常德城区这一点,后面补给线那样长,弹药粮秣,怎么能说不缺乏?而况我们的空军和盟军的空军,天天在炸这条不绝如缕的供应线,他决难持久。此外,我西面的友军和东面的友军,正对他取反包围,他的后路,随时随地都受威胁。所以他越把大军聚拢到常德这一点,他后路空虚,我们外围的友军,越是可以占他一个大便宜。而我们常德守军越支持得久,也就是敌人的消耗越大。他的前方拼命消耗,后方接济不上,没有被反包围的危险,也不是万全之策。而今我们友军已慢慢的办到了合围之势,他对常德的攻势,无论达到什么阶段,也非惨败不可。请问,十万大军的接济,是能靠飞机投掷的吗?不过局势演变到这种局面下,敌人不攻下常德,有受核心部队和外围部队夹攻之危,就是突围撤退也不容易。第二,敌人也不愿失这个面子。我判断在最近两天,敌人一定不顾一切,要先攻下常德,然后掉头去对付我们外围军队,以便逃避包围。在这不顾一切的情形下,一定还会放大量的毒气,但我们要完成这次会战的胜利,决不能放弃吸引敌人的手段。也就是不让他在湘鄂边境站稳或撤退,好让我们友军来个大歼灭战。这样,全局是乐观的。而我们五十七师,就负着一个当仁不让的光荣伟大之任务。我以担负这个光荣任务为荣。把这个光荣任务给五十七师,那是百分之百的看得起五十七师,我们不能辜负这个期望。我仔细研究了,我们能把城区守到下月一号,无论援军到与不到,外围的友军一定把常德这个大陷阱布置妥当,那时我们成功是成功了,成仁也是成仁了。我和全师弟兄要咬紧牙关,闯过这个难关,让抗战史上,写下一篇湘西大捷,连我在内,八千人的牺牲,博得这一回大捷,那是十分合算的。”他在这一篇理论和情感的演讲下,说得大家都十分心服。说到紧张的时候,他也是目光闪闪的,紧捏了拳头。等到他把话说完了,他脸上又照常放出了平和的笑容,接着道:“这并不是什么阴阳八卦。有军事常识的人,一说破了,就会恍然的。”程坚忍站在屋子里,本来觉得理由充足,再看到师长的态度十分自然,也就在充分的自信心下,脸上发现出了高兴。余程万将身上的挂表掏出来看了看,向他道:“两点钟了,你可以去暂时休息一下。明天早上有任务给你。”程坚忍也是个久经沙场的人,他自知道在战场上抓着机会就打,也知道抓住机会就吃,抓住机会就睡。听师长的指示,分明还有一场恶斗在后面,有机会非培养精神不可,他退出了师长办公室,回到自己搭床铺的屋里,在窗台上那盏菜油灯下,看到自己的被盖,展开在那床板上,便先有三分陶醉。七八昼夜的战斗,和杭被相亲的时候,实在太少。由二十四日拂晓起,将近四十八小时,没有合眼了。他取下头上的帽子,鞋子也不曾脱下,就半斜半直的,躺了下去。平常的营中床铺,平常的枕头棉被,这时一相亲起来,就甜蜜得昏然过去了。睡意朦胧中,轰隆劈啪的猛烈声,让那受惯训练的脑筋,不能不恢复工作。他猛的一个翻身坐了起来。首先看到窗户纸上,已变成了阴白色。其次看看屋子里床上,都已空空无人。辛苦多日的同胞,又个个去接受新任务了。其次他看看屋子内外,一切无恙,心里安然了。他本来也知道这种观察是多余的,因为他曾设想到,不定是那一次昏睡过去,人和屋子,有同时化为乌有的可能。所以有时睡醒了过来,就下意识的要四周观察一下。不过耳朵对着声浪的接受,已明白了这又是拂晓攻击的家常便饭。他沉静了两分钟赶快摸出床铺下的脸盆,在厨房里舀了一盆冷水来,蹲在地上,就着盆连洗脸带漱口。这时候的枪炮,已是四城连成一处。山炮弹呼呼地在空中发出怪叫,师司令部已变成了火线核心。在这洗脸当中,师司令部附近,就落了好几颗炮弹,哗啦啦的房屋倾倒声,把这盖得相当坚固砖墙房子,也不住摇撼,随着窗子外就是黑烟弥漫。程坚忍一想,这已达到了战事最后阶段吧?不管他,先得把肚皮填饱,好预备今天挤掉这最后一滴血。正这样想着,勤务兵王彪,真是一个能共患难的助手。他将一只粗碗捧进一碗冷饭来。两根筷子插在饭堆尖上,居然有两条咸萝卜放在筷子边,他接过饭碗,不问冷热,连吞带嚼坐在地上,就是一口气把它咽下去。再摸出床底下的瓦水壶,向碗里斟了大半碗冷开水,还是一口气喝了。就在这时,城区连续的发出了爆炸声。近处既是不断的爆炸,城外的枪炮就被掩盖了。现在是那一个角度战斗得激烈,却无法判断。师长昨晚上说了,今天早上还有新任务,且在屋子里等候着吧。约摸坐有一小时,城里炮弹的爆炸,并没有减少,而敌人的飞机又来了。当那嗡嗡的声音,在上空响着的时候,他心下一横想着,坐在屋里有什么用?立刻炸弹下来,城里又是好几处起火,应当出去救火,且看敌机来的是多少。他站了起来,正打算走出屋去,轰隆,轰隆几下大响。也不知由哪里钻进来的一阵狂烈的热风,把自己身子,摔到屋子中心几尺路远。同时窗户扑开,屋子里东西,四处乱滚,那一片响声已把自己的脑筋搅乱,他被摔倒地下,定了一定神,只觉一阵浓厚的硫磺味扑鼻,但见烟雾腾腾,由四处涌进了中央银行,这是无须猜测就可以知道的,一定是附近中了弹。这个感觉刚是发生,接着又几下猛烈的爆炸声,将热风涌进了屋子。而且在房屋震动中,看到墙外一阵阵红光闪动。敌人对于这种炸法还嫌着单调,城外的炮兵阵地,对着城区中心,连串的猛射。这时只有耳朵里听到震天动地的爆炸声,屋子里外被火焰迷糊得像入了黑夜。门窗户扇一齐摇撼,随了哗啷,哄呼,扑咤,各种难以形容的巨响,也发生劈劈啪啪的声音来助凶焰,这样有十来分钟之久。程坚忍第二次横下心来,心想,不管怎样危险,也要出去看看,可能师部直接中了弹,要看看师长是否安全。他在烟雾中,摸索着奔到防空室门口,见里面还放出一线灯光来。走向门口看时,见副师长陈嘘云坐在电话机边,师长余程万安安全全的坐在小桌子边,手上拿了自来水笔,低头在纸上写一张文件,大概在拟手谕。那盏煤油玻璃罩子灯,很亮的放在左手下。可想到刚才那种猛烈的轰炸和轰击,根本没有丝毫牵扰到这屋子里的空气。心想,他简直是个铁人,这样惊天动地的情形下,他还能坐在这里撰文稿。余师长把这文稿写完了,一抬头看到程坚忍,便笑道:“我很好。