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抗日战争时期大后方文学书系〗不息的琴声——记曲江之游——山水人物印象记之一
2019-11-22 11:32:20 来源：原载《当代文艺》第1卷第5、6期,1944年出版 点击： 复制链接
至今那悠扬铮锵的琴声还缭绕在我的耳边。这使我时时想起了去冬曲江之游。
二十年来,我从未离开过青年群单独的生活,不拘我办学或率领剧团,总有一群可爱的青年朋友们围绕在我的身边。我从不以“老大”自居,他们也把我看成他们中间的一个。我爱他们天真,活泼,直率,热情,尤爱他们那种特有的青春气息和声响我不怕他们噪闹,只怕他们不噪不闹,不活泼,因为我本性就爱热闹。只有最近的三年我离开了他们单独地生活着,虽然我现在还藉着文字因缘和他们保持着相当的接触。但文字毕竞不能代替动的生活,所以近年来我在生活上真有说不出的空虚,单调,寂寞。这使我逐渐有衰老之感。然而不甘衰老,我还要追逐年青追逐一个青年人应有的梦。
因此,赵如琳先生邀我到他的学校—广东艺专—去作短期的讲学,我便毫不犹豫地允诺了,虽明知自己年来学问荒疏无以贡献青年,然而颇想藉此短期旅行中所见所闻,对于我年来的空虚生活有所填补。可是行期一误再误,直至去年十月十五日才成行。行前,曾有一电致如琳兄,希望他能到车站接我,因为我和叶子都是初次去曲江,且都不能说粤语,有一个当地的朋友来接或许要方便些。但战时电讯的传递没有平时迅速,常常有所延误。我这次给如琳兄的电报也没有例外。当火车抵了曲江站台,见如琳兄没有来接,我们颇失望。于是我们只好雇了挑夫搬运行李,进城。
不料刚走到曲江大桥,岗警禁止我们通过;他说现在正是疏散时间,任何人不准进城。这可把我们难住了,万一有警报,人地生疏,也不知到什么地方去躲避。正在这进退维谷之间,一位制服整洁的公务员毫无阻碍地通过岗卡进城了,我便愤愤不平地去质问那位岗警:“为什么那位穿制服的先生可以入城?”“他有通行证!”岗警板起面孔说,“你在什么衙门里当差?”我说,“我从来没有在衙门里当过差。”他又问:“那么你是干什么的?”—他这一问倒把我问住了,几乎一时竟回答不出来。幸好叶子机伶,她忙插嘴说:“他是政治部文化工作委员会委员。”岗警听了似乎不信,重新把我打量了一番,最后他做了一个怜恤的表情,把手一挥,将我们放过了关口。我笑了,叶子也笑了,她说:“在中国旅行就应该要这一套!”
过了大桥,闪耀在我们眼前的是“欢迎”“努力”,“意志集中,力量集中”之类的斗大方块标语,而所有的铺子却紧紧地闭着门。街上静悄悄的,漫长的马路上仅疏疏落落地点缀着三五个行人。我当时颇为惊异:为什么曲江街上这样的平静?—不,简直是凄凉!细打听,才知道正在疏散时间—每日下午二时以前所有的铺子不准营业。
在马路上兜了一点多钟的圈子,走得满身大汗,好容易到了黄田坝刘伟森兄的住宅,与伟森相晤,才知道艺专位于“上窑”,离此还有三里。在刘宅休息了半点钟,和伟森兄谈了些闲话,他便引着我们去上窑。
从黄田坝到上窑约三里,沿途风景极美,远山似黛,近水如碧，曲江有贞武两河,我们这时沿着武河的边畔走,每走半里就发现一座浮桥,桥边横排着无数的游艇,颇有画意,游艇不仅为人游泛,更可作旅馆寄宿。武河的水清澈透底,清凉得使人想跳下去洗澡!
到了艺专,如琳、小涵诸兄迎于门首,他们都怨我为什么不事先通知行期;凑巧,这时艺专的传递送进一个电报,是我启程前发的,这对他们是个很好的回答。
如琳将我招待于校长办公室住。这是两间平房,里间为寝室,外间为会客厅,颇为雅洁。这屋子毗连着学校的礼堂,里面放着一架钢琴,这钢琴日夜不断的有人弹——一天到晚从没有半分钟的停息。刚到的头几天,住在这屋子里我觉得闷得慌,甚至闹得晩上不能睡觉。在白天忙了一天,晚上不能安静地睡觉,对我是一件苦事。
然而,每逢如琳兄问及这屋是否热闹,我总是毫不犹豫地回答“还好”。我不愿麻烦主人,更不愿学生们因我而影响了他们的练习。因为艺专只有这一架钢琴,在战时物资万分艰难的今日,这是他们的惟一宝贝。在这大时代里,琴如人一样,不能不加倍地努力,不能有片刻的休息。这琴日夜不息,象征了艺专师生们努力的精神,象征了战时中国的一切!我是这样的爱听那日夜不息的琴声哟!
何况是琴声,即使是风声,雨声,涛声,甚至噪杂争辩之声,我也觉得很可爱的。这也许是我个人的一种偏爱。譬如曲江的茶馆之大在中国堪称第一,最大者如“西郊”“西线”两家,可容万人,在茶馆里不但可以谈交易,商议任何事情,还可以演讲开座谈会。我曾在这里公开讲演了好几次。茶馆里的声音虽嘈杂,但它表现着这里人们的“动”,——都在生气蓬勃的动着。我最怕人们沉默,无声。无声有时也是一种有力的反抗,但有声的抗辩终比无声要有力。我最不喜悦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我们今天需要呼喊,歌唱,高声的呼喊,高声的歌唱;喊出我们的心声,唱出我们的不平!
然而我并不是没有矛盾。有时,我也喜欢寂静,尤其在疲乏或用思想的时候。譬如我在艺专住了二十天,他们那架钢琴就在我耳边响了二十天,有时我实在嫌它太闹,尤其在夜深当我极度疲乏想睡的时候。记得有一夜,鸡已经啼了,我想睡,可是那不息的琴声搅扰着我不能睡。我先还忍耐着,最后实在熬不住了,于是我发“火”了!我便披衣而起,急促地走到户外,恨不得马上闯进琴室去止住那个学生的练习!但当我走到琴室的门外,从窗缝里往里看时,见一个瘦弱的青年学子,伴着一盏细微的清油灯,端坐在一条长凳上,十指不停的弹着琴,抑扬顿挫地弹着,他全身充满了有节奏的动,他的兴趣是那样的浓厚,态度是那样的严肃,他完全忘却了天之将晓,他的灵魂和艺术凝成了一体我被这幅美丽有力的图画感动了,我的“火——厌恶的火——马上熄了。我不忍,也不该冒然去阻止像他这样的一个热心学习艺术的青年。
在曲江住了二十天,叨扰了不少的朋友们,如琳、伟森两兄的殷勤款待,尤为可感。我现在已经回到桂林半年了,然而广东的琴声还在我的耳边缭绕。
一九四四,三月二十五夜,于桂林榴园。
作者熊佛西
责任编辑：李谷灿 最后更新：2019-11-22 11:3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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