现在敌机走远了,赶快出去看看火场,好督率弟兄们去救火,我已经指派人分头出动了。”程坚忍这又知道在刚才轰炸中,师长并没有稍微停止工作。他衷心的敬仰下,聚精会神,注目敬着礼,然后走出来。他因为那昼夜不停指挥的周指挥官,并不在指挥电话机边,他是大家敬爱的一个爽快人,就不免绕道到他寝室里去看看。心想,他可能是得一个短期间的休息,睡觉去了。在这防空室后面,一幢楼房底下,就是他的卧室。走到他的卧室门口一看,有一个勤务兵滚了满身的灰尘,兀自坐在地上。看那周指挥官时,他侧着身子和衣睡在床铺上,双目紧闭,鼻子里呼呼有声,睡得正着。程坚忍道:“什么?刚才那样大轰大炸,让他睡在床上,没有把他叫醒吗?”勤务兵道:“指挥官睡在床上,原是醒的,我在楼上,一个大炸弹落下来,也不知道落在什么地方,呼的一声,空气和灰尘把我由楼梯上轰了下来。指挥官还笑了我一顿,说我没出息。他倒是照常的睡在床上,刚才飞机走远了,他就闭上眼睛睡了。”程坚忍摇着头赞叹了一声道:“这又是一个铁人。”勤务兵道:“谁还有这样大的胆子?他真忍得住。”程坚忍道:“师长坐在那里下手谕,一动也没有动。铁人铁人!”他赞叹着走出了师司令部,看到全城的上空,又是烟雾腾空。三四处的火头,喷吐着几十丈的烟焰,尽管向长空里伸张,西北风不停地吹着,将那焰头下面的浓烟,卷成了百种波涛,烟头滚滚向东南角直扑将去。这个时候,全城有了三个救火的组织,一是师直属部队,二是留在城里的警察,三是代理警局长,把留在城里的少数人民,组织了个乡镇服务队。那留在城里的老百姓,原不过几十个人,向来也就自动的出来救火和送子弹送茶饭抬伤兵。警局方面,嫌这样太散漫,在见着百姓的时候,通知了一声,打算有一个组织,只半天的工夫,老百姓都自动地到警局去登记,听候组织调用。警局为着每次轰炸,都是四处起火,就让老百姓和附近的邻居各组一队。一遇火起,不必等候指挥,就自动的去救火。每队各指定了一个人当队长。至于输送担架任务,由军队和队长接洽,只这样一个简单的约定,老百姓就在前一日的一小时内,把服务队组织起来了。这时,程坚忍走出兴街口。见师直属部队全涌在师部过去两条巷口上,登属的登属,扒墙的扒墙,将下风头火势前面的民房,一齐拆倒。那火被风吹着,浓重的厚网,完全把人罩住,火星带了狂热的空气,向人直扑。救火的人全身是灰尘。着火的地方,风卷着火焰一扑,立刻就卷去一间屋子。水枪注射的水,和盆桶泼出去的水,根本压不下一块火。于是救火的人摇摇头,放弃了扑灭火源的企图,只是去断火路。为了这里高师部太近,救火的士兵们,用着冲锋陷阵的姿势,在屋上的人,用斧头砍椽子,用棍子捣瓦。在地面的人,用绳子缚了木柱拉,用锄头去捣毁墙壁。有时一阵火星飞了过来,烧灼几个人的衣服。大家只将衣服上的焦糊地方扑熄,照常的拆屋。直等哗啦啦一声倒了,人才随着灰尘由烟雾里钻了出来。这时,敌机还不断的一架两架,由头上飞过。它似乎知道下面有人救火,一阵阵的把机枪扫射,子弹射到地面的青烟,也可以看出。城外敌人的炮弹,嘘呼呼怪叫,刺激着头顶上的空气。可是这些救火的人杀进烟堆里,杀进火阵里,杀进风涛里,只管拆屋谁也不理。程坚忍不由得暗地里又叫了几声铁人,铁人!  

  第36章 自杀的上帝儿女

  在弟兄们这样勇敢救火之下,程坚忍料着这里的火势,可以压制得下。师长是命令自己到各处看看,并没有指定在那一个地方督率救火,就不必在这里了。昂起头来一看,见中山东路一个火头,冲出了有三个火峰。风势由这边吹过去。看到那倒下来的烟,像一条巨大的乌龙,滚着云雾,向东南城飞舞。敌人在沅江南岸的大炮,有意助长那方面的祸害,可以看到阵阵的白烟,向东门那边发射,虽是城的四周都有炮声,自己总有这么一个过敏的感觉,南墙到东面断了。东北墙的城基,到东门也平了,那里有个很大的漏洞,说不定敌人就有在那里冲进来的可能。中山东路的火场,总可以扰乱东边防军的后路,于是情不自禁的由烟火丛中,奔出了兴街口,折转向中山东路走去了。在兴街口看火的时候,人让烟雾熏炙着,鼻子里充满了焦糊味。到了中山东路,在西北风下面,突然觉得身上有阵凉爽的意味,这才回想到兴街口在火的下风头,空气都烧热了的。抬头一看当顶,已没有敌机,漏出一块阴沉的云天。这也就听到沅江南岸的敌炮,正咆哮着暴虎的声浪。轻重机枪,像打在芭蕉叶上的暴雨,起着高低的浪层,心里暗骂了一声,这疯狗莫非又要进扑水星楼?于是开着跑步顺着中山东路,向东门奔了去。路上遇到两次回来的传令兵,先注视了他们的姿势,步伐都还从容。问起江边的情形,都说没事,这才安心向面前的火场走去。火是由这边向东烧,而且火的起点处,正是一片轰炸以后的废墟。正好逼近了看火。这火势约摸燃烧了二三十户人家,由西北斜向东南,高低不齐的屋子,向四周吐出上丈长的火舌。南向几户人家之外,也是一片废墟,只有正东的下风头还是牵连不断的民房烟焰挡住了视线,不知道有没有人拦火。但隔着火,听到杂乱的人声,看看火场,水头像无数的烟雾怪兽,奔出人家,拦断中山东路。料是穿不过去。便顺着小巷子向北边绕过去。绕到火的下风头,见有十来个百姓和十几名警察,也照着师直属部队那种办法,继续的由西向东拆屋。有个人站在一堵倾倒砖墙上,挥着手叫道:“各位,那巷口上只拆一幢房子不够,房子那边是一幢木壁房子,火会飞过去烧着的。赶快,不要等火势逼近了,人上不得前。”那人员穿着一身青布棉袄裤,可是说话的声音尖锐得很,由那头上披着一把黑发推测料着这是一位女子。便奔向前去,叫着刘小姐。她迎着点头道:“程先生赶来看火的。好了,好了,下风头,我们已拆开了十多幢房子。再拆两幢,火就不得过去了。不过这样烧一半拆一半,常德城里的房子,还经得住几回轰炸呢?”说时,在她那被火炙风吹的红脸上,皱着两道眉峰,深深的带了焦急的样子。程坚忍道:“不要紧,明后天,我们的援军就可以达到了。”他一面说,一面打量她,见她棉袄上布满了烟灰,襟底还灼焦了碗口一块。两只手被灰泥沾满了。正想安慰她两句,她忽然跳下来,奔向还成形式的一条巷口。那里正有四五名老百姓将一条粗绳栓缚了屋角,大家在拼命的拉着绳子下端。那屋角上虽是瓦片纷纷下落,房子却不曾动摇。屋子下面,有两个人正各用着斧头向支壁的木柱乱砍。刘静媛喊着大家来。她已加入了拉绳的队里,哗啦一声,将屋拉倒一间。他想,一位平常斯斯文文的小姐,变到这个样子,中国人究竟是站得起来的。这样他也就跳进乡镇服务队里,帮同着拆屋。因为今天的风太大,火势就非常的猛,没有大量的水,注入火场,根本压不倒那普遍铺张的火焰,只有烧了的让它烧,不再让它蔓延。在此情形下,大家只有拆屋。足足忙了一小时以上,才把这下风头的房屋,拆出宽三十多公尺,长五十多公尺的一个间隔。因为北门方面,被炮弹打着,又有两处起火,警察都奔北门去了。剩下十来名百姓,大家周身灰尘,累得喘不过气来,个个挑选了一个避风的所在,靠了人家墙脚,在光秃的屋基石板上坐着。刘静媛坐在地上,伸平了两脚,背靠身后一堵墙,头半垂在右边肩膀上,微闭了眼,口里不住喘气。程坚忍站在她旁边倒呆了,因道:“刘小姐,你累极了,好好地休息一下。”她点点头没作声。右边巷口,黄大娘母女同走了来。黄大娘提了一只木桶,黄九妹手上拿了一只木瓢。程坚忍点着头道:“我看到你娘儿俩救火的,我一直没工夫打招呼。”黄九妹穿了件青布袍子,高卷了两只袖子,连衣服带皮肤都是灰尘沾染遍了的。她在疲乏的神情上,也还带了一种羞涩的笑容,问道:“参谋,王彪没有来?”程坚忍道:“我单独的出来,他在师部还好。”黄九妹微微一笑掉转身来,哟了一声道:“刘小姐累得很了,喝一点水吗?”刘静媛这才睁开眼来。苦笑着道:“好极了;我渴得嘴里冒烟了。”黄九妹在桶里舀了一瓢水递过去。她一口气将半瓢水都喝完了,将头昂着,听了一听道:“哎呀!这炮响得好厉害。”程坚忍道:“哪天都是这样多的炮。不过以前散在四郊,现在可逼近了城根了。”这句话提醒了大家,都站着昂头四处观望。有一个人站在墙堆上,突然向下一跳叫道:“敌机又来了。”说着,撒腿就跑,程坚忍看时已有八架敌机临头。它飞得并不高,翅膀上的红膏药图记看得清清楚楚。八架飞机分作三批,三三二的三小队,照着城区,飞了个大圈子。由西向东南,正好飞到头上,所有在空场上的人,都来不及跑,大家立刻找一个掩蔽所在,把身子卧倒下去。刘静媛却还是那样靠了墙坐着,动也不动。程坚忍将身子蹲下来,向她道:“刘女士你疲倦得很吗?”她闪了眼又张开来道:“一个炸弹下来,炸死了倒也干脆。”就在这句话之间,敌机已俯冲投弹,只觉远远近近,全是塌天似的爆炸声。飞机在投弹之后,机头仰起全飞向了城北。看那样子,这中山东街,大半是废墟,废墟之外,又烟火不曾熄下去,大概他还是择肥而噬,先炸那房屋紧密的所在。城里第一次轰炸燃烧的烟火,本来还没有熄,一批炸弹下去,东北角又冒上了几丛青烟。随此之后,敌机接着是一阵猛烈的机枪扫射,每阵子弹的发射声,都很清楚地听见。程坚忍道:“刘小姐,敌机来了,不会立刻就走,在头上还有得盘旋。这街中心有石头堆砌的防守工事,可以到那里暂避一下。”她道:“不必避了,我愿意去皈依上帝。”说时,她果然闭眼不动。程坚忍道:“你这是自杀呀!信仰宗教的人是不主张自杀的。你看同伙都走了,敌机已绕到了西城,这是我们躲闪这敞地上最好的机会。”刘静媛睁眼看时,果见老百姓们,连黄大娘母女在内,一齐照着程坚忍的指示,全奔到街中心工事里去掩蔽了。她便道:“程先生你走开吧,让我一个人在这里休息就是了。”说着,伸手要将程坚忍推走。这样一来,越是看着她有自杀的准备。程坚忍道:“事到于今,我可不顾许多了。”站起身来,捞住她一只手,将她拖了起来,然后将背对了她,反转右手,把她向胁下一夹,等她两脚悬起,自己就向街心飞跑,把她直拖进一个小碉堡里去放下。然后向她点着头道:“刘小姐,对不起,我不能见死不救。”刘静媛还不曾说话,却听到街心里的老百姓哄然一声,随着鼓起掌来,程坚忍到碉堡外看时,老百姓都向西边天空指手划脚,有一架敌机,尾部燃烧着发生浓烟,接着一丛火起,向西边倒栽了下去。另有二架敌机,尾巴上拖了两条长长的青烟,像根长带子,向北飞奔去了。一个老百姓叫道:“痛快痛快,我亲眼看到我们的高射炮飞上去一道白烟,把敌机打中的。同时,也听到机关枪响,那两架敌机,准是中了高射机枪。”又有老百姓叫道:“又有三架过去了,再打……”一言未了,那三架飞机却轮流的向西门俯冲,连续的爆发了炸弹声。程坚忍知道那一带正是防空阵地,在敌机那样低空投弹,到地面不会超过五百公尺,料着高射部队没有反应,就算完了,心里一着急,只管呆看。忽然看到嘘嘘嘘一阵炸弹穿落空气声,料着不妙,赶快向碉堡里一缩,果然,立刻眼前火光发射大声震耳,飞沙和碎石子,呼的一声,涌进了碉堡,大家寂然无声了五六分钟之久,有一个老百姓也奔进碉堡来,他喘着气道:“好险,好险!这个弹落在外面不远,工事里面有人都震倒了。”刘静媛听了这话,伸手握着程坚忍的手连连摇了几下。口里连道。“多谢,多谢,你救了我,你救了我。”

  第37章 战至最后一人的壮举

  十分钟之后,炸弹在街上爆发的青烟,算是稀少了。听听飞机声,已经飞向西北郊外,大家渐渐地走出来张望。见火场北边已拆倒的民房,还在冒着青烟,在那周围,又是墙倒瓦碎,露出了几根歪斜的柱子。中弹的地方正是离开躲避所在,不到一百公尺。刘静媛和程坚忍也走出来了,走到原来坐着休息的地方,在那附近的电线上,挂着一串人肠子,地面上还有一条人腿。她不由得立刻掉转身来叫了一声天啊。可是她转身之后又看到两三丈路以外,堆着一堆人血。程坚忍道:“刘小姐,你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情形吗?在敌人疯狂滥炸之后,这几天以来,这样的情形就多了。”刘静媛道:“在敌机没有投弹以前,我真打算一死,敌机投弹以后,我实在是害怕。若不是你把我挟了走开,我还坐在这墙角下的时候……”说了这话,就向原来坐着的地方看去,那一堵墙却变成了一堆砖了。她没有接着向下说,又握住程坚忍的手,摇撼了几下道:“我应当怎样的感谢你呢?”程坚忍道:“那没有什么,我知道很危险的情形下,我不能让你坐以待毙。小姐我看你找个地方休息休息吧。看这个样子,敌人在今日恐怕还要来轰炸两次。”刘静媛踌躇着,正好黄大娘母女已走到身边,黄九妹道:“我们还是回振康堆栈去吧。反正什么地方也不安全。那里地方情形,我们倒是熟悉些。”程坚忍偏着头沉想了一番,点着头道:“这也总算是没办法中一个办法。我送你们走一截路。”于是黄大娘拿了一根扁担,挑了两只空水桶,在前面引路。她走着道;“刘小姐你不要害怕。反正性命是一条,死也就是一回。”刘静媛在她母女后面跟着,再后面是程坚忍,回头看了看答道:“我并不是怕死,而且也怕不了。这几天昼夜让大炮响声轰动着,我像喝醉了酒的人,根本就有点神经麻木了。不过我看到火烧大炮轰炸弹炸的地方,实在是惨得很。都是宇宙里的人类,人对人为什么这样残暴?”程坚忍道:“所以日本这侵略的国家,野蛮的民族,是必须和他拼到底的。他若是胜利了,我们四万万五千万人,全会变成牛马。”他们说着话,由小巷子插上中山东路。后面有人叫了声老程。他回头看时,是李参谋带了两名弟兄由后面走来。他笑道:“我老远就听到你在演说。”程坚忍道:“对了,这十几分钟之间。大炮声休息了一下。我还直觉的,以为大炮还在轰,怕人听不到,故意提高了声音说话。东门的情形怎么样?”他说话时,刘静媛三人径直走了。她远远的说声:“再见吧。”他自不好再送,就点了点头,李参谋倒不向他这里的情形便答道:“东门外敌人今天已增加到六七千人,大炮有四十多门。从天亮起,就集中了炮火,集中了兵力,向城基猛冲。柴意断团长,就在炮弹丛里,带了一连弟兄,奔上城基上去指挥。敌人用密集队冲锋,由天亮到我离开东门的时候为止,已冲了十几次,所幸我们那里有两条重机枪左右夹守着那个缺口,敌人每次冲上来都伤亡惨重。其中有一次,敌人有三百人上下,冲到离缺口只有一百公尺的地方。民房墙角,和几个散兵坑都掩蔽着敌人,东门这个缺口,城墙基是铲的精光的,像一条大马路,恰恰是这个缺口以外,也没有护城河。原来堆的鹿岔,已是让火烧了,铁丝网,也让炮打得稀烂,敌人要由这里冲上来,是最好的一个地点。”程坚忍道:“我们就是挂心这个地方。缺口上我们有两个碉堡,外面也挖有两道深壕,还没有毁坏吗?”李参谋道:“我们也就还靠了这一点来死守着。不过敌人冲得太近,那总是很危险的。后来第一营副营长董庆霞,和机枪连长来汝谦,带了一排人,爬出外面战壕,冲到敌人面前用手榴弹乱炸,才把那三百多人炸死了一大半。其余的人也就退下去了。阵地才稳过来。不过这一排人用手榴弹袭敌,是个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局面。我们也只有七八个人回来,董副营长和来连长就为国牺牲了。我们这种连人带手榴弹的战法,三百多人让我干掉二百多,敌人也不能不为之胆寒,所以现在暂时停止了冲锋。”程坚忍道:“那董副营长我认得,平常不大说话,倒有这股子干劲。”李参谋道:“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吧?我们虽然是用一个排,换人家二百多人,可是我们有多少排呢?又有多少董庆霞来汝谦呢?”程坚忍点着头道:“诚然,你现在回师部吗?”李参谋道:“不,我上大西门去,主任到东门去了,命令我到大西门去督战。你回师部见着师长报告一声。”程坚忍也觉得今天这个局面,是比较的紧张,料着师长还会给别的任务的,就分手回师部去。李参谋带了两名弟兄,奔向大西门。这时,大炮间歇了二三十分钟,又四面八方的响了起来。南岸敌人的炮兵阵地,只隔了一条沉江,除了山炮连串的向城墙轰击以外,迫击炮也还是隔着江岸,只管对码头上的工事射击。人在这条由东到西的马路上走,俨然是在炮口上穿过。每当那炮弹越过城墙来,向中山路附近落着的话,只用耳朵测那炮弹道的响声,就随便在身边较掩蔽的地方,将身子藏躲一下。若是炮弹射落在城墙上,那就根本不必去理它。声音的连续那是不必说,就是那炮弹的火花,像不断放着欢迎的大爆竹。冒着很大的危险,到了大西门。那枪子炮弹,就改为由正面射来了。出了城门只有百公尺的地方,人已无法向前,那西面北面的炮弹,每分钟都有炮弹打上城墙。城外街心或民房上,火花白烟,迷了前面的路径。但李参谋到这里来督战,定要找到这里指挥作战的一七零四三营营长张照普。于是在街上的新建石砌工事下面,匍匐前进,达到离城五十公尺的一个小碉堡里。那张营长坐在碉堡里,左边放枪,右边放着电话线,已是预备随时和敌接触了。原来一七零团在大小西门外作战,经两日两夜的炮火洗礼,已是损失达到四分之三。现在师长电话调该团残余官兵入城整编,一七一团来接防西城。这城外由第三营第九连掩护作战。第九连第一排排长李少兴,是本师老弟兄。山东人,高大的标准老侉。平常喜欢玩踢足球,也是本师的足球健将,除此之外,还懂得很多国术,因此练就一身好力气。他担任了西路正面掩护的任务,他就亲自带了这排人,在城外一华里的电灯公司指挥作战。这天自拂晓起,敌人已有七千多人,增援到西北城角外边。共用大小炮四十多门对城墙猛轰。除了在贾家巷正和第一七一团第一营在猛烈拼杀而外,他的盘旋在阵头上的六架飞机,侦察得我一七零团已转进城内,认为是个好机会,就抽调了四百多人,由小西门外顺着护城河外堤,扑上大西门。这常德城大致是个三角形,如果我们担北门作顶角,沿着沅江的城墙,那就是三角形的底边了。大西口是由北到西,和由西到东,两线相交的对角,这里城墙基,还有一二丈高不等。城外的护城河像一口大池塘,宽的地方,达百多公尺,窄的地方也有三四十公尺,长达二华里,紧护着这对角的西北线。所以敌人虽由北门抽了一股敌人前来,但他也必须绕过护城河,穿上大西门城外的正街。这里是由第二排担任阻敌,所幸有护城河障碍了敌人的发展,敌人就沿着堤道向南张开,策应西门正面的攻击主力。敌人的主力,是对鼎新电灯公司攻击的,李少兴排长只带了一排人在这里驻守,可是有他久经战阵的雄胆,更恃着这里有两座小碉堡,和纵横的几道石头工事拼命死守。他将两挺机枪据守两个碉堡,亲自持着步枪,带了弟兄在第一道散兵场里做最近距离的逆袭。从天亮起,敌人在西大路正面,在西北角,西方正面西南角,排着三个炮兵阵地,对鼎新电灯公司一带,交叉着做面的射击。单是这三个阵地,又有五十多门炮,加上西北角对城墙轰射的炮,这前后的炮已达百门附近。不用说机枪步枪声了,就是这一百门发出来的炮弹,在空中的弹道已交织成了天罗地网。烟雾弥漫中,那炮弹发射声,刺激空气声,落地爆炸声,叫人耳朵里已分不出是声音来自何方,也分不出多少次响,只是一片天倾地塌。敌人在这种疯狂炮轰以后,就再用波状的密集步队,在西路正面连续冲锋。李少兴排长在这天罗地网中心,像泰山一般屹立不动。等到这波状部队攻击近了,就由两个碉堡里的机枪,交叉射击。来一次射一次,不来也就不睬。鏖战两小时后,敌人遗在阵前的尸首,已达五百附近,敌人分明知道我守军不多,竟会受这样大的损失,实在有些胆寒。于是改变了方针,抽调一部生力军,约五百多人,由鼎新电灯公司的西北面渔父中学附近,侧击过来。这里虽也是水稻田,不易立脚,但还有些零落的房屋,可以掩蔽。这是第一第二两排间一个空隙。我们虽然赶快调一班人上去堵截,正面就受到了威胁。敌人又调了四门平射炮,逼近了我们的碉堡轮流轰击。到了下午三点钟,这两座碉堡都轰毁了。李少兴伏着的散兵壕,也让敌人山炮冲平了。他数一数随身的弟兄,只有六个人,其中一个,还是传命兵。他本是连长宋维钧派着传令前来,叫李排长转进到大西门去的。他道:“回去干什么,俺李少兴由山东到湖南没有含糊过。多守一刻是一刻。”说着,他已跑近那座碉堡,将机枪由毁土堆里拖出来,拍了一拍枪身笑道:“还可以用,有它我更可以干下去。”说着,向传令兵道:“回去报告连长,我这里连我在内,还有六条好汉。连长也是山东人,我没给山东人丢脸,去吧。”传令兵敬了个礼道:“报告排长,你们太少了,我愿在这里帮着干。”李少兴笑道:“好的,好的。”说着,在半毁的散兵壕拿起一支步枪交给了他。他一面说话,一面和五位弟兄,把那机枪抬到散兵坑里架起。这样有十来分钟,敌人三个波状部队又呼喊着攻上来了。李少兴亲自掌着机枪,对着敌人一阵扫射,就把第一个波打散了。可是这里已没有了掩体,敌人由侧面发来几声迫击炮,五名弟兄,又都已在烟火里阵亡。只有李少兴和传令兵在散兵坑里了。看那面前敌人,还在干稻田里爬哩。李少兴向传令兵道:“你有你的任务,应该把这里情形去报告连长。我掩护着你走开。敌人已迫近不到一百公尺,快走!”说着,他已把放在身边的手榴弹,取了一个在手,传令兵自知道应当回去报告,就也取了一枚手榴弹,爬出散兵坑,顺着残断的交通壕,匍匐转进,约摸走了三十公尺,听到手榴弹声。回头看时,见李排长抛着手榴弹,已跳出了散兵坑,敌人几十个蜂拥而上。只看敌人打成一团,分明是李排长还在用他的国术技能,徒手肉搏呢。自然最后他是不会回来的。  

  第38章 零距离炮与火牛阵

  那个传令兵走回到连指挥所,把鼎新电灯公司方面情形,向宋维钧连长报告了。他虽然对李排长那样壮烈的举动十分赞许,可是西路正面的阵地丧失了,在大西门外作战的半个连,那就十分感到威胁。敌人也正是着着加紧,那渔父中学的敌人和电灯公司的敌人,立刻合流。除了地面上百门炮猛轰,大空上始终有六架飞机轮流轰炸。这个还不足,他们还放着烟幕,掩护了波状部队进攻。宋连长把这种情形,在电话里向张照普营长报告。在这营指挥所里高级官长有张营长李参谋和军炮兵团长金定洲。这炮兵团事实上虽只是一个连,可是全团长是参加常德守城战的。这时,张营长问金团长道:“我们的山炮弹都完了吗?”金定洲道:“至少还有五枚可用,我因为要留到最要紧的时候用,还没有打光。”张照普道:“现在当面的敌人,又在做波状攻击,正好用炮打他。可是距离太近了,能不能生效?”金定洲道:“让我请示一下。”于是拿过电话机就向师部通了个电话,把这意思陈报上去。那边是余师长亲自接着电话的。他道:“由我们现在的山炮位置,对敌人的进犯部队,做零距离的射击,那是极有效的。你观测准确了,这样发射,并无关系。”金定洲因师长这样指示了,放下电话,就亲自到炮兵阵地里去指挥。所谓零距离者,就是在第一线将炮的射程减到不能再减,那炮口向敌的度数,也是不能再缩。这种射击法,若是使用不灵,炮本身可能发生问题。而观测不准确也可能打着自己人。金团长因师长已说可行,就放胆照行。正好敌人在西北角阵地,又放上了毒气,当前的情势,颇为严重。在不放烟幕的时候,敌人将毒气筒由当面平地燃放起来,原有一种浓浊的白烟向空中喷射,自是可以看出来的。但烟幕也是由人拿着喷射筒,在地面掩蔽所在,爬着向前喷射。烟幕放得多,平地会生着丈来高一片烟海,在其中放毒气的人容易混淆。敌人之所以不怕毒气,第一是他在上风头,第二他们都有防毒面具,在这种情形下,我们就靠嗅觉测验。敌人所放的毒气,多是芥子气味,猛烈嗅到很像是人家厨房里在炒干辣椒。我们中国军队作战,防毒的器具,向来缺乏。面具和防毒眼镜根本不能普遍的供给前线。我们全是因陋就简的随身带一条毛巾,上面抹着肥皂或酒。连毛巾或肥皂和酒都没有的人,就把棉军服里面的棉絮抽出一块来,把自己的小便撒在上面。然后用这类毛巾或棉絮蒙着口鼻。虽是人总不免受点侵害,却不妨碍作战。只是敌人每次到了放毒气,总是随着就猛攻的。金团长见敌人又在放毒气,就亲自指挥着两门山炮都上了弹。他极细心的,在一门炮边观测得准确,按着零距离的射程发出。炮弹跳出了炮口,轰隆一声,白烟射入烟幕。他目不转睛的,望了那弹的着地所在,据自己估计,正是电灯公司过来,北汽车站过去,敌人密集部队所在,立刻身边电话机铃响。他蹲在地上,拿起话机,听到里面说了一句:“报告团长射击得非常准确。正面一股敌人打垮了。”金定洲听了这话,高兴得了不得,放下电话,又发出了第二炮。这种零距离的奇袭在敌人也是出乎意外的。他也没料到沉静了一天的我军炮兵,又会射击出来。在他密集部队,连被打垮四个波状阵以后,就停止了冲锋。而且他在电灯公司阵地里,发现了我们的守军,原只是个排,他实在惊讶着这战斗力的充沛,颇有戒心。这也可说李少兴排长的威风,虽死犹存。同时,另一个排长,在北门外贾家巷表现了奇异的忠勇。这个排长是属于第一七一团第一营第三连。排长叫殷惠仁。他奉命守北门外的一个据点贾家巷。因为这个地方是北门进出的孔道。也就是由这里前向北门外正街,可以通过护城河的大梁,直达北门的所在。从二十六日天亮起,敌人就调了二十多门大炮,向贾家巷一带猛轰,在这以前,师长电调在城外的一六九团第二营残余官兵入城整编,调第一七一团一营三连接防北门城墙基地。敌人乘我换防之时,调了五百多人,借着向炮火掩护向贾家巷猛扑。第三连连长马宝珍,他立刻抽出一排人交排长殷惠仁到贾家巷去截阻。贾家巷是由西北郊引向北门外正街的一条街道。依着街道外的短堤,构筑了一条散兵壕,和两个地面碉堡。殷惠仁就把一排人堵守了这战壕和碉堡。敌人在一小时炮轰以后,将贾家巷百十幢民房,完全毁成平地,先把殷排后路彻底破坏。天亮以后十几架飞机来往逡巡,在北门与贾家巷之间一面轰炸,一面扫射。这一排人沉着的隐蔽在工事里,丝毫未动。敌人料着我们阵地毁坏甚大,就用了火牛阵冲锋。这个法子,原是中国二千年前的老戏法。当年田单为齐国守即墨城,曾用这法子破燕兵。乃是把耕牛身上涂着五彩,在它的角上缚着利刃。然后把牛几百头列成一排,在它们的尾巴上缚着引火之物,同时燃烧起来。牛烧灼得痛不过,就向前面乱冲。当战国之时,战阵多是用车战,燕国的兵,看见五彩怪兽猛冲,一时没有了抵御的法子,车子行列就让火牛冲得七零八落,结果大败。日本在常德外围作战的时候,引用了这个法子,常把几十头耕牛,调到前线用军毯把牛头包着,在牛的尾巴上缚着火把,让它来冲我们的散兵壕和机关枪阵地,然后把他的步兵,乘势推上。在小据点作战的时候,我们不会防备,却也吃过两回亏。到了城基作战的时候,我们已经有了经验,根本不为介意。殷排长看到火牛冲上来,指挥弟兄,不许移动位置,到了最近的距离,用步枪射击。牛的目标很大,总是随枪倒地,就是有少数的牛冲过来,原不见得就撞着人。就放它过去。它又不会和人斗争的,倒平安无事。我们还是用机枪压制牛阵后的敌人密集部队。等着那波状部队攻上来的时候,两个碉堡里的机枪就交叉着扫射,第一番接触就打死四五十敌人。但这天的敌人。对于北门,有个志在必得的模样。没有了牛,就把波状攻击来当火牛阵。由头上的十几架飞机,沿着我们的散兵壕,先做一次总的投弹。弹爆炸之后,就由后面的炮,把弹焰作目标,用二十多门炮,发排炮攻击,发射了七八排炮之后,步兵密集队部,四百人以上做六个波攻过来。这六个波是塔式的,列成一二三的阵式。就是第一线一个波,第二线两个波,最后一线三个波。我们虽只有一排人,但殷排长很好巧妙的在碉堡和散兵壕里,分布着做点的防守。虽是贾家巷前后一片地,全遭炮火洗刷过了,每段炮火的空隙里,我们总还留着一两个守军。等着敌人密集部队迫近了,大家就跳起来,用手榴弹做密集的抛掷。这些抛掷手榴弹的士兵,都抱了必死的决心的,直追到敌人面前,才把手榴弹抛出去。火花开处,敌人整片的倒在地上。我军为了顾全人力起见,敌人走开了,我们也就回到战壕里来。这密集部队一连串的攻击了数次,都是这样的顶住了,敌人见步兵攻不上前,又用迫击炮对了我军阵地,密集轰射。轰击过了几十分钟,波状部队又分层的攻上来。殷惠仁排长,率同了残余的弟兄,就向敌人的最密所在一路把手榴弹抛掷了去。直等着跑到了人丛中,也不必肉搏了,就凭了那最后一颗手榴弹当中一砸,和敌人同归于尽。所有这排人只有两个受伤的不能冲锋,藏在短堤的涵洞里,没有让敌人发觉。其余的就完全为国牺牲了。  

  第39章 余师长弹下巡城

  在敌人这疯狂的进攻下,东西北三面,敌人都已迫近了城垣。由天亮到黄昏,整整是十五小时,大炮,飞机,毒气,一切最猛烈的武器,就使用得没有间歇过。余程万师长,对城外指挥部下作战,对城内又指挥部下救火。他虽是坐在指挥室里,却已是耳目手足并用。得有空隙,自己还亲自拟看几通电报。这日收到各方面的来电,都是足以鼓励士气。一长沙来电,友军已攻到常德对岸德山。二长官来电奖洋十万元,并已令飞机输送弹药。三军部来电,已有两师人向陬市河洑常德钻隙猛进。他接到这些好消息,随收就随向部队传达。因之全师弟兄都觉得争取时间是第一要务,越发的死守据点,寸步不移,可是在余师长心里,却有个很大的负担。除了二十六本日的消耗不算,截至二十五日二十四时为止,将全师实力统计一下,参战人员八千三百一十五名,已伤亡三千六百六十人,在北郊外围,又被敌阻隔了二百七十六名,步机枪弹原存的和虏获敌人的,共有一百万发略出头,消耗了百分之五十一,迫击炮弹山炮弹,都只剩了一到两位数。手榴弹原有两万枚,也消耗了百分之五十。今天再经过一场寸土寸血的恶斗,人员的损失,应该要超过已往的平均比率。虽一时还得不着详细的报告,估计在城区参战的人员,只有三千多不到四千人了。山炮迫击炮自然是没有了,步机枪弹手榴弹,也就可以推想到消耗不少。尤其是手榴弹。这项武器,是本日惟一对付敌人的宝贝,更当消耗不少。所以他在表面上尽管发现着援军将到,很可乐观的样子,可是他心里希望飞机送弹药来,比盼望援军到来,更为迫切,虽是每日都有电报出去,要求接济炮弹,而这种回响,却比援军要来的回响,要遥远得多。就在这个时候,有个意外的喜讯,就是在城里的警察报告警察局里埋藏了一部分子弹。立刻派人去掘发,共得步枪子弹一万粒,木柄手榴弹五百枚,枪榴弹两百余枚。虽然为数有限,在这个日子,多得着一份力量都是好的,这也就不无小补了。余程万把这些子弹,立刻分配到各部队去。并下一道手谕:“自即刻起所有营长以下一律在城基作战,团长也一律在城基下督战,不得变更位置。”一面将师直属部队输送卒担架兵编入战斗。并由炮兵团里抽出三百员名拨入战斗。这样一来战斗员的数目,又增加了四五百人。还有那些轻伤士兵,把创口裹好了,也没有一个愿意留在城里养伤的,也纷纷的回到部队前线去。余师长觉着士气还十分畅旺,在敌人黄昏攻势开始的时候,他觉得又到了一个紧要关头,把师司令部的责任,交给了副师长陈嘘云。自己裹上绑腿,背了一枝短枪,叫四个卫兵跟随着,出巡城防。常德所谓的城,事实上只有靠南路临沅江的一面。其余这品字形的东北西北和正北面,全是城基。城基最高的有六七市尺,或者简单直没有城。城外的护城河,本是绵延宽广的。这又是个岁暮冬天,水多半已经干涸。我们的城防工事,是利用着城基为主要线的。城外到护城河的那段平地上,挂着铁丝网,城基上我们利用着原来的形势,随处构筑散兵境,散兵壕,机枪掩体,并有少数的地下小碉堡。但这一切全是土和石头筑的,并没有什么钢筋水泥。在二十六日这一天,由东门城外到西门城外敌人的炮兵阵地,对城做了个弧形包围。共有炮三百门以上,再加上南岸的敌炮,常德城已是抗拒着四百门炮轰射。南墙不曾拆动的城墙,已打得是遍体鳞伤,城砖上全是一丈直径的伤痕。其余三面城基,就发生了无数的缺口。这种缺口,北门较多,敌人就用着密集部队,三番五次向这类地方冲击。余程万师长,总怕这些地方有万一的疏忽。他出了师司令部,先就直奔西门。到了西门,正是敌人进攻激烈的时候,轻重机枪已移到护城河对岸堤上。大概每到五十公尺就有一架机枪,沿城河堤大半个圈子,总有五百挺以上的机枪,向城基上喷着火舌。步枪在重机枪在轻机枪空隙里随着阵起阵落的发射。城外平地上,正像画了一道烟火光圈,把城圈上。那有水的护河段里,倒映了每段光圈,上下两道喷射火线,蔚为奇观。敌人的大炮迫炮,平射炮牵引着高低的火线,将每团火球或每团白光,向城头发射,像海里起的飓风,刮起如山的潮浪,带了翻天覆地的响声,向城里倒卷了来。五十七师员兵,都是久经战阵的英雄们,像今晚上这样炮火高潮,竟是没有经历过。敌人的炮弹里面,还夹用着烧夷弹。这烧夷弹落在城里民房上,自然是起火,落在砖瓦废墟上,也在地面上抽着淡绿色的光焰。这座常德城就上中下三层完全沉沦在火海里。尤其是城墙基附近,火花像炸碎的琉璃灯,始终在上面笼罩着。余师长就是在这种声光之下,沿了城基走着。大西门方面,敌人还在汽车北站以西,城基相当稳定。小西门外敌人隔了护城河,也不能逼近。走到北门,北门外敌人却因占了贾家巷,窜到北门外正街。将炮火分着三层,第一层炮弹由上空落向城基,第二层平射炮对准了城基轰,下面一层是几十挺机枪构成的火网,笼罩了北门外那条大路。有四百多敌人,就在这二层火光下,密集的扑到城基。守着城基的第一七一团第一营吴鸿宾营长率同第三连连长马宝珍,亲在城基上督战。无论炮弹枪弹落在身边多近,都俯伏在掩蔽所在,双目注视着城外。那炮火之光,已照得这地面上如同白昼。敌人冲过来了,每个人都看得清楚,对准了他密集所在,用机枪扫射,到了铁丝网边的零碎敌人,就用手榴弹轰炸。余师长巡到城门口的时候,吴营长已打退敌人四次了。余程万见此路敌人凶猛,就坐在城脚下团指挥所里,等候敌人第五次冲锋。这指挥所只是半出平地一个石砌的小碉堡,而头上的弹花,曳光飞舞,前后时有落弹,平地烟火冒射。团长杜鼎见师长亲到这火网下来督战,就亲登城基,把话告诉弟兄们,必须更勇敢地对付敌人的这次冲锋。果然十多分钟后,敌人又是波状部队冲上来了。杜团长爬到城基的外沿,亲自连摔了三颗手榴弹,所有弟兄这就奋不顾身,全爬到城沿上去掷弹。不到十分钟,进扑的敌人就退走了。余程万十分高兴,等杜鼎到指挥所来报捷的时候,着实嘉奖了几句,然后再顺了城基到东门去巡视。在北门外敌人猛扑的时候,东门外的敌人,也是照北门外那种攻击法,前后扑到城基三次。有一次还带了大梯来爬城,由一六九团团长柴意新亲自上城督战,把敌人击退。余师长到了东门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六日的二十四时,敌人疯狂的进攻,已在二十小时以上,把所抛到常德城的钢铁堆起来,应该成一座小假山。而城垣却丝毫没有受到摇动。听听外面的炮声,已稀稀落落的不能成串,原来被重机枪掩盖着的轻机枪和步枪声,现在也慢慢的听得出来。分明这是一个攻击高潮,已经衰弱下去了。他带了几分安慰的心情,沿着南墙里向兴街口走到了师司令部,抬头一看天空,炮火织红着的云彩,已渐渐退色。废墟上吹来几阵冷风,令人脸上感到扫除火药气的轻松意味。到了师长室里,才知道师司令部附近,也中了二十多颗炮弹。由此得个证明,二十六日的敌人全面攻击,实在是要一举拿下常德的。然而毕竟是平安的过来了。

  第40章 忽然寂寞的半天

  自二十七日上午零时起,炮火之声,渐渐的稀少,到了天亮,连步枪声都停止了。由十一月十八日到这时起,炮声是一日响过一日,也就是一时响过一时,这时忽然一切声音都没有了,人好像在一所宇宙里,掉换到另一座宇宙里,全有一种欣慰又惊奇的感觉。连师部里人也都笑着传说,战事快结束了。由深夜快到天亮,各城门的观察哨兵,还纷纷的向师部报告,敌人由深夜起开始向后面撤退。大部分的敌军,都是退向西北角,余程万师长接到这些报告,料着士兵们都有一番高兴。可是没有任何象征可以证明敌人是被迫撤退的。所有援军的消息,还是和以前各种消息相同的。而最大的证明,就是并没有听到远处的枪声和炮声。于是余师长就分别通知第一线部队要严密戒备,这片时的沉寂,那是敌人重新调整部队。敌人向西调动,是由沅江上游渡河,加紧包围西南角,他这次企图一定是更狠毒的,千万大意不得。同时,也就分派参副处的人分向四城去观察。王彪在不闻枪炮声的情形下,感到满身的轻松与舒适。在吃饱了早饭之后,闲着无事,走出师司令部,站在街中心,叉了两只手,只管向天空上张望。今日的天气,依然是阴沉沉的,可是风势稍稍停止,也减了一种凄惨的景象。这一个星期以来,城里的火被敌机轰炸,敌炮攻打,一直的是燃烧着的。因为旧的火没有扑灭,新的火又发生了。自昨晚一时以后,城里停止了炮打,每日拂晓应该有的轰炸,今天早上也没有敌机飞来。因此里城没有新火发生,只是旧的火场上冒出几缕青烟而已。他站着发了一会儿呆,心里在想着,敌人是弹药打完了吗?怎么会不打了。他正是如此向四周看了天空出神,见程坚忍走了出来,便自动地迎上前来跟着。程坚忍道:“没有什么事,我到城墙上去看看,你不去也可以。”王彪道:“这些日子,无论跟着参谋到那里去,都是紧张的。这回可以自自在在地走一截路,我还是去吧。”程坚忍笑道:“我给你一小时的假,你可以自己做点事去。”王彪道:“报告参谋,我和五十七师每一个人一样,全副精神,都是守住常德,打退敌人,没有什么自己的私事要做。”程坚忍笑着打了个哈哈道:“那就跟着我走吧。”王彪倒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发笑,就随在他后面,先奔向大西门。在掩蔽所在,向面前观望着,果然阵地上悄静无声,虽是敌人所占的战壕,或破毁碉堡里,有白布红膏药的日本小军旗挥出来,但看不到有人移动,只是在渔父中学洛路口那里,涌出两股大火焰,风由那里来,带着一种奇恶的臭味,据守城上的士兵说:“在天没有发亮之前,敌人大批出动,把遗弃地面上的死尸,都向后面搬了去。这两堆火是焦尸的。”程坚忍受不住这奇恶的臭味,吐了两口唾沫,就对弟兄们说:“最前线的大小据点,敌人还有人蛰伏在工事里守着的,不要以为敌人是真在撤退。他不过是把伤亡过重的部队,调到后方去整编,把生力军换到前面来打,师长再三让我转告各位,一定要严密戒备,别中了敌人的诡计。”吩咐已毕,就向小西门走。到了这里城基上,有一位班长带了几名弟兄,坐在掩蔽部里向城外敌人监视着,其余的弟兄,在城基下面休息。就是在城基上的弟兄,手里抓了枪,斜靠在工事石条堆壁上,态度也是很悠闲的。班长迎上前来回话,并没有去惊动那些半休息着的弟兄。程坚忍向城外看,见那被火烧炮轰过了的小西门外正街,一片砖瓦堆,摊在阴风惨惨的地上。高低不齐的残墙,还是四方秃立着,两边护城河的水,成了一条浅沟在河床中心,河床一片混泥,上面伏着几具尸体,还没有搬走。西门来的和北门来的河,漂着那不动的一浅沟水,河边上还有不曾铲尽的两三棵秃柳和几丛短短的赭黄芦苇,在炮火声光俱寂之下,有一种前线死去了的象征。两河中间通小西门的一条通路,铁丝网还存在着,铁丝网上有四具敌尸,不曾移走,铁丝网里,也有几具敌尸,是被我们手榴弹炸虏的,班长在身上掏出一包纸烟来,笑向程坚忍道:“参谋吸一根烟吧。这里有一股臭气。”程坚忍接过烟来一看,夹着烟反复地看了一看,笑道:“这是很好的烟,在哪里弄来的?”班长道:“天不亮的时候有两个弟兄溜出城去,在敌人死尸上搜索得了些东西,有几项文件,已经呈送到师部去了。”王彪听了这话,对着城外的敌尸,看了很是出神。便插嘴笑道:“我下去给参谋摸两盒纸烟来吧。”程坚忍道:“敌人在河那边有监视哨,不要冒失吧。”王彪笑道:“没有关系,我保险可以找到香烟回来。”那班长也从中凑趣的笑道:“我们叫两名弟兄,用步枪掩护着他去。敌人虽有一两个监视哨,料着他也不敢出头。”王彪看看程坚忍并不怎样拦阻,顺着城沿找了个缺口,伏着端相了一会,卧在地上斜着身子一滚,就滚落到城基外面脚下。他伏着有两分钟,四周一看,并没什么动静,他就蛇行着到铁丝网边去。他见地面上几个敌尸,已仰了过来,衣服翻乱着,那已经是受过一回搜索的了,他就径直的走到铁丝网下,将钩挂在上面的敌尸,一一的都伸手掏摸着。程坚忍在城上掩蔽里张望着,见他在地面上已抬起了半截身子,心里暗骂着,这家伙胆子太大,这目标岂不是太暴露了?可是他倒不介意,总摸索了有十分钟之久,然后将落在地面上的一顶钢盔戴在头上,蛇行着回到城基下,有位弟兄,伏在缺口上,伸着手下去,把他拉上城来。王彪笑向程坚忍道:“参谋,你看我平安回来了。”说着,他笑嘻嘻地掏出虏获的东西,呈交程参谋,看时,共有一本日记,一把小刀子,一个行军水瓶,两盒纸烟,一盒火柴,另外还有两枚手榴弹。程坚忍笑道:“这钢盔和水瓶算是你的胜利品吧,小刀子应该送给班长。那手榴弹你和拉你上来的弟兄分了。把鬼子的手榴弹再去打鬼子。纸烟火柴我就收下来吧。日记本子应当呈送到师部去。”王彪真的这样办了,带了几分高兴,再向北门走。这边也是和西门一样,城外是凄惨荒凉寂寞,不过铁丝网附近,散摊在地面上的敌尸,却有好几十具,因为到城基太近,敌人没有法子把他们拖下去。而这里出城去搜索敌尸的人还多,他们的目的,第一是要虏获可用的武器,第二就是找纸烟。弟兄们还笑说着,把这行为起了个名词,叫“摸死狗”呢。程坚忍的任务,只巡视到北门为止,他带着一分安定的心情在城基上张望了一番,但见城外一层层的短长堤,还是那样懒洋洋的,纵横在平原上。阴沉的云空,天脚下罩着些似有如无的树林。西北角遥远的有一抹微黑色的太浮山影子,把战场的冬景,衬托出惨淡的意味来。在东北角上有两丛黑色的烟向上伸冒,大概也是在烧敌尸。此外是没有动静,耳朵下听着呼啦呼啦之声,抬头看时,城垣高处树立着一枝挺立的旗杆,一大幅庄严美丽的国旗,高悬在杆的最高处正随风飘荡。中华民族之魂,高临着太空,也在俯瞰着面前的敌人。他觉着这沉静的局面,还会延下去若干时候,便带了王彪步着严肃空荡的街市,缓缓地走回师司令部去。而他也存了百分之几的私意,要回去享受那战利品呢。 (未完)

责任编辑:周愉景 最后更新:2014-04-07 19:5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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